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黑太子的軍隊開拔那日, 奧古斯特並沒有去送他。這是這對父子多年來一直在保持的默契——每一次黑太子外出打仗, 奧古斯特都不會去送他。父子倆都深深的迷信著如果這日不見,那麼他日就必當會有重逢之時。
這大概已經可以算是一種家族傳統了。始自於瓊安去世後黑太子第一次出征,征戰的自然是老冤家法蘭西。
奧古斯特那個時候還是個沒有現代記憶、腦子也不太好使的小傻瓜,心裡只模模糊糊的有一個絕對不能讓他爹說出什麼「打完這場仗我就XX」的經典flag名句的印象。可是,怎麼才能避免讓他爹說出這句話呢?嘴拙腦笨的小公爵想啊想, 整整一整夜, 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不能讓他爹說出來。
小傻瓜想了一夜的結果就是, 天剛濛濛亮時才恍惚的睡下, 沒能及時醒來送他爹離開。
當公爵睜開眼的時候,軍隊都快走到臨郡了。布丁公爵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非要騎士長帶著他騎馬去追,誰勸也不聽。
但最後也還是什麼都沒追到, 反而因此發了燒,整整半個月都不見好。
黑太子聽到消息時差點急瘋了。
也因此, 黑太子第二次離開時, 乾脆就沒敢告訴奧古斯特,只讓老管家等人哄著轉移奧古斯特的注意力, 因為黑太子怕奧古斯特再哭病一回。黑太子覺得他如果看到奧古斯特撕心裂肺的哭,他肯定會十分沒有原則的甩掉一切,跳下馬去抱著兒子說,不走了,爸爸不走了。
再後來就漸漸發展成了一種迷信, 如今連嘉德騎士團的騎士都堅信著,只要黑太子和公爵閣下不見最後一面,那麼哪怕是跪著,黑太子也會帶著他們跪回他們的母國。
上次和法蘭西以少勝多的經典一戰,黑太子最後想的就是,他還沒見他兒子呢,他怎麼能就死在這裡。
信念的力量有時候確實會很不科學。
拉斐爾作為一個稱職的好男友+好弟弟,代奧古斯特去親自送別了黑太子。兩人都騎在高頭駿馬之上,只不過一黑一白,一戎裝一華服,臨湖而立,冷風簌簌。
這回拉斐爾難得沒說什麼特別禮貌卻只會顯得很客套的話,他只是用唯有黑太子和他才能夠聽到的聲音開口道:「說實話,我其實特別、特別的想你能晚點回來,好多給我和奧爾一段相處的時間。」
黑太子在心裡默念了一千遍『他是你弟,你不能當著這麼多年的人打死他』,這才終於忍了下來。
拉斐爾視黑太子的小情緒如無物的說了下去:「但我還是對上帝進行了祈禱,祝你能早日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欲揚先抑,這是個很好的收買人心的辦法,但這話卻是拉斐爾的發自肺腑。
拉斐爾確確實實不想黑太子在,卻又並不希望黑太子在戰場上拖延太久而遭遇什麼不測。天使與魔鬼在拉斐爾的大腦裡連日開戰,最終「希望哥哥能活著」的想法還是占了上風。
「我母親的事情,說我沒怪過你,那肯定是騙人的,」拉斐爾也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會突然有這麼多話想和黑太子說,只是想說就說了,也沒什麼後悔的,他甚至覺得他早就該和黑太子把這事兒說開了,沒什麼功利性,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知道,「但是,比起怪你,我一直以來更怪的是我自己。抱歉,遷怒了你。」
拉斐爾當日把那對折磨了他好些年的珀金袖扣送給奧古斯特,本意只是想要眼不見心不煩,結果奧古斯特卻反而珍而又重的經常佩戴,讓拉斐爾一遍遍的直面自己最不願意去面對的事情。
然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就像是一個積年日久的傷口,你摀著、遮掩著,有可能這輩子它都不會好,反而會發炎、生瘡、結疤,一遍遍的刺痛你的眼睛和心臟。但若是你積極配合治療,大大方方的不去在意,反而也許某天無知無覺的就好了。
當拉斐爾再次想起這事兒時,他才愕然發現,他心中早已經沒了過去的那些痛苦,只剩下了說不上來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就在昨日,拉斐爾再一次做夢夢到了他生母去世的場景。這樣的夢他做過無數次,也經常會在閒來無事時想起,像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哪怕他其實從未真正見過,只是聽神父口述了一下,也不知道真假。
破敗幽暗的莊園,年久失修的老床,以及處處落灰的地毯。拉斐爾一步步走去,越來越接近帷幔,被病魔折磨到痛苦不堪的聲音隨之傳來。
每次夢到這裡,拉斐爾都會驚醒,什麼也不想做的躺在床上,任由自己一遍遍的隨著那個夢開始由裡到外的腐朽。
但是這一次拉斐爾卻鬼使神差的加快手上的動作,撩開了煩著黃邊的帷幔,看清了他生母的面容。她一點也不蒼老,也不難看,孱弱為他反而平添了一份西子之美,她的手上緊緊的握著那對袖扣,那是她辛苦藏下來的全部家當,代表著家族往日的榮耀,也寓意著她最後的希望。她想把它交給她的兒子,那個自生下之後沒多久就再也無緣得見的兒子。
這些年她每天都在費盡心力的打聽著住在賴辛堡的拉斐爾的一舉一動,哪怕只是旁人騙她的,但只要聽到拉斐爾一切都好,她就能開心上一整天。
聽說他長高了,聽說他會背誦拉丁文的《聖經》全版了,聽說……他過的就像是個小王子,住在城堡裡,出行有馬車,僕從數百,前呼後擁。
真好啊。
