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對鏡檢視著完全不見瘀青的額角,蘇嫚嫚的心神不禁又飄回前天武大力為她「擦藥」的那一幕。
從沒看過一個男人的瞳心可以澄清如明湖,卻又黑亮若天星。尤其那兩團熾熱的火簇,彷彿具有穿透力似的,竟令她的心口為之發燙……
「明天就是大婚之期了,我還在這裡亂想什麼呀!」捂著暈紅的桃腮,蘇嫚嫚警覺地壓抑下那股莫名的悸動。
然而不可否認的,武大力的確是個「奇特」的人。
雖然他外表像莽夫,可談吐並不粗俗,比起那些老是出口成「髒」的弟兄,身為頭目的他實在太文雅了。
而且,武大力似乎沒什麼戒心,不但領著她四處走動,連兵器庫也敢帶她去參觀。
可若說這個男人沒長心眼,他在細微處又相當體貼,每次相陪,總是禮貌地保持拒離,還不忘提醒地上有石頭、有凹洞,究竟他的本性真是如此,抑或者……他太善於演戲?
喬綠一進門,就見到主子這副發呆的模樣。
「小姐,五天的期限已過,可吳家仍未送贖金來,剛剛我去洗衣服時還聽大家說要開始準備婚宴了呢!」
「哦!」熟料主子只是輕應一聲。
蘇嫚嫚漫不經心的態度,可把喬綠急死了。
「小姐,妳明天就要嫁給那頭『熊』了,怎麼一點都不緊張?」
「緊張又有何用?只會自亂陣腳而己。」蘇嫚嫚從衣袖裡摸出一張卷紙,將之攤在桌面上。「這是我幾天來所探查的,順著這條路線,應該就可以逃出臥虎崗了。」
「好厲害哦!」覷著那張詳細注記了地形與守備人數的草圖,喬綠不禁對主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惜了,小姐身為女兒家,不宜出去拋頭露面,否則憑她的才幹,定能有一番大作為的!
收起草圖,蘇嫚嫚反問:「妳那邊進行得如何了?」
「我跟廚子已經混得很熟了。」不單廚房,這裡的人待她都很熱情,每次一堆婦女圍著聊天,就有說不完的趣事。
「好極了。屆時妳負責在酒菜裡下藥,武大力就由我搞定。」
「小姐,妳會不會把這份圖呈給官府,作為剿匪之用?」腦中浮現出一張張和善的臉孔,喬綠這會兒反倒替大夥擔心了
蘇嫚嫚沉吟了下,「其實,山寨的人心地還不壞,只是環境所逼,才誤入歧途,所以我不想做得太絕。」
據她的打探,這些草寇起初來自嶺南一帶的村落,由於長年糧食欠收,加上不堪重稅,故而逃至此地佔山為王。
雖說是一群烏合之眾,但徐寨主重情重義,且賞罰分明,所以陸續又吸引了不少攜家帶眷、慕名投效臥虎崗的饑民。經過了十幾年,山寨的人數竟然突破三百,對附近縣城的治安造成極大的威脅。
不過,自從武大力繼位後,就協助大家闢地種田、引山泉為渠,還飼養牲畜。因為能自給自足,「出草」的次數便少了,假使真的技癢、非下山行搶不可,也得遵守「四不一可以」。
所謂「四不」,就是忠義不搶、貧苦不搶、孤寡不搶、殘疾不搶。至於搶來的財物,一半用於添購用品或兵器,其餘的就送去救濟窮人。
對於新任寨主訂下的囉唆戒律,眾弟兄起初頗有微詞,但女眷們卻一面倒地支持。
畢竟「強盜」非正當職業,一旦肚子能填飽,誰願意過這種手染血腥、又成天擔心遭官府圍剿的日子?何況,把那些不義之財拿去行善,也算是替子孫積點陰德呀!
「那……我們逃走後,還要去找姑爺嗎?」聽了太多萬安縣令魚肉鄉民的「故事」,喬綠的心也動搖了
倘若吳家父子真的是罪大惡極,依小姐善惡分明的性子,怎麼可能與之同流合污呢?
