第108章 關雎
其餘士兵見狀一驚,驅馬上前:「高千總……」
他渾身插滿箭羽,衣服都被鮮血浸透了,因為穿著黑色胡服,所以不太明顯,然而從馬背上流到地面的血跡足以證明他的傷勢有多嚴重。他的臉色蒼白,緊緊捂著胸口一處箭傷對眾人道:「先回去!」
其中一人想上前扶他,但是卻被他躲過了。
一行人沿來時路折返,身後有大皇子的追兵,誰都不敢鬆懈,快馬加鞭欲趕回蘭陵城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一點輕傷,卻沒有哪個像高洵傷得這樣重。他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始終撐著一口氣騎馬跑過護城河,在城門口時,身子一傾,雙眼一閉,終於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高千總——」
閉上眼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謝蓁在耳邊叫他。
「高洵哥哥?」
聲音那麼輕柔甜膩,聽得他心口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他家的院子裡,她帶著笑回頭,雙頰玉嫩,晶瑩剔透。那時候他想,就算畫上的小仙女也比不上她好看吧……
「你是誰?」
「我叫阿蓁。」
「你說的這些我都聽過了,有沒有沒聽過的呀?」
他給她講逗趣的故事,只是為了多看看她的笑臉。時間一眨眼過去,他從七歲看到十九歲,不知不覺過去十二年。當初的小仙女成了別人的小妻子,同他再也沒有半分關係。
她勸他找別的姑娘……
可是他只想要她一個人啊……
高洵渾身都疼得麻木了,心口那塊卻還是一陣一陣地抽疼。自從來到蘭陵他便有了這個毛病,一想起謝蓁就心口疼,他每天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不想謝蓁。他以為自己能放下,久而久之就像她說的那樣,找一個賢慧溫婉的姑娘過一輩子,但是他卻沒做到……現在做不到,以後可能都做不到。
他的眼眶濕熱,喉嚨腥甜,一偏頭便吐出一口血來。
高洵被送回軍營時,只剩下一口氣。
他渾身插滿箭羽,其中有兩處致命傷,一個在心口,一個在脖頸,明明昏迷不醒,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手中卻緊緊握著從大皇子那裡拿來的圖紙。士兵把他抬回營帳中的時候,仲尚正在帳中坐立不安,來回走動。
掀開營帳,他抬頭看到高洵時瞳孔猛地一縮。
後面跟著軍醫,顧不得跟他彙報情況,連忙跟到床邊替高洵處理傷口。然而哪裡還有一個好地方?渾身都是窟窿,不斷地往外冒血,堵都堵不住。
兩個軍醫手忙腳亂地給他拔箭,止血,手臂腿腳的傷雖然處理好了,但是胸口和脖頸上的箭卻不敢輕舉妄動。
仲尚回神,揪住一旁的一個士兵責問:「怎麼回事?他怎麼傷成這樣?」
雙眉凜然,燃燒著怒火。
士兵跪地,把當時的場景跟他敘述了一遍,然而他們見到高洵的時候,他就已經傷成這樣了,即便想救他也無能為力。當時大皇子的追兵在後,他們只能抄小路躲避,對方窮追不捨,一直到護城河三里之外才停下。
仲尚握拳狠狠砸在桌案上,對那兩個軍醫道:「救活他,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
軍醫擦了擦汗,一句話都不敢說。
高洵胸口和脖頸上插的兩支箭目前只剪斷了箭尾,箭頭仍舊插進皮肉中,不敢輕易拔出來。若是拔出來後血止不住,那這條命便救不過來了……
胸口的箭傷距離心臟很近,兩位軍醫折騰了一個時辰才把箭頭拔出來,止住血。脖子那處傷更難處理,軍醫拔箭的時候手抖了一下,大約是碰到一旁的血管,血流個不停,很快便染紅了身下的床褥。
高洵的臉色蒼白,死人一般。
軍醫「撲通」跪到地上,向仲尚磕頭求饒:「小將軍,恕屬下無能為力……他的傷勢太重,恐怕救不回來了……」
仲尚眼眶發紅,一腳把兩人踢到一邊,「救不回來也得救!他若是死了,你倆也別活了!」
說著一手揪住一人的衣領,把二人提到高洵床頭,看著他受傷的傷口,近乎嘶啞道:「不止血還愣著幹什麼!等我把你們的血放乾麼?」
軍醫一哆嗦:「小將軍饒命……」
大抵是被他們說話的聲音吵醒,高洵緩緩睜開漆黑雙眼,那眼裡再也沒有昔日迸發的光彩,只剩下虛弱和枯竭。他捂著胸口微微一笑,唇色發白,連笑都要花費十二分的力氣,「別為難他們……」
仲尚鬆開兩個軍醫,狠狠瞪著他命令道:「不想讓我為難他們,那你就給老子活著!」
高洵每說一句話,心口便痛上一痛。他從袖中掏出一張被血染濕的圖紙,好在是羊皮做的,上面的內容還很清晰。他費力地遞給仲尚,一字一句道:「這是我從嚴韞那拿到的……你交給太子……」
仲尚接過去,讓自己身邊的士兵去交給太子。
他濃長的睫毛垂下來,似乎累極了,說一句話就要歇很久。原來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明亮璀璨,眼睫毛很長,笑起來整個人都神采飛揚的,可惜現在只剩下疲憊,他想休息了,再也笑不出來。
