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巡狩二
寧康三年, 十二月
數九寒天, 天寒地凍。
冷風呼嘯而過, 滴水成冰,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
入冬之後,北地連降數場大雪, 道路阻塞,遷都的隊伍被迫停在中途,夜宿林邊,等風雪過後再啟程。
火光熊熊燃起,驚擾了林中猛獸。
夜色降臨, 烏雲層層壓過。黑暗中, 幽幽綠光徘徊在營地四周, 忽明忽滅。淒厲的嚎叫聲響徹密林,撕開呼嘯的北風, 持續了整整一夜。
天明時分, 大雪初停。
雪地反射陽光, 刺得人睜不開雙眼。
靠近營地邊緣的幾座帳篷被雪壓塌, 好在沒有人員傷亡,只是幾匹拉車的馬不見蹤影。循著痕跡行出數里,才發現駑馬殘留的骸骨。
「不只是狼,還有豹子。」染虎蹲下身,查看駑馬殘留的屍骸,展眼望向林地,對夏侯岩道,「昨夜狂風大雪,估計壓過了聲音。這處又非我等巡視,被狼群摸到空隙,虧得這些人命大。」
潛台詞是,守衛這幾座帳篷的私兵要麼沒經驗,要麼就是偷懶。若不然,也不會被狼群摸到營地邊緣,還拖走一匹駑馬。
「需得上稟將軍。」染虎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搓掌心,站起身道,「今日盡快趕路,離開這片林地。」
剩下的馬不用再找,十成活不了。
冬天缺少獵物,狼群和虎豹不像黑熊藏冬,肯定要外出覓食。在林中捕不到充足的獵物,為了活下去,哪怕是冒險,也會跟在隊伍之後。
「按照常理,這麼多人紮營,狼群不會輕易靠近。」夏侯岩盯著駑馬的殘骸,面上帶著不解。營地中燃著篝火,獸群該遠遠避開才是。
「不奇怪。」染虎躍身上馬,搖搖頭,「今歲冬寒,這一路走來,我沒見到半個鹿群的影子。林子裡沒有鹿,狼群沒了活路,襲擊人算不上稀奇。」
野獸不是人,一旦餓瘋了,被天性和本能支配,壓根不會衡量利弊。
「冬寒?」夏侯岩嗤笑一聲,「這幾年來,哪年不是冬寒,哪歲沒有雪災?秦王不是沒獎勵開荒,可時至今日,還在向南邊市糧。」
染虎沒接話,腳跟輕踢,打馬回營。
染虎等離開不久,幾頭灰黑色的野狼從藏身處走出,看著騎兵離開的方向,仰頭髮出一陣淒厲的嚎叫。
秦璟聽到回報,當即前往大帳,向秦策稟明實情,並言隊伍最好盡快啟程,一為避開隨時可能到來的大雪,以免再被攔在路上;二是甩開跟在身後的狼群,確保隨性之人的安全。
知曉其中厲害,秦策沒有多想,很快下令拔營。嚴令眾人,必須趕在天黑前進入並州,再尋開闊地紮營。
「並州城乃是新建。」秦璟策馬走在車駕旁,因天氣寒冷,說話時口鼻間凝聚白霧,長眉掛上一層晶瑩的白霜,「父王可入城歇息。」
秦策搖搖頭,道:「大雪延誤路程,行程已經耽擱,還是盡速趕至長安為上。」
秦策打定主意,過城不入,全速趕路。
秦璟沒有繼續勸阻,領命之後,策馬行到隊伍前,派出十餘名斥候往前方探路。
北風捲著飛雪,陣陣迎面而來。
戰馬撒開四蹄,斥候的身影化為一個個黑點,很快消失在滿目銀白之中。
天空中響起一陣嘹喨的鷹鳴,秦璟拉住韁繩,舉目眺望。一隻蒼鷹自南飛來,盤旋在隊伍上空,矯健的身影,成為天空中唯一一抹暗色。
噍——
蒼鷹再次發出鳴叫,自半空俯衝而下,沒有落到秦璟馬前,而是雙翼展開,飛撲入雪地,片刻抓起一隻肥碩的野兔。
利爪牢牢扎入野兔後頸,鮮血浸濕皮毛,在風中凝固。
噍!
