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Day 02 16:33
傍晚時分,頌然蹬著舊單車接布布放學。
布布昨天沒等來家長,腳底抹油,小猴子似地從老師眼皮底下溜走了。今天有哥哥接送,他大大方方站在正門,看到頌然後,飛快往他臉頰上貼了一朵小紅花。頌然問怎麼回事,布布一臉自豪地說,他把花栗鼠和灰松鼠的故事講給了其他小朋友聽,廣受好評,班上每個小女孩都送了他一張貼紙。
頌然驚訝於他卓越的記憶力和表達力,轉念一想,賀爸爸連小Q那種變態玩意兒都搗騰得出來,絕對非我族類。俗話說虎父無犬子,布布遺傳了他的基因,肯定要比其他孩子聰明一點兒。
布布嘗到甜頭,晚飯後又纏著頌然講故事,想賺明天的小紅花。
頌然這回給他挑了一本《長頸鹿不會跳舞》,一大一小舒服地窩在沙發上,繪聲繪色,娓娓道來。
這個故事很簡單,講的是一隻小長頸鹿喜歡跳舞,卻因為四條長腿和別的動物構造不同,總愛跌跟頭,鬧出了很多洋相。後來,它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自然之樂,終於成為了一隻會跳舞的長頸鹿。
布布聽完故事,蹦到客廳中央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效仿一隻高挑的長頸鹿,學習踢踢踏踏的舞步。布兜兜被搶去地盤,厭棄又傲嬌地站起來,躍上沙發扶手,伸了一個柔軟的懶腰。
「喵嗚!」
它向頌然抗議。
頌然趕緊合上繪本,撓了撓它毛絨絨的臉頰,討好地說:「你倆都姓布,都是祖宗,我一個當奴才的兩面難做人。要不你們體諒我一下,試試和睦相處?」
布兜兜用虎牙表達意見,咬了他一口。
「過分了啊!」頌然一吹手指頭,憤怒道,「今天的夜宵罐頭取消了。」
「喵!」
布兜兜吹鬍子瞪眼。
頌然瞬間氣餒:「好吧,有罐頭,有罐頭。」
要不怎麼說腳踏兩條船要遭報應呢?頌然身兼兩職,一會兒做貓奴,一會兒做孩奴,在家裡的地位簡直低到了塵埃裡。
晚上八點五十分,布布坐在餐桌邊,脖子上圍著小畫布,胳膊上戴著小袖套,認認真真用彩鉛在白紙上塗顏色。
頌然給他畫了一組簡筆動物,有花栗鼠和灰松鼠,長頸鹿和小蟋蟀,還有樹葉、蘑菇和大樹墩,讓他可勁兒忙乎,而頌然自己手握一把菜刀,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剁餛飩餡兒。
哐哐哐,哐哐哐!
剁出鼓點,剁出節奏。
最開始頌然剁肉的時候,布布一直背著小手站在旁邊探頭探腦地圍觀。這孩子缺愛缺得厲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耐心陪伴自己的人,如獲至寶,一分鐘也不肯離開頌然。
孩子太粘人不是問題,問題是菜刀剁肉太殘暴,三百六十度全死角不適合幼兒觀看。
頌然計上心頭,花五分鐘畫了一張簡筆動物,又奉上48色彩鉛,成功吸引了布布的注意力,讓他在視線範圍內自娛自樂,彼此相安無事。
多好的一個孩子,四歲稚齡,安全感卻差到這等地步。說心裡話,賀爸爸在養孩子這科上的天分頌然能笑話一年——他養狗都養不成這樣。
頌然手持不銹鋼菜刀,想起那個嗓音誘人、心機深沉、熱愛平地挖坑的撩漢滿級選手,恨得牙癢癢,憤怒值綠轉紅、紅轉紫,再一次瞬間爆炸,刀面推攏肉糜就是一陣洩憤般的揮刀狂剁。
布布被漫天殺氣嚇到,伸出小手,拍了拍脆弱的心臟。
哢噠。
時鐘分針跳過一格,直指上方:九點整。
「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
客廳裡突兀地炸開了皮卡丘的電話鈴,魔音貫耳,差點害頌然剁掉一根手指頭。布布推開紙筆,跳下椅子,飛奔過去接起了電話:「拔拔!」
為表禮貌,頌然收起滿腔怒火,改為慢刀剁肉,效率大幅降低百分之九十。剁到半程,布布從客廳快步跑過來,歡悅地喊:「哥哥在家的,拔拔想和他說話嗎?」
還來?!
