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北地來客二
聖駕進入淮南, 不出數日抵達郡城。
當地官員百姓得知消息, 早早出城相迎, 並有父老獻虎皮於御駕之前。
虎皮十分完好,僅虎眼處留有箭痕。不算虎尾,體長也超過兩米。
看到虎皮, 桓容登時來了興致,召獵虎之人上前,詳細詢問經過。
知其是附近村莊獵戶,剛過而立之年,猛虎之外還曾獵得黑熊野豬, 全仗百步穿楊的箭術和一身超出常人的力氣, 當即賞賜金銀布帛, 並道:「爾可願從軍?」
聽聞此言,獵戶現出激動神情, 納頭便拜, 口稱「願意」。
誰不曉得幽州私兵軍餉豐厚?
桓容登基為帝, 荀宥接掌幽州刺使, 軍政多延續原有規矩,未做太大改變。加上民戶屯田,匠人做工,商貿繁榮,州兵戍守邊郡,待遇未見削減,反而更勝往昔。
之前州中張貼告示,獵戶曾想投軍,奈何放心不下家中父母妻兒,想著多獵些野物,積攢下足夠的錢糧,過了這個冬天再去州城。
不想喜從天降,天子巡狩幽州,恰好路過淮南。
起初獻上這張虎皮,獵戶沒有多想。結果桓容親自開口,哪有不應下的道理。
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天子賞賜極為豐厚,價值遠遠超過一張虎皮。除金銀布帛之外,還有不少穀麥糧種。有了這些,家人的生計不成問題。自己如願從軍,他日戰場立功,更能為子孫後代博個出身。
此時沒有科舉制度。
庶人想要立身朝堂、成為高官,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桓容身為天子,可以在州郡辦學,在治所推行官員考察制,試著從邊處著手,一步一步前進,對現有的制度進行改變。但行事終有限制,無法肆意而為,更不能不管不顧,直接撬動九品中正制的核心。
真敢這麼幹,無異是同全體士族為敵。
過於超前的理念,哪怕是出於好意,被後世證明能利國利民,在條件不成熟時推廣,未必能帶來好的結果。稍有不慎,甚至會釀成一場災難。
具體可參照建立新朝的王莽。
這位仁兄和姚廣孝一樣,都是後人眼中可能的「穿越」人士。
不同的是,王莽前半生很成功,篡位之後卻失敗得徹底;姚廣孝被稱黑衣宰相,全力將明成祖推上帝位,此後急流勇退,得以善終。
桓容穿到東晉,晚了三百多年,未能同王莽當面一晤。但他牢記王莽的教訓,時機沒有成熟,絕不能莽撞行事。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把後世的頂級大拿送回東晉,給他們集合現時最好的匠人,讓他們試造原子彈,同樣是天方夜譚。
真能造出來才有鬼了。
綜合以上,桓容不能大刀闊斧改革,只能不斷潛移默化。本次帶人巡狩,為的就是讓這些士族郎君放開眼界,為今後改變朝堂儲備力量。
然而,這其中也有例外。
庶人不能科舉做官,投身從軍卻沒太多限制。
憑藉戰功,照樣能陞官加爵,蔭蔽子孫。縱然沒法達到桓大司馬和淝水之戰後謝玄的高度,成為伍長什長乃至隊主幢主都沒有太大問題。
幽州早有尚武之風,青壯多有投軍殺敵之心。此番得天子親自招攬,獵戶臉色漲紅,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同來的族人和村人也為他感到高興。紛紛拜於路邊,頌揚天子聖德。
出現這個小插曲,並未影響到聖駕入城。
淮南太守迎聖駕入府,主室和客室皆重新清理,一應擺設未必精美,卻都是花費不少心思。
稍作歇息之後,桓容召來治所官員,詢問邊地軍政之事。
自淮南太守以下,多為桓容在幽州時考核赴任的官員。超過半數出身當地豪強,凡天子提及,俱是有問必答,無一遺漏。
「此前有北地商隊入城,不似尋常商人。臣著人緊盯盤查,尚未有消息傳回。」
「北地商隊?」
「聽其口音,似是並州出身。」
淮南太守口中的並州,並非氐秦和慕容鮮卑據北時劃出的地盤,而是西漢時朝廷設置的州郡。此地漢胡雜居,羌人和羯人的勢力一度鼎盛。
思量著來人的身份,桓容眉心微皺。
就在這時,門外宦者來報,言有長安使者前來,攜秦策國書請見聖駕。
「長安使者?」
桓容面露驚訝,看向同樣詫異的淮南太守,莫名生出一個念頭,這個使者和後者提及的商人有所關聯。
不過人既然來了,不能隨意打發。
知曉來人攜帶國書,並有能證明身份的朝廷官印,桓容沒有怠慢,當即將人召入正室,同時著人去請謝安王彪之。
無論如何,北地來人,兩人總該在場。
不到片刻,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謝安和王彪之先後趕到。
謝安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王彪之則鎖緊眉心,很有幾分憂心。
「長安這時來人,未知是出於何意。」
桓容搖搖頭。
王彪之的擔心他能明白,但該來的總會來,擋也是擋不住。與其七想八想各種擔心,不如暫且沉澱情緒,見到來人再做計較。
又過片刻,門外再次響起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隔著門扉,似能感到一陣冰霜冷意。
桓容微愣,看著停在門前、背光而立的修長身影,目及熟悉的面容,記起之前收到的短信,下意識握住十指。
他早該想到的!
