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保留地

　碧藍的天，潔白的雲。遠處是漸漸起伏的丘陵與山脈，從山腳下到近前，則又是一望無際的濃綠。

　濃綠之上，黃的紅的野花頻頻點綴其間，將草野織成了明朗豔麗的染布。還有撒開的駝牛群與野鹿，藏伏在草叢裡的豹子和鬣狗。

　野外的風景，總是令人心曠神怡。身處其間，什麼煩惱、什麼顧慮，都可以拋開了。至少野營這幾天，姜靈就感到無比的輕鬆。

　在這樣的時刻裡，姜靈終於拋開了巴爾德，拋開了姜氏科技，也拋開了地球與米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或者說，自從得到林語者的傳承後，便久未享有的輕鬆。

　……

　他們從靠近園區的河段出發，逆流往上。兩艘星艦都在頭頂隱形行駛。因為跟著人往前就好，操作簡單，所以也不須駕駛員。

　而速度足夠、時間足夠的徒步跋涉，對姜靈與烏德而言，本身便足以替代一部分體術訓練。另一方面，冬明他們，正好可以互相切磋……在這廣袤的野地裡肆意過手，然後跳進河裡洗澡。

　這兒的河裡有鱷魚，也有水蟒。不過，它們只對姜靈、烏德、嘉比有威脅性。毫無疑問，冬明也好，保鏢們也好，他們的看顧負擔並不重。

　※※※

　第四天中午，姜靈他們靠近了哈納河下游草原的邊界。衛星顯示，草原上的駝牛群正在集結。

　雨季將令這片草原變成窪地，它們需要遷徙。它們將橫穿哈納河，直奔平原南端。那兒地勢高，在雨季裡有豐茂的水草可以啃食。由於哈納河非常寬，河裡又有鱷魚和水蟒，牛群分散渡河，相當於給捕獵者送口糧……

　於是殘酷的自然界淘汰了那些喜歡零散過河的駝牛，讓這些有集結習慣的，生存了下來。

　「我們停一停，看它們過河吧。」烏德心馳神往，「整個草原的牛群……那會多壯觀！」

　對這個提議，人人讚同。能夠親眼目睹這樣的景象，實在是一件難得的美事！

　所以當他們便找出牛群會經過的河口，暫時宿營。這兒的河床比較淺，故而駝牛群每年都從這兒走。

　凱西凱辛還跳進了他們心愛的雲蜂，並且拉著姜靈開上雷列號，從旁不遠處又挖又撬，弄來了兩塊大岩石。五六米高、七八米款的大石頭，一左一右丟在河口兩邊「觀景台！」「站這上面看，看牛群朝你衝過來，多刺激！」

　……

　他們宿營一晚。第二天清晨的時候，陸續有牛群奔湧集結過來，在河邊逡巡徘徊。它們也知道過河不易，紛紛休息吃草。只有今年新生的小牛犢不知道它們要面對的殘酷，僅僅從牛群的氛圍中隱隱嗅到了不妙。

　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肉食動物。不過它們並不急著捕獵，它們在等遷徙開始，等著佔便宜。

　到近午的時候，牛群已經遮蔽了整個草地。此時牛群開始躁動，最強壯的公牛們漸漸耐不住了。不知哪一頭帶的頭，駝牛們開始下河。

　鱷魚動了，水蟒在河底滑行。它們同樣開始行動，伺機尋找著合適的獵物……

　所以，這是奔向水草的生之旅，這也是奔向血盆大口的死亡之旅！

　姜靈望著奔湧牛群，連連驚嘆，感慨萬分。

　而就在姜靈震撼不已的時候，對面岸石上，兩條人影撲了下去！

　※※※

　那是凱西凱辛。

　兩個活寶今天值班，不過十幾秒之前，他們和人換了班……所以此刻，他們已經騎在了牛背上，抓著牛角，盡情呼喝，隨著牛群湧向了對岸！

　「喲嘿！」「呀哈！」「嗷」「耶！」

　姜靈手搭涼棚，極目遠眺那兩個活寶，心中豔羨不已，只恨自己體術不夠好！

　冬明一瞅就知道姜靈在想什麼，當即貼去姜靈耳邊低語：「你也想試試？那就去！」

　姜靈大為詫異：「哎？我可以嗎？」她能騎得了野牛，但在湧動的牛群之間，未必不會出危險！

　冬明眉眼唇角齊齊一彎：「有我那。」

　體術十一級，還不能像艾羅那樣，可是在野牛群間保護一個人，足以勝任！

　……

　冬明的話不止姜靈聽到了。兩個保鏢聞言有些遲疑，對看了一眼：他們畢竟擔心姜靈的安全，又不像冬明那麼寵溺姜靈，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就在他們這一遲疑之間，姜靈已經幾步跨上岩石頭。一頭又一頭野駝牛噴著粗氣在腳下幾米處奔過，姜靈深深吸氣，抿著唇不說話，心裡暗暗興奮得不行。