承蒙賀先生看得起,可我不想跟你說話!
頌然反手拍下菜刀,大步跨出廚房,伸出右手食指立在唇前,小聲對布布說:「噓。」
布布及時刹車,好奇地盯著他。
頌然又伸出左手食指,兩根食指同時指向衛生間,用力戳了幾下,然後兩指交錯,比劃出一個拒絕的大叉。
布布心領神會,精准地向對面轉達:「哥哥說,他在拉臭臭,不想跟你講話!」
……
頌然石化了。
這一瞬間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與其承認自己上廁所不關門,還不如承認自己公然撒謊來得不丟臉。
「算了。」他無力地扶額,伸出手,「電話給我吧。」
布布卻道:「好,拔拔再見!」
不會吧,這麼簡單就逃過一劫?
頌然看見孩子按下掛機鍵,心花怒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哥哥,拔拔說不能打擾你拉臭臭,會便秘的。」布布笑出一雙眯眯眼,向他奉上手機,「他讓你拉完臭臭以後自己打給他。」
哐哐哐,哐哐哐!
廚房裡菜刀飛舞,砧板上肉末四濺。
頌然在盛怒之下用一分鐘剁完了原本要剁五分鐘的肉量,接著洗蔥花、切豆腐、倒料酒、加醬油、灑生粉一氣呵成,手中筷子飛速攪拌,終於趕在人類解決一次生理需要的正常時間內把肉餡處理完畢,從冰箱中翻出了一疊餛飩皮子。
等準備好所有材料,他抓起手機,緊緊握在手中。
怕什麼?
有形象的人才需要顧及形象,他在賀爸爸面前已經沒有形象了,正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未來十天半個月,他們合作不見面,見面不合作,帶完孩子一拍兩散,中間隔著兩扇防盜門,萬事不沾邊,有什麼好怕的?
來啊,儘管來撩呀。
頌然給自己上好一套加強撩漢抗性的buff,按下九宮格中央那顆象徵父母的大紅愛心,把手機往肩上一擱,歪頭夾住,相當有骨氣地開始包小餛飩。
昨天經驗條漲了一大截,今天百分百不會破防。
淡定。
鈴音長響了幾次,電話接通,賀致遠的聲音傳了過來:「頌然?」
比昨天更倦懶,甚至也更溫柔。
糟糕,耳朵有點癢。
頌然耳根微紅,肩膀一縮,竭力不讓自己露出怯意:「是,是我。」
「你……挺快的啊。」
賀致遠笑得意味深長。
頌然臉色一白,狠狠把筷子紮進了肉糜:「我不便秘!」
還會不會好好說話了?!
賀致遠又笑:「行,起碼說明身體健康……你在做什麼?」
「在包小餛飩。」頌然答道,「今早給布布煮了一鍋,他挺喜歡的。」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短促,字與字之間不帶粘音,彷彿開啟了谷歌娘模式,聽上去就不怎麼願意與賀致遠熱絡。
賀致遠有點無奈——他也沒做什麼啊,昨晚的事就真這麼值得記恨?
「自己包餛飩不麻煩嗎?」他問,「我記得超市有現成的賣啊。」
「賀先生,拜託,那是大餛飩,布布嘴巴小,塞都塞不進去,他喜歡的是小餛飩。」頌然夾起一筷子肉餡,往盆邊一敲,嫺熟地敲下去小半團,「再說了,超市賣的餛飩哪有我手工包的好吃?我的餛飩可是充滿愛意的,選用上等豬肉、上等蔥花、上等豆腐、上等手藝,絕對不添加鮮味劑,健康美味又管飽,非常適合小朋友的口味。」
賀致遠被他逗樂了:「我還沒吃早餐呢,你把廣告打得這麼響亮,我都聽餓了。」
頌然一挑眉毛,抄起一張餛飩皮,挑重點複述:「非常適合『小朋友』的口味。」
小朋友,不是你。
聽到這話,那邊明顯頓了頓,含笑的一縷尾音消失了。
「呃……」
頌然停下包餛飩的動作,覺得有些內疚——他的語氣是不是太沖了點?
