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眼的直覺告訴他,就是她了。
當雨季開始的第一天,他上了鏡花樓去找好友水銅鏡。
生平第一次上色妓戶,原以為會有人招待他,孰料鏡花樓的大門深鎖,還是他敲了門以後才有仆人睡眼惺忪地來應門,不想太麻煩人家,他遣退了仆人決定自己去找水銅鏡。
途中他經過某處的庭院,正巧看見了她。
在他眼裏,她原本只是一抹纖細得仿佛眨眼便會消失的淡藍色影子,孤單地佇立在大片紫陽花海中,在那張精致的側臉上彙集而成的水珠垂落下,遠看他分不清是她的淚還是雨,但那道朦朧的身影仿佛刻在他的心頭,讓他怎麼也無法移開視線——她絕對是面相師說的豐姿綽約、如花似玉的妾。
不知不覺間他靠了過去,並替她撐起了傘,遮去雨水。
也許是腳步聲幹擾了她,螓首抬起,他終於瞧清楚那張波瀾無痕的嬌美臉龐。
她,像朵被水撫慰的花兒,千嬌百媚。
“呃……我經過看到你在淋雨,所以……”一手撐著傘,對上她漠然的眼,他想解釋卻有些結巴。
雨,輕輕地飄在兩人的四周,無聲的沉默緩緩降下。
他突然出現,她會不會以為他是登徒子?會不會尖叫地趕他離開?
齊壬符惶惶不安地覷著她,深怕她會喊人。
大片花海之中,他們互相凝視著,一個冷漠,一個局促。
驀地,有水滴落下,由她的下頜。
“雖然現在已經春末,但淋雨還是會染上風寒的。”眼尖地瞥見沾水的髮服帖在嬌冷的臉上,怕她著涼,齊壬符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想幫她擦。
“你是誰?”還沒碰到她,花雁行終於開口問。
見她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不知怎麼著,他心頭有一絲絲的落寞。
“我是……十一王爺。”報上自己的頭銜總是讓他感到拗口。
“十一王爺。”花雁行的神情像在思索什麼。
他知道自己不該直盯著她,如此很是失禮,但他壓根無法逼自己調轉目光,舍不得錯過她每一個表情和動作。
如霧的雨,如夢似幻的她。
心,逐漸不規律地震蕩著,未知的情愫萌芽得突如其來。
“王爺日安。”花雁行斂容朝他行禮,無形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別多禮。”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他不喜歡和她的那種距離感。
如果實過於成熟後散發出的濃鬱腐敗味,傳聞色妓戶是這麼一個脂粉味濃厚的地方,尤其這兒又是長安京裏最具規模的一間,他也以為色妓都該是冶豔媚人的。
但她不是,一點都不是。
“王爺是來找綠映小姐的?”她垂眸,先前染上的水讓粉嫩的唇色看起來水光灩灩。
“不是。”他邊搖頭邊凝視著她,“我是來找水銅鏡的。”
色妓合該是怎生的模樣,在看到花雁行後,他沒了個準頭。
脂粉味在她身上聞不著,濃妝豔抹的媚顏看不到,她像朵空穀幽蘭,遺世獨立,以最謙虛的姿態綻放著。
“七當家這個時辰不在鏡花樓。”花雁行告訴他。
“是這樣嗎?是他叫我上鏡花樓找他的……”現在他倒不介意見不見得到水銅鏡了。
他慶幸自己遇見了她。
花雁行招來丫鬟欲替他帶路,“奴家讓人帶王爺上綠映小姐那兒等。”
帶他去見水銅鏡?那不就要離開這裏了,不成不成!
“甭麻煩了。”他揚手製止,決定要留在這兒,同時要她改口,“還有,在我面前用不著敬語,以‘我’相稱便行了。”
他不喜歡她的謙稱辭,好像彼此間的距離很遠。
“對了,你在看什麼?”想起她方才的目光,他問。
花雁行將視線由他臉上移開,“花兒。”
順著她的目光,他遲鈍地注意到大片的紫陽花。
“糟了。”看了看她,思索片刻,他手中的傘轉了方向替紫陽花打上,“你在擔心這些花怕被雨水給打壞了,對吧?”
聞言,花雁行先是愣了愣,繼而不可抑止地泛出笑花。
“紫陽花就是要在雨珠的沾撫下始能更顯嬌豔欲滴,鮮豔可人呀!”