她握著袖扣,就像是握住了兒子的手,早已經流光了眼淚變得枯竭的眼睛裡只剩下了滿滿的喜悅。
她再次無聲的感慨了一句,真好啊。
她從未有一刻怨恨過她的兒子,她只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他,哪怕給他錦衣玉食的不是她也沒有關係,因為他很好,這就足夠了。
拉斐爾站在母親的床頭,看著她在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微笑裡一點點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至死都渾身洋溢著幸福。
莫名的,拉斐爾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首他不該記得卻總覺得異常熟悉的民謠,溫柔,乾淨,又令人身心舒暢。據說那是很多貴婦都愛唱給自己的孩子聽的搖籃曲。拉斐爾忍不住的猜想,也許在他沒有記憶的幼兒時期,他的母親也曾這般給他唱過,充滿了無限的愛意與期待,為他遮風擋雨,想他光明未來。
當拉斐爾真正醒來時,他再一次聽到了那個哼唱,來自於他身旁正在伏案奮筆疾書的奧古斯特。
是了,之所以覺得曲子熟悉,是因為拉斐爾曾見過瓊安這麼哄著穿著兒童長袍的奧古斯特啊。
那日是奧古斯特的洗禮,在王室慣用的小教堂內,奧古斯特穿著黑太子小時候洗禮時穿過的綢緞長袍,用金線繡著繁複貴氣的鳶尾花花紋。軟弱無骨、白白胖胖的小傢伙不斷的蹬著腿,很不滿被理查二世抱在懷裡,因為很顯然的,理查二世並不太會抱孩子。
渾身都彷彿閃著母性光輝的瓊安輕笑了一聲,讓黑太子從弟弟手中抱過兒子,開始在他耳邊清唱,聲音柔美,曲調悠揚,一點點的哄著孩子安靜了下來。
金色的陽光從上帝的雕塑背後射下,就像是一道萬眾矚目的光,照亮了瓊安美到驚心動魄的側顏,也照亮了奧古斯特打了個滿是奶味的哈欠後一點點睡去的小臉蛋,粉撲撲的,嬌嫩似花,白皙如脂。那一幕就像是從聖經裡走出來的故事,聖母抱著剛剛誕生的小天使,美好到無法想像。
拉斐爾大概是個天生注定的變態,面對這樣溫柔的一幕,別人肯定都會不由得軟下心腸,唯有他卻升起了無邊的怒火和破壞慾望。
嫉妒果然是最大的原罪。
直至很多年後的今天,拉斐爾在看到奧古斯特小天使笑著對他打招呼說「你醒了?做了一個美夢嗎?」時,才終於得到了那日他本應該得到的平靜。他也擁有著所有人都曾擁有過的美好時刻,他也是某人的掌中寶,口中物,千金難換,萬珍不允。
生母去世的那一幕,拉斐爾注定錯過,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在去世的那一刻到底是何等的模樣。
曾經他的胸中只有恨,所以生母也面目猙獰,口出詛咒;如今……
他的生母第一次在他的夢中笑了,帶著從容安詳,彷彿只是睡了過去,等待她的是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
一唸成魔,一唸成佛。
拉斐爾第一次開始去試著相信愛,相信溫暖,相信一切他以前覺得荒唐可笑的東西。因為有人給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再可笑也是真實存在的,也是他能夠擁有的。
唯有黑太子平安歸來,讓拉斐爾相信這個世界有多好的人,才能夠一直堅信著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好。
這份難得的善心,不僅讓黑太子感覺壓在心上的某個重物終於被搬開得以喘息,也讓拉斐爾在返回王宮的時候,帶上了來送別准未婚夫的紅頭髮安妮。
拉斐爾對安妮有印象完全是因為奧古斯特喜歡吃她做的麵包。這個紅頭髮的姑娘除了一門好手藝以外,臉長的也很好看,並且越長越開,比之過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在拉斐爾看來安妮也就是那個樣,一個鼻子兩隻眼,沒什麼稀奇的。
安妮曾經喜歡過奧古斯特身邊的騎士約翰,並且以為約翰也喜歡她,後來才發現是個烏龍,其實是約翰的好友沃爾特喜歡她。
安妮當時想要尋求自由,在再三思考後,鄭重的拒絕了沃爾特。專心致志當起了珍夫人身邊的貼身女僕,順便夢想著在倫敦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家族麵包店,計畫十分遠大,未來藍圖的設想上還有著奧古斯特的添磚加瓦。
如今麵包店終於開了起來,安妮也被沃爾特的深情感動,漸漸愛上了這個來自和她一個郡縣的騎士,並約定了美好的未來。
「我一定會掙到軍功回來,讓你也當上貴族夫人,男爵夫人,不,伯爵夫人。」
安妮笑著送愛人上了戰場,轉身卻淚如雨下,她想說比起貴族夫人,她更喜歡當個麵包店的老闆娘,但是她沒有說。因為她知道她不能阻止沃爾特去實現他的理想和抱負,就像公爵閣下從不會去阻止黑太子一樣。如果那是她重視的人所希望的,那麼她就會堅定不移的去支持他。
「他會回來的。」拉斐爾充滿紳士風度的遞給了安妮一塊手帕,「開心點,好姑娘,奧爾還想著邀請你去看他俱樂部這次的活動呢。」
「他的俱樂部?」
對啊,也該輪到奧古斯特承認他就是祕密結社的社長的日子了。當日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宣佈成功,如今正好用來幹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