果然,隔了好一會兒,他才等來賀致遠略顯尷尬的回應:「是這樣啊,那你包給布布吃吧,我這個大人就不瞎摻和了。」
頌然忙道:「賀先生,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方一個技術精英,態度客氣又懂得捧場,特意找機會誇獎他兩句。他倒好,只顧著發洩小脾氣,給人家一板磚照腦門拍了回去。
人可以窮,但不能窮得粗魯,要窮出氣質和風度。
頌然盯著手中玲瓏雪白的小餛飩,想出來一個補救的說法:「其實……其實我是說,今天的餛飩餡兒是布布喜歡的『小朋友口味』,不是『大人口味』。賀先生,您要是想吃,以後我專門給您包『大人口味』的餛飩。」
完美!
既展現了自己的好客,又展現了自己的體貼,而且小餛飩這種做不得正餐只能做早餐的食物,是斷然不可能拿來請客的——誰會請人吃早餐?
頌然被自己的機智深深折服,心情奇佳,掂了掂手裡的小餛飩,放進了提前抹勻麵粉的盤子裡。
那頭賀致遠淡淡一笑:「好,有機會一定嘗嘗你的手藝。」
頌然炸起毛來像一棵仙人球,順平毛以後就是一盆多肉,態度良好,手裡一隻只包著小餛飩,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賀致遠閒聊。不一會兒,盤子裡的餛飩就碼了兩圈。
「……不止不止,蔬菜算什麼,我燉肉更厲害!」他眉飛色舞,自誇廚藝,「我做的紅燒肉肥而不膩,油顫顫,亮汪汪,還有蒜蓉蒸蝦,蛤蜊燉蛋,沙茶牛柳,白切雞……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基本都會做……菜譜?看菜譜多沒意思啊,我一般都自己琢磨!」
「白切雞的醬汁?這有難度嗎?不瞞您說,我可會調醬汁了……蛋糕?蛋糕就算了吧,布布吃多了蛀牙,而且我也不太會弄烤箱,總怕給人家碰壞了……不是我吹牛,誠實的說,十八般廚藝裡面,只剩西餐這一棵技能樹我還沒點了……」
頌然挑起一筷子肉餡,愉快地裹進了麵皮裡。
「哎,對了,賀爸爸,布布平常喜歡吃什麼呀?……您不知道?這可不行喔,當爸爸的怎麼能不知道寶寶愛吃什麼呢。這樣吧,我幫您做一份布布的小檔案,該記的都記下來,以後您找了新保姆,把小檔案給她看就行了……」
賀致遠聽得興味盎然:「你帶孩子很有經驗?」
頌然響亮地「嗯」了一聲:「當然啦,我家裡弟弟妹妹一大堆呢,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小檔案。帶孩子是我的老本行,比您家消極怠工的黃桂花靠譜多了。我要是去應聘保姆,每個月保准能多賺好幾千……」
他提到收入話題,賀致遠才想起了今天的正事:「頌然,我們商量一下這半個月的薪水吧。」
頌然很詫異:「薪水?」
幫忙帶個孩子還要付薪水?
賀致遠大方報價:「我按市場價給你開,半個月八千,你看可以嗎?」
咚!
頌然目瞪口呆,手裡的筷子掉了下來——八千?當保姆還是搶銀行?!