「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等我見到表哥時,再問個清楚。」
正說著,有人來敲門道:「對不起,老夫人想見見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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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指尖撫摸著那張細緻的五官,武大娘喃喃道:「想不到我兒子傻歸傻,居然能娶到這麼秀麗的姑娘?都是菩薩保佑、祖宗保佑啊!」
而蘇嫚嫚也很意外,那粗壯若野獸的武大力,竟有個體形如此嬌小的娘親,而且還雙目失明……
似乎「感應」到蘇嫚嫚的驚訝,老婦人停止了「鑒定」容貌,轉而拉起她的玉手。「快告訴我,妳和大力是怎麼認識的?」
「我……」是被綁架來的!
可她甫開口,武大力就急急忙忙衝了進來。「娘,您找蘇姑娘做什麼?」
「你就快成親了,娘想見見未來的兒媳婦,不成嗎?」武大娘徉裝生氣地問道
「您怎麼知道這件事?」厚!一定是阿亮那張八卦嘴宣傳的啦!
瞧武大力一副「糟糕了」的表情,蘇嫚嫚也覺得很奇怪。婚姻乃終身大事,他何以要隱瞞母親?
「我知道的可多了。」老婦人的語氣雖然不滿,卻掩不住即將升格為婆婆的喜悅,「聽說蘇姑娘是杭州城的才女,精通琴棋書畫,真不知你這愣小子哪來的好運,讓人家願意委身嫁給你?」
「她……我……」有口難言的武大力急得冷汗直冒。
數落完兒子,武大娘又轉向未來的兒媳婦。
「大力就是嘴巴笨,又不懂迎合,幸虧貴人提拔,才得了個『兵器庫總管』的閒差。可惜,我這瞎婆子沒能幫上什麼忙,往後他的裡裡外外就靠媳婦妳打點了。」
什麼兵器庫總管?柳眉疑挑的蘇嫚嫚見武大力在一旁猛搖手,頓然瞭解他的意思
「我會的。」欺騙一個失明的老婦固然不對,可她怎忍心戳破「妳兒子實際上是個強盜頭子」的真相?
老人家又扯了幾句話,才放他們出來。
「呼!剛剛真的好險……」武大力喘了口大氣,「蘇姑娘,謝謝妳幫我保守『秘密』。」
「為什麼要騙你娘?」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你為什麼要自甘墮落、投身土匪窩呢?
看得出來,武大力對武大娘頗為孝順。既是孝子,本性應該不壞,好感又添增幾分的蘇嫚嫚不覺想拉他一把。
但,武大力只是苦笑地搖了搖頭。「不提這個了,咱們還是談談明天的婚禮吧!」
「婚禮……」對厚!她自身都難保了,還有閒工夫問東問西?
他搔搔頭,「我雖然笨,卻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像我這種身份卑微的人,連幫蘇姑娘提鞋都不配,妳若嫁給我,豈不是糟蹋了?」
「武寨主言過其實了!」蘇嫚嫚不以為然地道:「一個人的價值,並不能以出身的好壞來論斷。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只要你願意,很多事情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哪知武大力衝口即問:「妳所謂的『重新開始』,也包括我們倆嗎?」
「呃……」這男人想太多了吧?
