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固守本心
秦璟是真心也好, 戲言也罷, 桓容都不可能讓他做出逾牆窺隙、半夜翻窗的舉動。
如果被發現, 事情沒法解釋。
世人不會以為兩人有約,只會認定秦璟意圖行刺漢室天子。長安和建康之間的短暫和平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一場兵事不可避免。
秦策姿態固然傲慢, 桓容亦有應對之法。無論前者擺出什麼態度,是不是狂妄自大,對長安出兵征討慕容鮮卑,他始終持讚許態度。
事情的結果他想過,無非是秦氏在北地收攏民心, 在長安站穩腳跟。但是, 能夠消除邊境隱患, 掐滅鮮卑再入中原的希望,這些都不算什麼。
此種想法固然有些義氣用事, 可比起留下慕容垂虎視眈眈, 他願意冒一次險。哪怕會助長秦氏實力, 照樣在所不惜。
更重要的是, 他登基是為驅逐胡賊,恢復華夏。
和慕容鮮卑做生意是一回事,在兵事上幫扶和政治上結盟又是另外一回事。
凡事有底線,一旦跨越,必將失去初心,甚至本末倒置。事情傳出去,他之前發下的誓言都會成為笑話。
桓容需要冒險,也不得不冒險。
秦璟出言之後,桓容僅是無語半晌,就搖了搖頭。
預料到他會有這個反應,秦璟未覺失望,單手托起桓容的下頜,蜻蜓點水般,在他額心落下一個輕吻。
無聲片刻,秦璟打算起身離開,不想衣袖被拉住。驚訝的看向桓容,後者輕笑,道:「朕同秦將軍頗為投契,將軍難得南下一回,朕欲同將軍秉燭夜談,議西域草原之事,何如?」
「秉燭夜談?」秦璟挑眉。
「然。」
秦璟笑了,慢慢拉下桓容的手,整了整衣袖,正色道:「陛下盛意,璟卻之不恭,自當尊陛下之命。」
漆黑的雙眸盛慢笑意,直直望過來,桓容略顯不自在,尷尬的咳嗽一聲。
「朕恭候將軍大駕。」
秦璟正身行禮,離開內室。
門外,等候已久的宦者終於長出口氣,命宮婢和小童提著食盒,將備好的膳食送到桓容面前。
出門在外,自然不能太過囿於規矩。
桓容一日三餐,外加兩頓糕點,菜色沒有太多花樣,除炒菜之外,和謝安王彪之所用並無二致。
只不過,廚夫手藝極好,做出的飯菜味道精妙,謝安和王彪之曾被天子留膳,吃過一次,都是讚不絕口。
奇怪的是,無論口中如何誇讚,兩人絕無再與天子共膳的心思。
究其原因,桓容的飯量太過驚人,荀宥和石劭等人有數米粒的絕技,謝安王彪之沒這項本領,又不願打破規矩,只能避而遠之,免得為固守禮儀撐得半夜睡不著,在院子裡轉圈消食。
飯菜逐一擺上,炙肉菜蔬俱全,稻飯以桶盛裝。
鵓鴿從木架飛落,沒有落在榻上,而是緊挨著桓容的腿,討好的蹭了蹭。
成精了。
桓容無聲嘆氣,令宦者準備鮮肉穀麥。
「諾!」
宦者領命退下,宮婢在一旁伺候。
桓容擺擺手,親手執匕切開炙肉,再以布巾淨手,再拿起竹筷,一口稻飯一口炙肉的吃了起來。
桓容的吃相很不錯,稱得上優雅,飯量卻和優雅半點不搭邊。
宮婢跪坐在旁側,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添飯。
稻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哪怕見多同樣的情形,仍會不自覺驚嘆,這樣的飯量,怕是尋常武將都比不上。
吃飽喝足,桓容到廊下站了片刻,看到院中兩株古木,意外發現樹枝間有個鳥巢。
不見大鳥歸巢,也沒聽見幼鳥的叫聲,不由得心生好奇,正想走近些,鵓鴿突然從室內飛出,掠過桓容的肩膀,徑直飛向鳥巢。
正在這時,天空突然傳來兩聲清脆的鳥鳴。
兩隻羽毛鮮豔的小鳥先後飛至,高叫著衝向鵓鴿,翅膀撲扇著,用嘴啄、用爪子抓,不及鵓鴿一半的身形,很是勇敢無畏。
「咕咕!」
「嘰喳嘰喳!」
鳥鳴聲中,幾片羽毛從樹頂飛落,隨之是被驅逐的鵓鴿。
兩隻小鳥不是護住巢便罷,直將鵓鴿驅離古木,方才高鳴幾聲,一隻回到巢中,一隻落在樹枝上,始終警惕的看著樹下。
或許是覺得不甘心,鵓鴿落下後,稍微整頓精神就要再衝,被桓容當場按住。