賀致遠又道:「八千是人工費用,不涵蓋消耗材料支出,你把菜錢、奶錢單獨記個賬,回頭我另外付給你。」
「不……不至於吧?」頌然一臉如夢如幻,「我就包個餛飩,值八千人工?」
還一個個包得那麼磕磣,看著像在地上滾過了十來圈,一點也不體面。
賀致遠反問:「你收多少?」
頌然數學奇差,手指在流理臺上比劃兩下,猶豫著報出一個數字:「八百?」
「免談。」賀致遠直接駁回,「低於最低工資標準。」
頌然抗議:「我只能算打零工!」
「也低於最低時薪標準。」
賀致遠滴水不漏,頌然啞口無言。
兩個人對著手機開始扯皮,土豪那邊有錢給不出去,窮逼這邊沒錢還不敢亂收,久久僵持不下,最後扯出了一個全新報價:一萬二。
頌然有氣無力地掙扎:「賀先生,您講點道理行不行……」
「一萬三。」
頌然嚴肅臉:「我真生氣了!」
「一萬四。」
頌然:「我……」
「一……」
「一萬四一萬四一萬四!」
頌然打斷他,高高舉起小白旗,淚流滿面地揮來揮去。
鑒於賀致遠開出的價碼太高,頌然拿人家手軟,吃人家嘴軟,覺得自己應該提供一些主營業務之外的VIP服務,比如為遠在異國他鄉的雇主先生送去一陣關懷的春風。
首先進行第一項——噓寒問暖。
頌然笑容滿面,露出八顆大白牙:「賀爸爸,您起床了嗎?您那邊現在幾點啊?」
賀致遠打了個愜意的呵欠:「六點多,還沒起。」
他望向窗外,黎明前天色灰暗,頌然的聲線卻很清爽,像一束提前降世的曦光,讓他心情明朗。
「……喔。」
頌然點點頭,腦海中浮想聯翩。
還沒起床的話,賀爸爸現在應該正裸著上身,只穿一條內褲和他講電話吧?布布那麼可愛,賀爸爸長得肯定也不差,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成熟初顯,活力未褪,兩種氣質糅雜在一塊兒,正是最具魅力的時候,如果身材再棒一點,那……那簡直……
啊呸!
頌然唾棄自己——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還敢意淫賀爸爸,對得起英菲尼迪男神嗎?
他把失控的思緒從腹肌和人魚線上硬拽回來,尷尬地找了個話題,試圖掩飾自己齷齪的內心:「那個……賀爸爸,我聽出您有一點鼻音,是感冒了嗎?」
「感冒倒不至於。」賀致遠說,「昨晚開車忘了閉篷,一路80邁開回來的,風照著臉吹,早上起來有點頭疼。」
頌然趕忙說:「這就是感冒的前期症狀啊,不注意的話很容易變嚴重的。您那裡有老薑和紅糖嗎?」
「老薑和紅糖?」
「對啊,可以煮一杯薑茶。」頌然語速飛快,「先燒一鍋滾水,切四五片老薑扔進去,然後轉小火燜十分鐘,再加一勺紅糖,沒有紅糖的話黑糖也可以。記得用老薑,別用生薑,生薑效果不太好……」
賀致遠笑著問:「白糖可以嗎?我只有煮咖啡用的白糖。」
「可以可以。」頌然連連點頭,「關鍵是要有薑!」
「沒有。」
頌然一下愣住:「呃……」
薑……薑也沒有?那怎麼煮薑湯?
