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慕晏和宿誼初步達成合作意向,在聽聞短時間內拿不到第二根紅薯之後,便不是那麽著急了。
這事著急也辦不成。
雖然本來這個休沐日,慕晏準備在家裏彈彈琴,唱唱歌,舞舞劍,潑潑墨,做點陶冶情操的事。但既然都已經過來了,慕晏就懶得回去了。
以後要和宿誼合作了,慕晏自然要和宿誼聊一聊。
這個時代的士族階層要怎麽增進感情呢?自然是清談了。
什麽叫做清談?清談就是不談俗事。什麽叫做俗事?凡是涉及生活國家的全是俗事。
清談,談的是老莊周易,談的是玄學,談的是世界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談的是“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聽不懂對吧?那簡單點,找些似是而非的觀點來辯論就是,俗稱扯淡。
當慕晏說要和宿誼口談一局時,宿誼看著慕晏的眼神有點怪。
慕晏疑惑道:“怎麽?”
宿誼搖搖頭:“無事。”
他還以為只有那些文人才清談,沒想到慕晏這個武將居然也清談。不過也對,這時候的文人武人都分得不輕,大部分有名的文人也是出名的將領。清談是整個士族階層的愛好。
話說這清談,和老莊的思想一樣,是源於舊貴族階層的沒落和對社會失望的消極態度。
老莊時候的消極,是戰國舊貴族在面對戰亂紛爭,貴族體系分崩離析的消極;宿誼歷史上魏晉時候的消極,來源於東漢吏治的黑暗讓文人們開始懷疑自身所學到底為何的消極。
魏時儒道並不分家,那時候的清談,也並不避諱國事。甚至在晉武帝時期,名士阮修被問及儒道有何不同的時候,仍舊回答“將無同”。
那清談如何發展成隻談玄學的“空談”的?那是司馬氏篡位之後,忠於曹氏的一些名士一邊不願意與司馬氏同流合汙,一邊又擔心被清算,於是講究出世。他們變得放浪形骸,行為怪異;說話時神神叨叨,故作高遠,講究“莫談國事”。
說白了,不過是一邊隱晦的表達心中不滿,一邊逃避現實與可能加諸於身的政治災難罷了。
至於到了東晉,清談更為盛行,更為假大空,其原因就更簡單了。北人南渡,那些世家貴族們如喪家之犬逃到北方,大多連家底子都丟掉了。無論是政治地位還是財富,都不及南人。這幫老貴族們怎麽能在南人面前丟臉呢?沒錢沒權,也就只能裝逼了。
清談,就是老貴族端著的架子,是他們最後虛幻的尊嚴。
這個時代沒有魏晉,仍舊有清談,只是清談還未發展到西晉末期以及東晉,那純粹空談的地步。清談所談論的話題有理論,也有時事。
其發展大致和魏晉時期差不多。同樣是東漢末年黑暗的社會讓這幫脆弱的文人開始懷疑人生,再加上漢朝畢竟是第一個穩定繁榮了好幾百年,甚至在被王莽顛覆之後又重新建立起來的王朝。可以說人心所向,很多文人仍舊尊漢朝為正統。
在這種前提下,一些人就做出了和司馬氏篡位時候,那些忠於曹氏的文人們一樣的舉動。
宿誼可以理解這些行為,但是不太能理解為什麽慕晏也喜歡這什麽清談。
慕晏更偏向於武將一些,又聖眷正隆,難道只是單純愛好這項娛樂?還是單純喜歡用它來裝個逼?
不過清談什麽的,高中大學都背哲學背的兩眼發黑的宿誼自認為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宿誼微笑:“慕大人想要談什麽?”
兩人還只是陌生人,自然不會談國事。清談的形式是,先拋出一個問題,然後兩方或者多方辯論。
慕晏想了想,指著旁邊一還未開敗的菊花道:“同樣一朵花,有人覺得它好看,有人覺得它難看,那它究竟是好看還是難看?”
宿誼閉上眼沈思一會兒,然後慢悠悠道:“眼開則花明,眼閉則花寂。”
宿誼此話看似和問話不搭,其實是一個意思。萬物好看不好看,都在於人本身。正所謂我睜開眼睛花就開了,我閉上眼睛花就謝了。這就是唯心主義。
當然,作為新社會好青年,宿誼當然不是個唯心主義。他學的可是歷史辯證唯物主義。但在古代,哪種更好裝逼一點呢?自然是唯心主義更好裝逼。老莊本來就是唯心主義,作為一個道士,他自然要說唯心主義。
相反,慕晏的論點倒是唯物主義的論點。花好看還是不好看,其實都是錯覺。其實花就長那樣。
宿誼心裏是很讚成慕晏的觀點的,但是,他還是要駁倒這個觀點,不然怎麽裝逼呢?
“眼開則花明,眼閉則花寂”是王陽明的話。王陽明時候正是程朱理學盛行的時候,是儒家最腐朽的時候。王陽明為了辯駁程朱理學,提出了“心即理”的觀點。
程朱理學乃是格天下之物,而理自現,主張問學致知。但王陽明認為,“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他認為,應當加強自身修養,為善去惡,知行合一。我心即宇宙,格物致良知。
王陽明的理論雖然是唯心主義,但是在人的自我修養上,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這也是逐漸沒落的封建地主階級最後一次活水註入,不但給華國近現代史影響巨大,也對整個東亞文化影響巨大。
宿誼的爺爺就是對陽明學十分尊崇,退休之後就專門研究這個。雖然宿誼覺得,整個宿家大部分人都沒有做到“格物致良知”,但為了做一個能得到家中很多優待的好孫子,宿誼對陽明學也研究頗深。
不,其實他完全不叫研究,而是死記硬背而已。你不能指望一個理科技術宅對儒家學說研究有多麽深刻,他也就背了些觀點而已。
現在,他把千年後王陽明大學問家的觀點拿來忽悠古人,瞬間自己就高大上起來了。
古代讀書人無論哪個學說學派,其最終目的,是達到“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王陽明正是達到了這“三不朽”的讀書人的楷模。王陽明的學說,無論你同意或是不同意,都不會忽略他言論中那昭昭正氣。
宿誼用抑揚頓挫、如同詩歌朗誦的語調,慢條斯理的陳述著,或者背誦著王陽明的經典著作。看似和慕晏問答不搭,但又恰好符合了清談那神秘主義和繞彎子的形式。
慕晏作為聖眷正隆的皇帝心腹,自然心中也是有抱負的。漸漸地,慕晏被宿誼口中所說話語吸引,一場清談,變成一方說話一方聆聽,其勝敗自不用多說。
宿誼說得口幹舌燥,又喝不下那杯怪味茶湯,便匆匆做了總結:“何為好?何為惡?”
來,放大招收割人頭!宿誼話鋒一轉,背誦了兩段《嶽陽樓記》。
若夫霪雨霏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大招放完,人頭順利收割完畢。慕晏已經滿面通紅,姣好的面容更添了幾分嬌艷。他拱手彎腰,用十分佩服的語氣道:“河清認輸。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宿誼做謙虛狀。
把王陽明和範仲淹都搬出來了還鎮不住你,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