　冬明一邊留意後繼的牛群，一邊走到了姜靈身邊。而後冬明指著湧過來的駝牛：「注意它們的速度。看那頭，那頭額頭白斑的就是它了，數到零就跳！」

　「好！」

　「三、二、一，跳！」

　※※※

　很難描述從五六米高的小山崖上躍出、撲向奮力向前奔躥的壯年公牛背上時，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風猛然掠過耳邊，吹得視野彷彿也開始晃動。牛角入手光滑堅硬，並且沁涼。而胯下夾坐的牛背，卻又帶著溫燙的體溫。騎手能清晰地感到駝牛脖頸大血管裡血流的湧動，以及駝牛肩胛肌肉一次一次的繃緊用力，蹬踏奔騰。

　泥漿飛濺而來，混濁的河水撲面！

　好在不管怎麼樣，姜靈做到了！姜靈抓穩了！或許因為繼承的林語者的記憶……又或許，因為體術四級的身體素質、日日不輟的練習所保持的反應迅捷，本身便已然令姜靈足夠自信、足夠身手靈敏。

　駝牛的背上顛簸不停，額頭白斑的公牛可不喜歡空降的重量，它奮力甩了數下脖子。

　姜靈這一回沒有安撫它，也沒賄賂它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姜靈只是緊緊抓著它的角、死死扣住腿，不讓自己被甩出去！

　姜靈依靠自身的體力與駝牛搏鬥、依靠自己去征服它！

　……

　毫無疑問，遷徙中的公牛沒什麼時間來抗議姜靈。因為它的前後左右全是牛……

　所以姜靈很快穩住了。而後姜靈從眼角瞄到了冬明。冬明也跟著跳了，冬明甚至還驅趕、幫助他那頭駝牛往前，擠到姜靈的身邊。

　姜靈扭頭一看，冬明望瞭望姜靈，綻開了笑容。而後冬明騰出了一隻手，幫姜靈撥開粘在臉上的發縷。姜靈迅速親了下冬明的手指，而後她學著冬明，試著駕馭野駝牛。

　※※※

　在河口那兒，因為河岸與河床的落差關係，牛群只能選擇一個狹小的拗口過河。然而一旦登上了對岸，它們可以奔馳的道路，就變得廣闊了、無處不在了。

　所以牛群漸漸散開，速度也緩了下來。也因此，過河之後沒一會兒，不告自來的乘客們覺得沒勁了，紛紛開始下車。

　……

　烏德在姜靈之後「上車」，又在姜靈之前「下車」。他一落地，便直喘氣，揉著腿、邁著暫時性的八字步，幾步找了棵大樹、瞅準樹下那片瞧著還不錯的草地，一下子躺倒，就起不來了。

　德琳莞爾，走到烏德身邊蹲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有些超量了。」

　烏德乖乖應了一聲，德琳單膝跪下來，開始給烏德放鬆腿部：「會有點難受，我會儘量快點。」

　……

　「哇……啊！哇……」

　一聲又一聲微弱的鬼叫縈繞在樹下，罪魁禍首烏德七分痠痛，三分故意。惹得好幾個人忍俊不禁，凱西凱辛更是笑得不可開交。

　姜靈也不例外。姜靈剛剛下了駝牛回來，沒呆一分鐘就受不了，笑得肚子疼，還聽得牙酸。故而姜靈拍拍屁股起身：「我去看看河那邊，也不知道被牛群踩成什麼樣了。」

　冬明也不大喜歡這個，或者說他更喜歡陪姜靈一起去看看，於是冬明也起身了。

　※※※

　駝牛群經過的地方，完全不一樣了。

　被踐踏得一塌糊塗的草地，綠色不見，野花凋零，一切被攪合在翻湧而上的爛泥裡。

　不幸踩在土撥鼠洞裡折斷了腿的駝牛，已經死在鬣狗的尖牙利齒之下。獵食者們正撕咬搶食。慘白的骨，血紅的肉，暗紅的內臟……禿鷲在天空徘徊，也有停在了旁邊樹上的，成排成群。其中一些膽大的，已經開始準備落地分上一杯羹。