他沒意識到賀致遠是在故意逗他,還擰起了眉頭,認真地思考解決辦法,後來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敗下陣來,沮喪道:「那……那您多睡一會兒吧,睡覺能增強免疫力,挺管用的,我先不打擾您休息了……」
賀致遠不知為何有點心慌,怕他下一秒真把電話掛了,立刻改口:「沒事,我經常忘記閉篷,已經吹習慣了,等會兒沖個熱水澡就能緩過來。」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撈起擱在一旁的睡袍披上,光腳走出了臥室。
「頌然,跟我講講布布這兩天都做了什麼吧,我挺久沒陪他了。」
廚房裡,蒸汽咖啡機再一次發出了清晰的滴答聲,微波爐的數位時鐘規律閃爍著,顯示出當前時刻:06:32。賀致遠與昨天一樣靠在流理台旁,聽那個比朝陽還要溫暖的青年告訴他關於布布的情況。
布布給幼稚園的小朋友們講了花栗鼠的故事,得到了一遝小紅花貼紙。
布布對路邊的塗鴉充滿興趣,正確辨認出了長方形和三角形。
布布胃口很好,晚飯吃了一碗牛肉丼,還不挑食,把胡蘿蔔和西蘭花也吃光了。
布布聽故事的時候非常專心,很少走神,提問時會先舉小手,還會活靈活現地模仿長頸鹿跳舞。
……
賀致遠心情不錯。
他不在的時候,布布依然過得很好,即使被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照顧,也像在他面前一樣大方又乖巧,從不給人添麻煩。誰養著都輕鬆,誰看著都喜歡。
有一個如此懂事的孩子,實在是值得慶倖的。
但就在他這麼以為的時候,頌然支吾了一下,說:「賀爸爸,除了這些,我還有幾句別的話想講,您聽了千萬不要不高興。」
賀致遠轉動小銀勺,語氣如常:「不會,你講吧。」
頌然悄悄用餘光瞄了一眼布布,見他在專心畫畫,沒注意到自己,就低聲說:「賀爸爸,布布他……其實沒有您想像的那麼乖。這兩天他在我身邊,一直表現得很黏人,也很愛撒嬌,像隻沒斷奶的小貓咪,偶爾還會鬧脾氣使性子。他真的淘氣起來,我也有點兒吃不消的。」
「是麼?」賀致遠眉頭一皺,攪拌咖啡的動作停住了,「他從前不這樣的,大概是你脾氣太好,不懂拒絕。你把手機給他,我叮囑他兩句……」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您別誤會啊!」頌然趕忙糾正,「我是說,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成天折騰才是對的,折騰是他們的天性,像布布那樣什麼都乖乖的,反而才有點……不太正常。」
賀致遠沒明白:「不正常?早一點懂事,哪裡不正常?」
「嗯……」
頌然噎住,接著就搖了搖頭。
這位遲鈍又不開竅的父親,一點兒也不明白孩子的玲瓏心,該怎麼辦才好呢?看來是時候輪到頌然哥哥出馬,認真與他談一談了。
「您等一等,我去房間裡和您說話。」
頌然飛快沖乾淨雙手,把小餛飩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一路小跑奔進了臥室,反手帶上房門,蹦上床,兩隻腳一陣亂蹬,踢掉了拖鞋。
他盤腿坐好,習慣性地抓過一隻枕頭塞進懷裡攏了攏:「賀先生,我跟您說,越幸福的寶寶,其實懂事得越晚。布布只有四歲,家境又那麼優渥,根本沒有必要趕著長大。他應該快快樂樂地成天鬧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後歲數到了,自然而然會懂事起來的。」
「我不否認你的觀點。」賀致遠平靜地說,「但布布的早熟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為你所說的——不幸福。」
頌然感到這對父子的誤會有些棘手,因而焦急起來:「賀爸爸,如果天性使然,布布就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另一副樣子了。我給您舉個例子吧,您知道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在哪兒嗎?在孤兒院裡。孤兒院的孩子是不會撒嬌不會鬧的,因為笑也好,哭也好,摔跤也好,生病也好,沒有人會把他們放在心上,所以慢慢的,他們就不撒嬌了,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聽話,可在他們心裡面,其實比誰都更想撒嬌。」
銀勺落入瓷杯,濺出了幾滴深褐色的咖啡。
孤兒院。
習得性無助。
頌然洋洋灑灑一大段話,將他的布布和孤兒院的孩子相提並論,即便是出於善意,潛臺詞裡對於他忽視孩子的指責……也嚴重越界了。
在與頌然的對話中,賀致遠第一次露出了微慍的神色。