好在謝安和王彪之的注意力被來人吸引,若不然,依桓容此刻的心情,十有八九會當場露餡。
秦璟在門前稍停,旋即邁步走進室內。
面向屏風前端坐的桓容,秦璟神情肅然,一絲不苟的行禮。起身時,眼底實打實的閃過一絲笑意。
謝安和王彪之沒有發現,桓容看個正著,莫名的有些不自在。既為對方的眼神,也為這從未有過的大禮。
「璟奉命南下,遞送國書於漢室天子。」
桓容頷首,請秦璟起身,並令宦者取來國書。
秦策在長安稱帝,同為漢家政權,遞送國書實屬尋常。然而,看到國書中的內容,桓容的臉色微生變化,下頜不自覺繃緊。
「此上所書全為秦帝之意?」
「正是。」
「好,朕知道了。」
國書內容不多,主要是告知建康,秦氏統一北方,於長安建制,不日將下三韓之地。同為漢家政權,理當互相結好,恢復華夏雲雲。
末尾又添幾句,知曉幽州海船曾抵達三韓,同當地市貨。為徹底剷除慕容鮮卑,還請建康仔細思量,莫要繼續為之,以免日後軍隊當面,生出不必要的誤會。
這是為了結好?
分明就是示威!
表面看似尋常,細思背後之意,難怪桓容會變臉色。
見天子神情嚴峻,隱隱帶出幾分怒氣,謝安和王彪之齊齊轉過頭。謝安性情沉穩,沒有立即開口,王彪之卻不管許多,當場出聲詢問,國書中究竟寫了什麼,到底是什麼讓桓容變臉。
「長安有結好之意。」桓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秦帝有意出兵討伐慕容鮮卑。」
尾音落下,桓容沒有繼續向下說,而是將國書交給謝安,示意他同王彪之傳閱。
和預料中一樣,兩人看後同樣變了臉色。王彪之更是怒視秦璟,不是被謝安拉住,必會當場責問。
長安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是結好?
分明是想結怨!