「這本是它們的巢,它們的家,說不定巢中有未孵化的小鳥。你這樣過去,自然會被攻擊。」
桓容一邊說,一邊托起鵓鴿,撫過鵓鴿背上的羽毛,輕輕點著它的小腦袋。
「鳥兒尚且護巢,何況人乎。」
桓容的聲音很低,笑容有些朦朧。
典魁許超面面相覷,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又是因為何而笑。難道是因為鳥打架?兩隻小鳥一隻鵓鴿有什麼看頭,要想真的一飽眼福,該觀鬥鷹才是。
夕陽沉入地平線,白晝為黑夜取代。
夜空中,一彎明月高懸,點點繁星璀璨。
桓容換下深衣,解開發髻,靠在榻邊翻閱竹簡。
三足燈照亮室內,燈光躍動,在牆上拉出修長的剪影。
「陛下,秦將軍請見。」
宦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桓容頓了一下,心漏跳半拍,喉嚨立時有些發乾。放下竹簡,儘量
鎮定情緒,隨後召秦璟入內。
和白日一樣,秦璟仍是一身玄衣,僅是除去佩劍,身上的長袍似也換過。
桓容示意秦璟坐下,待宦者移來兩盞三足燈,即命其退下,非召不入內室。
房門合攏,靜謐在室內流淌,
燈光暈黃,光下的人亦有幾分朦朧。
人言燈下觀美,怦然心動。遑論對面本就是美人,如何不會心跳加速,幾乎要從腔子裡蹦出來。
「陛下,」秦璟揚眉,嘴角彎起,「璟如約前來。」
「咳咳!」桓容咳嗽兩聲,勉強收回心神,推開竹簡,鋪開一張羊皮繪製的輿圖,引來秦璟奇怪一瞥。
「敬道讓我來,是為談論軍事?」
「順帶。」桓容咧咧嘴,沒有否認。
「可為慕容鮮卑?」秦璟繼續道。
「還有西域和草原。」桓容手指輿圖,圈出漠南的真空地帶,又劃過陰山,直連向秦璟曾駐兵的西海郡。
「玄愔可能為我解惑?」桓容心中隱有猜測,只是不敢輕易下結論。
如今秦策下旨征討慕容鮮卑,一旦此戰結束,早晚要和建康對上。他很想知道,秦璟打下這片地盤,究竟是如他所想,還是另有謀算。
秦璟垂下眼簾,重又抬起,眸光湛然,不復見之前的暖意。
「此為何意,敬道莫非沒有猜測?」
「有。」桓容點點頭。
「既如此何須再問。」
「我之猜測,未必等同玄愔真意。」
「真意?」秦璟忽然陷入沉默,許久方道,「如我說是不得不為,敬道可信?」
「……我信。」
「果真?」
「果真。」
桓容知道被逼到牆角是什麼滋味,也知道提前為自己找退路的無奈。
看著眼前的秦璟,確定秦氏父子是真的不和,他沒有半點鬆口氣的想法,更無半分歡快雀躍。思及早年的桓大司馬,心思難免複雜。
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知曉可能性不大,他仍想試一試。
單手按在輿圖之上,桓容傾身探過桌面,手指擦過秦璟的眼角,緩緩劃過顴骨和下頜,最終落在他的唇角,就此定住不動。
「如此一來,玄愔與我的約定豈非要落空?」
落空嗎?
秦璟凝視桓容,雙眼一眨不眨。旋即開啟雙唇,含住桓容的指尖,牙齒合攏,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敬道,我終為秦氏子。」
「……我明白。」
秦璟之意,無論秦策如何,他姓秦,肩負秦氏歷代先祖遺訓,這點絕不可能改變。
桓容的試探他十分清楚,沒有含糊其辭,也沒有故作引導,而是明白的告訴對方,他不可能拋棄先祖的榮耀,也不會放棄秦氏家族,轉而投向建康。
「我明白。」
反覆的呢喃著三個字,桓容笑了。笑容裡沒有半點牽強,有的儘是釋然。早已經知道答案,不過是再次確定,也證實了自己的眼光。
他看中的人,重情重義,固守本心,不會輕易捨棄曾堅持的一切。
秦璟寧可帶兵往北,也不會轉投建康。後一種選擇是死命題,從最開始就不會改變。
「玄愔是蓋世英雄。」桓容收回手,側頭看一眼燈光,嘴角的笑容始終沒有收起,眸光卻變得格外堅毅。
「之前的承諾,玄愔不忘,我亦不會忘。」聲音流淌在室內,不如平日清朗,摻入幾許低沉,愈發顯得肅穆,彷彿再度立下誓言。
秦璟頷首,忽然抬起右臂,掌心相對。
桓容面露驚訝,這是為何?