而頌然毫無覺察,還在一廂情願地念叨:「昨天晚上,您讓布布一個人回家睡覺,他很乖,當面答應了您,可您不知道,他剛走到家門口就哭了,是我給哄回來的。賀先生,您看,布布不是真的想回家,他想留在我這兒,但為了給您留個好印象,他只能說違心的話。」
「頌然,請你不要……」
「賀先生,您家裡有一個很漂亮的機器人吧?」頌然說,「我聽布布講過,小Q是您最好的作品,又能防盜又能監控,特別厲害,可它再厲害,也沒法代替您啊。您才是孩子的爸爸,布布最需要的不是保姆,也不是小Q,而是您,拿小Q充數是不可以的。我這樣講,您……能明白嗎?」
賀致遠沉默了片刻,突然捏起銀勺,用力扔進了水槽裡。
他抄起咖啡走向客廳,打開手機的免提模式,螢幕朝下按在茶几表面,手指向前一推,手機滑向了茶几另一側,險險地停在邊緣。
他坐進沙發,打開筆記本開始辦公。
「賀……賀先生?您還在聽嗎?」
因為距離變遠了,頌然的聲音有些模糊。
賀致遠:「在聽。」
頌然又問:「那您明白了嗎?」
「大概吧。」
「大概怎麼行呢?想做一個合格的爸爸,必須弄得很明白,比如說……」頌然話語一頓,感覺賀致遠的聲音好像變輕了。他以為是兒童手機出了問題,啪啪摁了兩下音量加號,依然雀躍地說:「您要讀幼兒心理學,陪布布玩親子遊戲,給他講童話故事,還要每天都親親他、抱抱他。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樣,他們內心可敏感了,要是不多花點時間陪伴,很容易就會受傷的……」
賀致遠打斷他:「頌然,我沒那麼多時間。」
這一次,他語調中的不耐煩過於明顯,一下子刺痛了頌然。絢爛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頌然僵住了,不確定地問:「您剛才……說,說什麼?」
「我說,我沒時間學習怎麼做一個好爸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更重要的事情?」頌然猛地坐直身體,幾乎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麼混帳話,「布布是你的兒子,你的家人,難道……難道照顧好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事嗎?!」
「不是。」
賀致遠直白地承認了,因為無意遮掩而顯得分外無情。
他敲打鍵盤,一行一行回復郵件,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螢幕,語氣也顯得淡漠:「我猜你不喜歡聽到這樣的回答,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布布是我的兒子,卻不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事。頌然,繁衍是一種普遍行為,也是一種生物本能,任意兩個異性結合都能創造下一代,我不認為這樣平凡無奇的行為有什麼特殊價值。如果你認為有,我不反對,我願意尊重你的看法,但同樣希望你能理解我。」
頌然怔住了:「賀先生,你在說什麼啊?」
「還有家庭。」賀致遠面不改色地說了下去,「人的生活型態有上百種,家庭只是其中之一,廣泛,但不獨特。我認為它之所以廣泛,不是因為它本身具備多高的價值,而是因為它適合作為基石,輔佐一個人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標。」
「不對不對,賀先生,您的想法有問題!」
頌然的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住了,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他本能地抗拒賀致遠的觀點,伸手在空中比劃,努力想要詮釋自己的看法:「家庭本身當然是有價值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要成家了!它……呃,它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根基,是一種歸屬感,父母、孩子、親戚,都是幸福的來源。我覺得,它肯定是比事業更重要的……」
可令頌然驚恐的是,他無法說服自己了。
也許是賀先生的語氣太冷靜,陳述的節奏又太穩定,對比之下,他這邊只剩明顯的慌亂與詞不達意。他賴以生存的信仰在這一刻受到了強烈衝擊,變作一層單薄的玻璃紙,也變作一句只能在口中反覆叨念卻難以令人信服的空話。
頌然深深感到害怕。
賀先生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怎麼會有人這樣想呢?難道有家的人…就一點兒也意識不到家的珍貴嗎?