花雁行笑了,比任何一朵紫陽花都來得柔媚迷人。
多麼令人癡迷的一抹笑呀!若能獨占該有多好。
他思忖著,不自覺脫口而出——
“你好美,做我的妾吧!”
齊壬符回想起兩人初次相遇的景象。
搓揉著鼻梢,他努力地嗅著鏡花樓內各種味道。
他承認第一眼是他看走眼,她不像外傳的色妓那般豔媚,卻有她獨特的味道,像是一抹清靈的湖藍影子,深刻地印上他的心;對她的了解與日俱增,便知曉她是個內涵豐富的才女,如此看來她足夠資格勝任他的妻。
他知道她喜歡有學識的人,至少不能像他一樣是個啥也不懂的家夥。
沒關係,為了她,他可以學。
又或者可說為了她,做什麼都可以。
所以,要花?這有何難處!鏡花樓就算號稱百花樓,也不可能網羅全天下的花卉,或許要找起來是煞費一番工夫,但不表示無從找起。
因為,他還有一項秘密法寶——
“王爺,您這是做什麼呢!”房門突然被打開,齊壬符一古腦地闖進來,嚇傻了在裏頭接待賓客的姑娘。
“你們忙,別在意我,等我聞完了就出去。”齊壬符揮揮手要房內的人別在意自己的存在。
東聞聞,西嗅嗅,還不忘聞聞房裏所有人的氣味,齊壬符當真聞完了整間房後,毫不戀棧地離開。
問題是,怎麼可能不在意?
“啊——”
“王爺!”
“您這是——”
“快來人呀!”
他陸續又闖了幾間房,霎時間鏡花樓裏響起此起彼落的尖叫聲。
在齊壬符擅闖了幾間鏡花樓的姑娘的房間打擾後,接到消息的綠映連忙趕來。
“王爺,您不是和紫陽在花廳那兒嗎?”綠映帶著笑容擋在他面前,阻止他沒由來的舉動。
“我今日有要事要辦。”他決計要替花雁行找到想要的禮物。
見綠映擋在門口不讓他進去,齊壬符也不堅持直往下一間房走去。
“王爺,這每間房內可都是有要緊事在辦,您不方便進去的。”綠映見狀趕緊再擋。
“我不會打擾他們,只要讓我聞一聞味道就行了。”齊壬符露出招牌的爽朗笑顏,想要趁隙鑽過去。
“王爺。”綠映穩穩地站著沒有絲毫空隙讓他得逞,“請別為難我,您這樣是會給其他客人帶來麻煩的。”
“只要一下下。”他往左邊鑽。
綠映隨即往左邊擋,“王爺說笑了。”
“我不會打擾太久。”他不死心往右。
綠映照樣守得緊緊的,“不如我找紫陽來陪你吧。”
齊壬符頓了頓,一想到花雁行便有些閃神。
“不行、不行,我有要事在身。”饒是才離開沒多久,他已經開始掛念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縈的臉。
“那麼就讓綠映送您出去吧。”
綠映一使眼色,在旁的幾位姑娘一窩蜂簇擁而上,由左右拱著齊壬符不讓他繼續搗亂。
他雖愛在大街上找老婆小妾,但同時面對這麼多姑娘可不習慣,只見他右手才甩開一名姑娘,轉眼黏上更多只白嫩的小手,想往左逃,卻早已被團團包圍住,壓根進退不得。
“各位姑娘行行好放開我吧!”齊壬符兩手貼著大腿緊緊的,不敢四處亂揮,就怕不小心碰到不該碰的地方,求救的目光頻頻投向綠映。
“王爺若是答應我不再胡鬧的話……”
“我答應、我答應。”齊壬符連聲道。
他也沒胡鬧呀!只是想確認鏡花樓裏有哪些味道罷了。
綠映這才擺手讓姑娘們下去。
“那麼……”齊壬符看著她,下一瞬轉頭就要拔腿狂奔。
“來人!”綠映早算準他會有所舉動,話一出口,兩名彪形大漢從兩旁冒出來,除去了軟聲細語的姑娘,這會兒換成他們駕著偷跑的齊壬符。
抵擋不了,只得重新被帶回綠映面前,他露出傻笑。
“王爺,鏡花樓不是可以鬧事的地方。”綠映沒有收起微笑,但話裏的意思倒是很明白。
“我只是想知道鏡花樓裏所有的味道。”
他有個與生俱來的優點……或者可以說是天賦,就是鼻子的嗅覺異常靈敏。
只要是聞過的味道都會被保存在他的腦海中,即使在茫茫人海裏,要他找到某一個人都不是難題,說他是依照氣味來分辨人事物的可一點也沒說錯。
鏡花樓裏除了花香,還有更多更多的脂粉味,要分辨有哪些花香太麻煩了,所以他決定將所有味道記下來,排除這些味道後應該能尋找到鏡花樓裏沒有的花兒。
這項任務看似簡單,實行起來卻很麻煩,太多的味道熏得他頭昏腦漲的,好幾次聞到過重的脂粉味都讓他受不了,才發現在花雁行的身上永遠只有淡淡的花香。
“恕綠映駑鈍,不了解王爺的意思。”鏡花樓裏所有的味道?他是想抄列下來嗎?