蘇嫚嫚滿臉錯愕、不知如何回答的窘狀,很快讓武大力明白自己提了個多蠢的問題。
「開、開玩笑的啦!蘇姑娘已經有了未婚夫,怎麼可能會看上我嘛!呵呵呵……」他企圖將失言轉成笑話,然而僵硬的唇線仍舊洩漏了心底的失落。
那副悵然的表情,令蘇嫚嫚的心揪了下。
「我們……依然可以做好朋友啊!」她委婉地答道,只希望他不要太過自卑,也別誤會她是個勢利之人。
「真的?」武大力一興奮,又忘情地抓起柔荑。
沒想到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左右這個魁梧的大男人?奇妙的是,他情緒的翻轉似乎也影響了她,對比前一秒難受的神色,他此刻眉飛色舞的模樣,竟教她不忍心立即抽回手。
「當然。」而那雙大掌傳來的熱力,也讓她兩頰微微發燙。
幸虧武大力沒握很久便鬆開了手。「既然蘇姑娘這般看重,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幫妳離開臥虎崗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你要放我走?」蘇嫚嫚大感意外。
聽說上一任的徐寨主因為感念武大力的救命之恩,才在臨終前宣佈由他繼位,並且要眾兄弟發誓永遠效忠此人。
但即使他身為首領,寨務的運作仍由刑空運籌帷幄,倘若沒有軍師的手令,任何人皆不得隨意進出臥虎崗。
「對!等明兒成了親……」見她美眸一瞠,他趕緊解釋:「妳別怕,我們只是做做樣子,我絕不會碰妳一根寒毛的。」
「我相信你。」笑唇一揚。不曉得為什麼,蘇嫚嫚就是覺得,這男人是可以信賴的。「然後呢?」
「哦!」從那朵迷人笑花中回魂的武大力接著說道:「當所有人都在大廳喝酒慶祝時,我再帶妳和喬綠姑娘偷偷溜下山。」
「這樣會不會連累你?」顧慮到可能的後果,她反而遲疑了。
「安啦!我就跟兄弟們講,妳們是趁我酒醉時逃走的,刑軍師頂多念幾句,不會真的為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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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武大力提出的計畫,與她所預設的竟然不謀而合?
儘管多了位幫手,卻也讓蘇嫚嫚多了份牽掛。
臥虎崗的這班土匪,不論才能或機智,都無人及得上刑軍師。若非前任頭目直接任命,還叫全體屬下發了毒誓,憨憨呆呆的武大力,哪能穩穩坐上第一把交椅?
首領寶座平白讓給了外人,想必刑空心裡一定很不滿,難怪他會死抓著權力不放了。
那老傢夥心機深沉,又詭計多端,或許早有篡位之意了,假使他識破是武大力放她走的,搞不好會以此大作文章、乘機幹掉眼中釘咧!
來回地踱著步,蘇嫚嫚愈想愈不安。
逃出臥虎崗固然重要,但如果代價是得犧牲一對無辜的母子,那她的良心一輩子都會難安的……
這時,喬綠匆忙奔了進來。
「小姐,武寨主和刑軍師他們往這邊來了!」
「藥粉呢?」她趕快坐回床沿。
「全倒進肉湯裡了,加上酒氣的運行,包管喝下的人昏睡如死豬。」喬綠順手為主子蓋上紅頭巾,「對了,我剛剛才赫然發現,原來武寨主他……」
「他怎麼了?」蘇嫚嫚神經一繃。
可惜她來不及聽到答案,門口已圍來一票男女老少,而為首的,正是被簇擁著進新房的武大力。
「對、對不起!他們全吵著要來看蘇姑娘……」
「怎麼還在喊『蘇姑娘』?這樣一點都不像夫妻哦!」
一聽是刑空的聲音,蘇嫚嫚便附和道:「是呀!夫君,你該稱奴家『娘子』才是。」
「呃……娘子。」武大力拗口地喊了一聲。
明知這只是一場假戲,但他卻忍不住遐想,蘇姑娘若願意和他做「真夫妻」,不知該有多好……
「瞧咱們寨主臉紅的,簡直比新娘還害羞呢!」郭東亮的調侃,當場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哈……」
稍後刑空比個手勢,笑聲立止。
「恭喜寨主娶得美嬌娘。由於寨裡有許多人沒見過夫人,寨主何不掀開喜帕,讓大夥兒一睹夫人的風采?」
「這……」武大力一臉為難。
雖然娘常說,好東西應該和好朋友分享,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不想讓那麼多的男人盯著蘇姑娘流口水嘛!
比起新郎官的忸怩,新娘子可大方多了,還出聲提醒他該履行的「義務」。「夫君,你就把頭巾掀了吧!」
不得已,武大力只得依言照做。
喜帕撤下的瞬間,觀眾的反應不一,有的猛抽氣,有的低呼連連,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
實在太美了!