　姜靈沉默了，她繞開那場屬於食肉者的盛宴，繼續往河邊走。冬明起先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回去吧」。可姜靈身上又湧出了那種安靜的疲憊，這令冬明沒能開口。他陪著姜靈往前，落後一步，從姜靈看不到的側後，仔細端詳姜靈的神色是的是的，沒錯，就是這個……

　……

　河裡的情景也類似。鱷魚們大多藏在水下，不過從微微洋溢的波紋可以看出，它們並未閒著。有一條水蟒剛好歇在岸邊，離姜靈不遠，正忙著吞食它的收穫那是一頭小牛犢。

　河水依舊混濁，這要直到明天早上才能大致恢復原狀。而不少地方的河水，不僅是灰混，還有著暗紅。

　姜靈怔怔望著這一幕。冬明掃了一眼，便轉而看著姜靈。而後姜靈闔上了眼。冬明終於忍不住，一把扳過姜靈來：「怎麼了？」

　「沒……」

　「你怎麼了？」

　「我沒。」

　「到底怎麼了？」

　「真沒。」

　冬明沒再問，他只是摟住了姜靈，緊緊摟住：「不說就不說。我在這兒。」

　※※※

　他們在河邊擁立良久，而後姜靈終於開口，聲音飄忽：「我有時會覺得累，幾乎要忍不住。一開始到琪雅讀書還好，後來你的失調症也能治了，就好多了。但是萊扎星那一回之後……可我有別的辦法嗎？我沒有。我害怕。你不知道，我跟錢斌斌他們三個，一直在通信，然而能說的話題卻越來越少了……我害怕，怕這樣子下去，老朋友都會疏遠。趙永剛也是。若不是他母親剛好生那個壞毛病，他也不會來琪雅……」

　冬明摟著姜靈，緩緩撫著姜靈的頭髮，一遍又一遍，而後他低頭親了親姜靈：「試著放鬆點？」

　姜靈點點頭，又搖搖頭，混亂了：「可我得向前跑，我不能停。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我怎麼能停？停下來就完蛋了。然而這些，這些其實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也就想要找個好男人，好好賺錢，好好過日子。過我的小日子。那會兒在靖海遇到路林，然後事情一下子就這樣了。一眨眼就這樣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我既然碰上了，又不能亂來！我必須把它們處理好！我……」

　「就像這次的姜氏科技？」冬明擁緊了姜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從姜靈身上汲取明快，姜靈從他身上汲取堅硬。從外表上來說，他們彼此接納欣賞。從價值觀點上而言，他們彼此認可讚同。而從特質上來說，他們彼此需要，所以他們才走到了一塊兒。可冬明還真沒想過，姜靈其實也有疲憊、害怕的時候。除了那一次，好消息被他搞砸的那一次。

　所以冬明此刻只會撫著姜靈的背。而後冬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其實，你不用刻意怎麼樣……比如那個山莊，你喜歡湖，就選湖。用不著為了什麼象徵意義，改變選擇。瀟灑些，任性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總是那麼……那麼乖。不用考慮那麼多。那不是你的責任。沒人可以成為救世主。一個民族也好文明也好，總是要靠自己，靠一代一代的人。你做，那是你的貢獻，你不做，你也沒有錯。你組建姜氏科技當然很好，可你把東西全部扔給他們，自己不管，也很夠意思了。」

　姜靈悶悶「嗯」了一聲：「我只是想讓與我一樣背景的人，過得好點……而且我也不知道怎麼任性。我從小都很乖。」

　「我知道。不過現在，喬迪做得很好。而且這件事裡面，你已經做到了最好，所以你的那部分，已經結束了。」冬明只能安慰姜靈前一半，對後者，對「從小都很乖」的姜靈，冬明實在是無言，只好再順順姜靈的背。然後冬明想到了一點眼下就能做的：「我看，我們把山莊改在湖邊吧？」

　姜靈頓了片刻：「那個，山莊的事，也不完全是……我想留著那個湖，偶爾可以去走走。那兒那麼寧靜，我不想有朝一日把客人請到那兒去。有些客人……未必是讓人喜歡的。總有些不速之客。我想保留一個地方。只給你和我。」

　冬明低頭用力親了下姜靈的頭髮：「那我們就去造個小屋子。只屬於我們的小屋子。誰也不告訴他。哪個也不讓他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