過了許久,久得仲尚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醒來,他才再次睜開眼,慢慢地從衣襟裡掏出一支金鑲玉翡翠簪。這支簪子被他拿出來看過許多次,夜裡曾摩挲過許多遍,上面翡翠的光澤都有些黯淡了,卻被他當寶貝一樣貼身戴在身上。
他曾經告訴自己,下次見到謝蓁一定還給她。可是拖了一次又一次,始終捨不得。
這是他唯一跟她有關的東西,大概是捨不得斷了這僅有的聯繫,才會安慰自己,下一次,還有下一次。
其實他不知道,就連這個簪子都不是謝蓁的。
是歐陽儀買的跟謝蓁一模一樣的簪子。
只有他這個傻子,當成寶貝。
如今他把簪子鄭重地交給仲尚,皺著眉頭,艱澀地開口:「幫個忙……」
仲尚凝視著他,「你說。」
他扣住他的手腕,近乎懇求:「把簪子還給謝蓁……幫我,帶句話……」
仲尚反握住他的手,喉嚨仿佛被什麼哽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他咬咬牙,殘忍地揮開他的手,「這個忙我不幫,你要帶話,就自己親口對她說!」
高洵無力地彎唇,或許是身上的傷口太疼,他瑟縮了一下,表情有點委屈,「我也想親口說,但可能沒機會了……」說罷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咳嗽的時候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疼得他額頭冒汗,齜牙咧嘴。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玩笑。
仲尚喝住他:「別亂動!」
他重新躺回床上,剛才那一下真是傷到了內臟,到現在都沒緩和過來。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拿到眼前看了看,滿手的血。
「你跟她說……」
他慢慢閉上眼,聲音越來越輕,「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知不得,寤寐思服……」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輾轉反側……
他喜歡她那麼久,喜歡到每一夜都睡不好。
如今,總算能安安心心睡著了。
他要到夢裡尋找他的小仙女,最好這一次比嚴裕更快找到她。把她變成他的,永遠也不分開。
太子拿到圖紙,識破了大皇子的計謀。
大皇子原本打算裡應外合,將蘭陵城一舉擊潰。如今圖紙上的內容曝露了,跟大皇子有聯繫的官員自然而然地被揪出來,太子命令把這些人押往城牆,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斬首示眾。
大皇子的計謀不攻自破,蘭陵躲過了一場災難。
高洵是一等一的功臣。
太子向元徽帝請命,追封他為正四品上階的勇義伯,食實封六百戶,他的親人都可以接到京城生活。
元徽帝准了。
可是又有什麼用?人都沒了,身後再多的虛榮都挽不回性命。
伴隨這個消息一起送回安王府的,還有那支金鑲玉翡翠贊和一首關雎。仲尚在前線,抽不出空回京,便讓手下一個值得信任的士兵送回來。
在那之前,謝蓁已經聽到高洵死去的消息。她本不相信,憋著一口氣撐了三天,當看到簪子的時候再也沒忍住,放聲哭倒在嚴裕懷中。
「高洵不會死的……」
他離開前還好好的,跟以前一樣談笑風生,誰知道竟會成為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如果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她還會說這麼絕情的話麼?
謝蓁泣不成聲,抱著嚴裕久久不肯撒手。她哭得身體都在顫抖,讓人以為下一秒就會昏厥過去,可是她沒有,她不停在他耳邊說「高洵哥哥不會死」。
是啊,他怎麼能死?
嚴裕緊握雙拳,無聲地看向檻窗外的天空。風聲寂寥,雲朵攢動,跟高洵走的那天一模一樣的天氣。什麼都一樣,唯獨他不在了。
不得不說,在這方面他實在卑鄙。
明明知道謝蓁放心不下他,偏偏他就這樣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他們,不是存心要讓他們愧疚麼?念著他,念一輩子。
嚴裕低頭看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撥開她的頭髮,在她額頭上輕輕烙下一吻。他安慰她:「別哭了,這裡還有一封信。」
說著替她打開信封,取出裡面的一張白紙。信上只有一首詩,寫的是關雎,正是高洵臨終前那句話。
嚴裕一句一句讀給她聽,每讀一句便停頓一下,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下讀。
謝蓁從最初的嚎啕變成嗚咽,在他懷裡蹭了蹭眼淚,最後漸漸沒了聲音,竟是哭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