“要不你能告訴我鏡花樓裏有哪些花嗎?”多少也清楚自己的舉動帶來麻煩,齊壬符客氣的詢問。
“這件事大概只有紫陽清楚。”畢竟鏡花樓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歸花雁行管轄。
齊壬符搔搔頭,困惑道:“但花雁說她不清楚呀。”
眸光一閃,綠映約略猜出花雁行在打什麼主意。
“若王爺想知道的話,鏡花樓裏的庭院可以隨您逛。”只要別打擾她做生意就行了。
“真的?!”齊壬符的眼裏出現了“你是好人”的光芒。
“是的,我看就讓這兩位陪著王爺吧。”綠映笑覷著兩旁架著他的大漢。
“咦?”齊壬符看看他們,訥訥道:“我想甭麻煩了吧……”
綠映仍是笑著沒答腔。
看樣子,是麻煩定了。
雲遮蔽月,除了陰雨外,大地是一片的昏暗。
“王爺走了。”
“嗯。”花雁行收回瞥向窗外的目光,“他說有要事在身。”
綠映來到她身側的位置坐下,“什麼事能讓他買下你一整夜的時間,又匆忙離開?”
阻止完齊壬符莫名其妙行為的綠映,立刻前來探花雁行的口風。
若她猜想的沒錯,絕對是跟花雁行有關。
“不清楚。”淡然的語調,她顯得漠不關心。
“王爺問我鏡花樓裏有哪些花朵。”綠映不死心。
“是嗎?”原來他去找人問了。
“我很好奇,鏡花樓裏的一草一木都是你親手照料的,王爺不問你,卻在前廳裏到處亂闖,似乎是想知道鏡花樓裏有哪些花兒,你不覺得奇怪?”
“也許王爺並不知道所有的花草都是我照顧的。”花雁行睜著眼睛說瞎話。
齊壬符不知道?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就因為將花雁行對那些花花草草付出的心思關愛看在眼裏,齊壬符請來的夫子除了教授他荒廢已久的詩書禮樂易春秋之外,還得告訴他關於花兒的一切知識,稍早接待齊壬符的時候,還看見他捧著花草書猛啃咧!
說起來,要不是真對她有心,又怎麼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偏生花雁行的固執也有得拚。
當她已經決定不出門,就算有十輛馬車拉著跑,她也不動如山;既然她決定和齊壬符劃清關係,恐怕只能說他不管做再多,都討不了她的歡心了。
“王爺究竟哪一點不好?你要拒絕人家也得給個理由呀!”要不她每每都得替花雁行找理由說借口,著實傷腦筋。
“他很好。”花雁行的語氣似真似假,令人分不清虛實。
就是因為知道他的好,她才不願以隨便的心態答應他。
這輩子她不會嫁給任何人,無論是正妻或是小妾。
“總之,下回王爺要是再提起贖身的事,我會要他親自同你說。”她不想再當中間人了。
綠映話一說完,扭身離開。
今夜第二個由她目送離開的人。
“唉,可以不做他的生意嗎……”花雁行低喃。
小姐何苦為難她?
她是真的不想……不想再將心交給任何一個人了呀!
因為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也許現在他是在興頭上,以後呢?她無法預測齊壬符能永遠對自己感興趣,又何必給自己一個會傷心的機會?