秦璟鄭重表示,擊掌。
「聞敬道有此愛好,璟願從。」
桓容:「……」
被他找出是誰傳出去的,絕對……好吧,這事真心怪不得旁人。
桓容抬起右臂,同秦璟三擊掌。
剎那間,似要被對方掌心的溫度灼傷。
桓容正要收回手,忽被秦璟握住,五指交纏,越握越緊,許久不願放開。借燈光看向對面,桓容有瞬間的愣神。
閃過漆黑眸底的,是不捨還是悲傷?
在秦璟放鬆力氣時,桓容的身體快於大腦,下意識握了回去。
「敬道?」秦璟不解。
桓容沒有出聲,靜靜的看著對方,忽然站起身,用力咬上了秦璟的嘴唇。
不是吻而是咬。
不到兩息,嘴裡就嘗到了血腥味。
竹簡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燈光躍動,不時從焰心發出一聲脆響。
朦朧的光影籠罩室內,牆上的影子不斷搖曳拉長,似兩頭受傷的凶獸在廝殺,又似最後一場抵死纏綿。
床帳落下,玄色長袍和玉帶層疊。
長發如瀑布垂落,合上雙眼,仍能記起秦淮河畔垂柳的風情,記起北地大漠孤煙,記起女郎清脆的歌聲、將兵廝殺的吶喊。
秦風的鏗鏘迴響在耳邊,一切的一切,如幻燈片在眼前閃過,匯聚成一幅連綿不斷的長卷。
一晌貪歡。
放縱之後,將面對更為殘酷的現實。
今夜的一切都將沉入記憶深處,重重鐵鎖把守,無人時方會鬆動。偶爾流淌出一絲痕跡,很快又會被鎖得更深。
翌日,桓容起身時,身側早已冰涼。
撐著手臂坐起,拂開眼前的發,預期的惆悵沒有出現,沉重也似乎慢了一拍,反倒有幾分輕鬆。
該說他果然不適合傷春悲秋,纖細的神經什麼的更不搭邊。
低聲嘟囔兩聲,桓容從榻上起身。不是殘留的些許不適,八成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仔細想想,他也算是賺到了。
畢竟,如秦璟這個級別的「美人」,又是渾身冒著煞氣,想交心都是難上加難,遑論一場風花雪月。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這句話固然俗氣,也不太符合桓容的性格,但讓他為愛哭天抹淚,要生要死,真心做不出來。別說做,只是想一想,都會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若是換成秦璟,更會打上幾個冷顫。
太嚇人了有沒有?
用過早膳,謝安和王彪之來見,言諸事安排妥當,長安的探子很快將送回消息。
秦璟的表現一如尋常,未見如何親密,也沒有刻意的冷漠。
唯一的改變是,同桓容相處時,身上的煞氣的的確確減少許多。跟他入城的張廉略感到疑惑,想到秦璟的性格行事,終究遵循直覺,沒有繼續深究緣由。
三日後,桓容離開淮南,向西巡狩。
秦璟完成此行使命,帶回桓容親筆國書,啟程返回北地。
此時,秦玓率領的大軍日夜兼程,正向遼東郡趕去。
消息傳入三韓,慕容垂和慕容德立即調兵備邊,嚴查出入城池的商隊和外族,疑為奸細者全部拿下,當場格殺,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通過和南邊的貿易,兩人積攢下不少家底,不及在中原時,好歹恢復一定實力,可同秦氏一戰。
對兩人來說,跑是沒法跑的,只能拚命。
柔然被秦璟追到漠北,壓根不敢回頭,連王庭都撒丫子沒影了,求援實屬白日做夢。室韋和庫莫奚都屬於牆頭草,現在歸順慕容鮮卑,胸脯拍得震天響,真打起來還不曉得是什麼樣。
想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生死關頭,慕容垂和慕容德盡釋前嫌,計畫聯手對敵。偏偏天意弄人,長輩和解,小輩卻鬧得更大。
慕容垂籌備邊防時,慕容令和慕容沖再次動起手來,慕容沖一氣之下,竟然帶著心腹部曲殺上門,斬殺為慕容令出謀劃策的參軍,更動手殺了兩名跟隨他的幢主。
這一鬧非同小可。
慕容令告到慕容垂跟前,跪著哭求慕容垂嚴懲慕容沖。
被殺的參軍出身段氏,是慕容令的表兄,而段氏是慕容垂的妻族,在他北上時出力不小,遇此變故,不可能等閒視之。
慕容垂咬咬牙,就要命人將慕容沖拿來。他自然不會殺了這個姪子,做出懲罰,給段氏一個交代實為必須。
哪承想,去帶人的甲士回報,慕容衝跑了,搜遍府內不見蹤影。
「跑了?」
慕容垂愕然,繼而是勃然大怒。
慕容沖和慕容令不和,動手是常有的事,殺人也沒什麼。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個關頭跑了!
知道的是他負氣出走,不知道的會以為他怯戰,藉口逃離戰場!
「搜城!」慕容垂用力握拳,狠狠砸在桌上,「把他抓回來!」
「諾!」
甲士退下,慕容令從地上起身,低著頭,藉機掩去嘴邊的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