他緊緊抱住了枕頭,想從溫暖的羽絨裡汲取一點力量。
「頌然,我認可你是一個好鄰居,但在家庭觀念上,我們的人生經歷不同,不可能達成一致。我們給予彼此一些尊重,暫時求同存異,可以嗎?」
賀先生帶著一點淡漠的嗓音飄進了頌然的耳朵。
他在求和。
但頌然堅決搖了搖頭:「不可以,不求同存異,因為……我才是對的。」
他抿了抿嘴唇,固執地強調:「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什麼都比不上它,什麼都比不上……」
大約靜謐了五秒鐘,他聽到賀先生笑了。
「頌然,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擅長烹飪,喜歡小孩,無炭出行,養名貴的貓,單身,獨居,不缺錢,還經常去孤兒院做義工——你具備一個心態良好的樂活族的大部分特點,應該從小就被家人保護得很好。但你要知道,並非所有人都擁有你的條件,在很多人眼中,家庭不代表幸福和安全感,比如……算了,舊事不提,鄰里之間沒必要掏心挖肺,總之家庭與事業不可兼得的時候,我會選擇事業。」
他這最後一句話徹底點燃了導火索,頌然腦子裡轟的一聲,理智炸成灰燼,血氣沖頭,眼前一片模糊:「不可兼得?不可兼得你生布布出來幹嘛?!有人拿槍逼你生嗎?家庭不重要,你別生啊,繁衍那麼低級,你別射啊!跟我一樣做個單身漢,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讓你追求事業!」
賀致遠臉色驀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筆記本翻蓋。
「我的確不是自願當父親的。」他沉聲道,「我根本沒打算在三十五歲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核彈當量飆升成氫彈當量,頌然抄起枕頭猛地砸了下去,彈起足有兩米高:「意外?什麼叫意外?你是做愛不知道戴套,還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屌?」
「頌然!」
賀致遠重重一拍茶几,厲聲警告他。
頌然充耳不聞,繼續罵:「我管你想幾歲生孩子,布布生下來了,你就要擔起父親的責任!你呢?你連給他找個媽都找不到!四歲的小孩,一會兒扔給保姆帶,一會兒扔給機器人帶,這是正常人類幹出來的事?你以為拿技術管孩子就能體現事業價值了?布布那麼愛你,那麼懂事,我現在把電話拿給他,你敢親口告訴他他是你打炮打出來的意外嗎?!」
「頌然!」賀致遠猛地站了起來,「注意你的措辭!」
但頌然已經沒有理智了,他的眼眶裡覆滿了淚水:「注意你妹的措辭!信不信我還有一肚子髒話沒罵出來!就你這種人,賺再多錢也是個敗類!」
「Don’t judge me!」
賀致遠怒火中燒,撐著茶几傾身過去,一把抓起手機吼道:「沒人教過你嗎,做人最基本的禮貌就是不要憑藉一點點片面消息作主觀臆斷!」
然後直接掛斷了電話。
聽見忙音的同時,頌然用力一揮手臂,卡通手機在空中飛過一道弧線,滾進了遠處的圓沙發裡。
「操你媽。」
他垂頭坐著,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人渣,傻逼,滾你丫的!」
嗒,嗒,嗒。
房門被輕輕叩響了。
頌然胡亂抓起一塊枕巾抹了把臉,擦乾眼淚,跳下床去開門。布布和布兜兜正並排站在門外,一起仰著小臉蛋看他。
「哥哥,你剛才在和誰吵架呀?」
布布非常擔心。
大毛團子也蹭了過來,用腦袋輕輕拱他的小腿,給予體貼的安慰。
頌然吸了吸鼻子:「沒事,哥哥好著呢。」
「可是,可是哥哥明明哭了呀。」布布才不相信呢,「哥哥剛才在和拔拔打電話吧?是不是拔拔他……」
頌然怎麼敢讓布布猜到賀致遠身上,慌忙搖頭:「不是的,跟布布的爸爸沒關係。你爸爸那麼好,怎麼會和哥哥吵架呢?」
「對呀。」布布連連點頭,「拔拔那麼好,不會和哥哥吵架的。」
他眼眸一亮,扭頭跑向餐桌,把剛塗好的畫紙扒拉下來,又飛快跑回,雙手捧著遞給了頌然:「哥哥快看,我已經畫好了,送給你!哥哥不哭了喔。」
頌然接過畫紙,看到上面有一隻棕褐色的花栗鼠,一隻土灰色的灰松鼠,一隻橘黃色的長頸鹿,還有一隻草綠色的小蟋蟀。樹葉金燦燦,蘑菇白嫩嫩,低矮的老樹墩長出了一圈圈的年輪。
四歲的小布布,送給了他一份暖心的禮物。
頌然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髮,笑著說:「布布,謝謝你。」
謝謝你,好孩子。
你放心,就算事情變成了這樣,我也不會輕言放棄的。你的頌然哥哥很厲害,一定會幫你找回世界上最好的那個爸爸,讓你摘下假面具,再也不必委屈自己扮演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我一定不會讓你……變成當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