秦璟安坐如常,未因空氣中的火藥味而感到不安。待王彪之壓下怒火,方才舉目看向桓容,道:「陛下之意為何?」
桓容凝視眼前之人,許久才道:「長安之意,朕已明白。」
只說明白,沒有給出「承諾」,也沒有當場震怒,要對長安的威脅以牙還牙。
四目相對,桓容沒有退縮,秦璟二度垂下視線,沒有繼續出聲。
兩人什麼都沒說,卻像是什麼都已經清楚明白。
「秦將軍暫且休息。」
桓容召來宦者,引秦璟往客室休息,並言會盡快擬定回信,交秦璟帶回長安。
「陛下,長安之意不善。」等到秦璟離開,謝安方才開口,「此番看似結好,實有窺探威懾之意。如不謹慎回覆,恐將引來一場兵禍。」
「兵禍之憂早存!」王彪之對謝安之言很不贊同,「自前朝渡江,建康方為漢室正統。秦氏久居北地,縱有驅逐賊寇之功,然此舉實是狂妄自大,不將建康放在眼中,豈可就此示弱?」
如果回信客客氣氣,半點不加以回敬,百分百將被對方看低,立即會矮上半截。
「陛下,臣之意並非示弱。」謝安蹙眉道,無意去想王彪之是真沒體會到,還是故意在桓容面前這樣說。
無論是哪者,現在都不是計較的時候。
「謝侍中可是已有應對之策?」桓容問道。
「陛下,臣之意,可先以國書穩之,再以巡狩之機陳兵邊州。並盡速向涼州和河州增兵,確保隴西和姑臧等地不失。」
「隴西和姑臧?」
謝安點頭,以指蘸著茶湯,在矮榻上不斷勾畫。先圈出長安,再分別向西和向南延伸,圈出隴西姑臧和漢中幾地。
「秦氏以兵起家,秦伯勉手下將才濟濟。如起兵事,不會直撲建康,九成將寇漢中,切斷河州往梁州通道。陳兵扶風,下略陽天水,則我朝駐姑臧將兵驟成孤軍。不得援兵,斷絕糧草,終將為其所滅。」
謝安話中透出的擔憂同桓嗣如出一轍。
區別在於,桓嗣終究缺少經驗,預感到姑臧之危,只想增兵涼州,以圖保全;謝安直接從大局著眼,整個邊界都在考慮範圍之內。
「陛下,此事理當早作決斷,遲恐生變。」
謝安沉吟片刻,道:「臣另有一事不明。」
「何事?」
「秦伯勉本該想到,此書送到御前,必當引陛下生怒。然其不派他人,而是以親子為使臣,臣實有幾分疑惑。」
話是這樣說,表情卻全然不同。
桓容自認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從謝侍中的表現推斷,這位分明是在暗示他:秦策父子不和!
非但他明白,王彪之同樣一清二楚。
只不過,在場三人中,唯有桓容知曉幾分因由。謝安和王彪之推斷出結果,卻猜不出原因。
以秦策的為人,不該如此親疏不分、自毀根基,難道是糊塗了?
亦或是判斷失誤,這是秦氏父子聯手演的一場戲,為的是讓秦璟獲取信任,藉機探聽建康消息,玩一場計中計?
還有一種可能,秦策派秦璟前來,既不是糊塗也不是計中計,而是故意激怒建康。只要建康動手,無論秦璟是生是死,都是出兵的最好藉口。
但是,可能嗎?
短時間無法做出判斷,兩人給出類似的建議,將秦璟一行暫留淮南,立即派人往長安探聽消息。
「好。」桓容點點頭,「可依此行事。」
「諾!」
謝安王彪之各自下去安排,桓容獨坐內室,看著擺在面前的國書,陷入良久沉思。
天子神情肅然,許久一動不動,宦者宮婢皆不敢出聲打擾。
突然,一陣振翅聲打破寂靜。
門外飛入一隻鵓鴿,拍打著翅膀,徑直飛落桓容面前。咕咕的叫了兩聲,小腦袋蹭了蹭桓容的手,明顯帶著討好。
「阿圓?」
桓容挑眉,見到鵓鴿背上的竹管,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
從大小來看,這裡面裝的怕不只是絹布。
果不其然,竹管打開,裡面藏著小指粗的一個木瓶,以蠟封口,赫然是李夫人新製成的香料。
此外,另有半個巴掌大的絹布。展開之後,寥寥幾行字跡,看得桓容面紅耳赤,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要麼就是對大篆的理解不深,看錯了意思。
「這是……」那啥香?
至於那啥,委實不好明言。
桓容拿起木瓶,舉到眼前細看,想到信中所言,又是一陣面紅耳熱。
秦璟前腳剛到,鵓鴿後腳就飛入淮南。
要不要這麼湊巧?
還是李夫人早知桓容的心思,制好香料就送來,讓他隨身帶著,有備無患?這四個字用在這裡合適嗎?
桓容不解。
他唯一清楚的是,木瓶握在掌心,莫名的有些「燙手」。隨身帶著這個,他還怎麼直視某人?
正想著,宦者來報,秦璟再次請見。
桓容嘴角一抽,木瓶差點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