蘇嫚嫚原本就是個美人兒,經過一番打扮,在那襲艷紅嫁衣的襯托下,更是風華絕倫、艷光四射。
不僅眾人大飽眼福,武大力也是瞧得兩眼發直。
「娘子,妳好漂亮哦!」因為看得癡迷、讓他忘了緊張,才能順溜地道出這句衷心的讚美。
「郎才配女貌,寨主與夫人真是登對呀!」刑空也頻頻點頭。
「你……」反倒是新娘子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人,果然不可貌相,若非有聲音為憑,蘇嫚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儀表堂堂的男子,與那個滿臉落腮鬍、看似已屆不惑之年的「熊」寨主會是同一人!
天哪!他好年輕、好英俊,也好有……魅力。
尤其他濃眉下的爍亮黑瞳,彷彿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將她吸進那兩潭深幽的眸湖,一顆心兒更是怦怦狂跳……
趁著兩人出神之際,刑空倒了兩杯酒,並在其中一杯偷灑了點藥粉,然後轉交給他們。
「寨主,大夥兒都等著看你和夫人喝交杯酒呢!」
刑空的提醒,讓蘇嫚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厚,好丟臉哦!她居然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男人?
見她的桃腮漫上一層羞窘的酡紅,心猿意馬的武大力不禁忘情地勾起她的手臂。
「娘子,我敬妳!」
迎視武大力灼熱的火眸,蘇嫚嫚也愣愣地一仰而盡。
一個是含情脈脈,一個是雙眼迷濛,旁觀的喬綠不禁傻眼。呃……小姐和武寨主的戲未免也演得太「逼真」了吧?
識趣的刑空接著拍掌,「好啦!今晚的洞房就鬧到這裡,咱們也該退場,把寶貴的時間留給新人了。」
「有道理,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夥兒於是紛紛退出。
郭東亮臨走前,還回頭補了句:「寨主,別忘了要『善用』我送你的那一本『寶典』喲!」
待觀眾全部散去,武大力立即將房門一關。
「好恐怖,我以為刑軍師接著就要逼我們親嘴了呢!」他驚拍著胸脯、一副餘悸猶存的模樣,儼然像個十七、八歲的純情少年郎,簡直可愛極了。
「什麼寶典?」隨著好感的增加,蘇嫚嫚對武大力愈發好奇了。
「沒、沒有啦!那是一本……強身健氣的武功心法。」
耳根子陡地紅了起來,武大力豈敢說出阿亮送的其實是本指導閨房之樂的春宮圖?
「呃……妳肚子一定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他在碗裡布了些菜,擱到她面前。
「也好。」考慮到跑路需要體力,蘇嫚嫚欣然接受這項提議。
但吃了幾口,她就覺得口乾舌燥。本想以水酒解渴,哪知喝沒兩杯,頭卻開始昏了。
「怎麼了?」武大力察覺她神色怪怪的。
「不曉得為什麼,我的身體好熱,頭也好昏……」
「糟糕,不會是生病了吧?」武大力趕緊幫她取下鳳冠,再伸手探摸額溫,的確是有點燙。「我去找人來幫忙……」
他轉身要出去,卻發現門打不開,正覺得奇怪,外頭傳來刑空的聲音。
「寨主不必費力推了,我已經綁了鐵鏈、落了大鎖,還命人抬來兩尺高的巨石擋在門前。」
武大力訝然問:「刑軍師,你為何要這麼做?」
「這是為了防止夫人臨時變卦、趁夜逃走,爾等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你想太多了!」武大力心虛地解釋:「蘇……娘子怎麼會逃走?現下她正發燒著,你快點打開門,進來幫她把把脈吧!」
「夫人並非生病,而是因為服下了『合歡散』,才有發熱的反應。」
「合歡散?」什麼東東呀?
「光聽這名稱,就知道是一種淫藥。」蘇嫚嫚介面斥責道:「刑軍師,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下藥?」
「抱歉!為了寨主的幸福著想,屬下只好得罪了。」
銀牙一咬,「如果我不從呢?」
「只怕由不得夫人了。一旦吃了合歡散,就必須把慾望紓解掉,否則熾烈的慾火將如同萬蟻蝕心,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