“紫陽姑娘。”不遠處傳來丫鬟的叫喚。
花雁行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來到庭院裏。
雨勢漸大。
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有些疼,卻令她的神誌越發清明。
沒錯,她不會再為了任何人傷心。
深夜,一輛藏青色篷頂的馬車在街上來回。
“噠噠”的馬蹄聲擾人清夢,不禁令人好奇是誰在這個時辰還不睡覺在外溜達。
驀地,馬車停了下來。
“爺,是往這個方向嗎?”馬車外傳來老總管的探問聲。
齊壬符掀起簾幕探出頭,嗅了嗅氣味,“不對,往東邊走。”
他在找,四處尋找花雁行想要的花兒。
稍早在那兩名體型健壯的大漢陪伴下,他聞遍了整個鏡花樓的庭院,只要有花的地方他都去聞,才發現有好多根本喚不出名的花兒,莫怪花雁行和綠映會說不出來了。
無妨,接下來靠他引以為傲的嗅覺,定能找出鏡花樓裏沒有的花。
一刻鍾後,他們離開長安京來到近郊。
夜黑風高,天際不平靜地飄著細雨,會在這個時辰來到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河邊,若不是要幹什麼壞事,絕對是腦子有問題。
“打燈。”齊壬符一聲令下,老總管打著燈籠替他照路。
敏銳的嗅覺在飄著雨的空氣中有些失靈,於是他更認真地嗅著,聞著。
隱約的花香一竄進鼻尖,立刻被他捕捉到。
“這邊。”他指著左邊往那兒前進。
老總管一手替他打傘,另一手打燈籠,還得趕上他的步伐。
頃刻,他們在河畔找著了誘惑他的味道。
一大片深紅色的花朵,在燈籠的橘光照耀下宛若盛開般耀眼。
“找到了!”花的顏色就如同味道一般甜膩。
所幸還有燈籠能借點光,要不就算他鼻子再好也不可能看得見。
齊壬符咧開大大的笑容,屈膝跪在地上,沒有工具能便直接用手挖扒著土壤,也許是常在花雁行身旁打轉,多少清楚不能直接將花兒由土中拔起。
“爺,小心弄髒您的衣裳呀!”在旁的老總管無從製止,只得提醒。
“成了,回去再換新的。”揮揮手,他壓根不在意。
他一心一意都是想再看見她的笑容。
一個人可以多久不笑?
這個問題他曾有個天真的答案:怎麼可能有人不笑。
只要太陽還會升起,每日早晨打開窗扉時仍能聽見鳥兒婉轉啁啾,踏出房門迎上的是互道日安的問候聲,一切平靜如往常,他每天都能不自覺地帶著笑容,縱使有所不順遂,也很快擱置腦後。
但花雁行不同。
自從初次見面後她給的那抹笑,再也不曾見她笑過,連一點淡淡的痕跡都沒有,像是有人從她臉上帶走了“笑”這種表情,所以他僅能在腦海裏牽牽念念那張狂得美麗的笑。
她笑起來比任何人都好看。
“不管如何都要帶回去,我一定要把這株花帶回去。”或許她看到後會笑,也許是為他半夜尋花的舉動而笑,都可以,只要能讓她開口大笑。
因為,他希望她能開心,為了讓她開心他什麼都願意做。
“爺何苦為了一個色妓如此費心?”老總管不能理解,深怕從小侍奉的主子被一名色妓迷得昏頭轉向,不分是非。
“因為我要娶她。”齊壬符邊挖邊回答。
要連根一起,花兒才不會枯死……
齊壬符照著花雁行說過的話做。
她的每句話他都記得清楚,毫不懷疑。
“爺願意娶她已算她的福氣,這般掏心掏肺對待一個色妓實在……”老總管頗有微詞。
“色妓怎麼了?”齊壬符的語氣沒有惱怒,而是單純的問題。
終於確定自己挖到根部,他一把捧起紅色的花朵。
天際微微泛亮,深紫色的簾幕即將褪去。
“這……”被他如此爽朗地反問,老總管反而不知從何勸說。
“我喜歡她呀!所以替她做什麼都可以。”轉而望向老總管,齊壬符笑了。
衣髒了,臉和手也染上塵土,但他既純潔又沒有任何邪念的笑了。
薄弱的陽光從雲層裏探出頭,在他背後映照著。
那是雨季裏難見的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