鷹鳴聲又起,比之前短促。
少頃,一隻灰黑色的鵓鴿從半空飛落,撲簌簌的搧動翅膀,發出咕咕的叫聲。
沒有任何預警,箭矢破風而來。秦璟頭也沒回,直接抽出佩劍,將箭身凌空斬斷。
這樣的速度和力量,幾乎超出想像。
「大膽!」染虎猛地調轉馬頭,徑直衝向開弓的私兵,二話不說,掄起長刀就砸。
不是砍,而是砸。
私兵本能的擋了一下,結果不敵染虎的力氣,手中兵器被打落,翻身滾落馬下。
染虎猶不罷休,滿臉煞氣,猛地一拉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陣陣嘶鳴。
在私兵驚恐的目光中,戰馬的前蹄狠狠踏下。
咔嚓一聲,私兵的手臂和肋骨先後被踩斷,哀嚎聲登時響起。
「大膽!」目睹整個過程,私兵侍奉的家主怒發衝冠,喝斥道,「胡奴安敢傷人?!」
染虎沒有發怒,反而嘿嘿一笑,反手取出一支箭矢,沒有開弓,直接甩了出去,當場洞穿私兵頸項,鮮血飛濺,哀嚎聲戛然而止。
私兵的屍體癱在地上,雙眼圓整,當場氣絕身亡。
「你、你……」
「我如何?」
染虎咧開嘴,露出森森利齒,惡聲惡氣道:「我主乃是秦將軍,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對我指手畫腳?殺他怎麼了?敢在將軍身後開弓,還想留著腦袋?」
說話間,向身後擺了擺動手,「拖去喂狼!」
「諾!」
命令下達,立刻有兩名騎兵策馬上前,以繩索套住私兵屍體,牛羊一般拖走。
戰馬飛馳而過,雪地上留下刺目的紅痕,轉瞬凝結成一條蜿蜒的血路。
「實話告訴你,不是將軍下令,要對你們客氣點,信不信……」
「染虎!」
話沒說完,就被趕來的張廉打斷。
染虎轉過頭,不甘的嘖了一聲,又不懷好意的掃過馬車,終於沒再多說,冷哼一聲,就此打馬離開。
張廉轉向震怒的豪強家主,微微一笑,道:「染幢主生性直率,向來有話直說,不喜繞彎子。許公莫怪。」
話落,不等對方出言,一樣的調頭就走,對於染虎殺人之事隻字不提。態度貌似客氣,實則比染虎更加囂張,甚至帶著幾分威脅之意,明顯在告訴許氏家主,殺就殺了,你能奈我何?
之所以多廢話,不過是礙於將軍吩咐,不得不給你幾分面子。
要是給臉不要臉,不識時務,後果將會如何,最好提前想想清楚。
換個時間場合,別說只是殺個私兵,就是染虎帶人砍殺許氏滿門,張廉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更會幫忙砍上幾刀,順便再放一把火,徹底斬草除根。
誰讓許氏家主不開眼,敢讓私兵隨意張弓。無論蒼鷹還是鵓鴿,豈是他能輕易染指?更何況,究竟是想獵鳥還是意在秦璟,就方才來看,可是很不好說。
一場衝突來得快,去得也快。
事實上,說衝突並不確切,準確點說,是許氏家主不知深淺,惹上了秦璟手下的騎兵。
挑起事端的是許氏,秦策不會為這件小事斥責秦璟,只會當做不知情。若是真要追查,許氏才會惹上大麻煩。
鑑於秦璟的權勢、騎兵的凶悍,昔日的舊友同僚沒有同情安慰,都在不著痕跡的疏遠許氏。畢竟形勢比人強,誰也不想被視為許氏同黨,和之前的於氏、楊氏一般,落得滿門盡滅的下場。
對於身後發生的事,秦璟不聞不問,似半點也不在意。
從蒼鷹腿上解下竹管,又從鵓鴿頸上取下一封短信,簡單掃過其中內容,秦璟的心情驀然轉好,眼底隱現幾分笑意。
「阿兄。」秦珍和秦玨打馬上前,看秦璟這個樣子,不免生出些許好奇。
「何事?」秦璟轉過頭,已然收好短信。
「是阿母的信嗎?」秦珍道,
「對。」秦璟遞過竹管,口中道,「阿母病已痊癒,正在長安等著咱們。」
「果真?」
秦珍和秦玨互看一眼,小心接過竹管,發現共有兩封短信。一封來自秦瑒,一封則是劉夫人親筆。看過書信,兩人面帶激動,心中的喜意完全抑制不住。
「太好了!」
「阿兄,好像還有一封信?」
秦璟挑起長眉,黑眸深不見底。開口的秦玦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迫於壓力,不敢繼續再問。
見兄弟打消好奇心,秦璟滿意的點點頭,開口道:「將阿母的書信收好,二兄的上呈父王。該怎麼說,可都知道?」
「阿兄放心!」秦珍眨眨眼,將劉夫人的親筆收好,深深藏在袖中。秦瑒的書信重新塞入竹管,想是要一併上呈秦策。
看到此舉,秦璟勾了下嘴角。
張廉和夏侯岩站在一旁,都是視而未見。對於三兄弟一起「欺瞞」秦王之事,壓根不覺如何。
遷都的隊伍繼續前行,中途不歇,終於在日落前抵達並州邊境。隊伍紮營之後,一場大雪如期而至,沿途的車轍蹄印盡被掩埋,不留半點痕跡。
與此同時,桓容已經離開建康,按照預定計畫巡狩邊境。
郗愔留在建康,暫理朝中諸事。遇大事不決,可快馬飛報。南康公主坐鎮台城,又有賈秉和鐘琳在三省,桓容可以放心離開,不擔心身後會出亂子。
謝安和王彪之隨駕,隊伍中跟著二十餘輛大車,都是隨行的高門郎君。
隊伍離開建康時,百姓夾道相送。
寒冬時節,沒有鮮花柳枝,飛落的絹花和釵鐶照樣交織成雨,險些將大輅淹沒。
不顧空中飄落的冷雨,女郎們手挽著手,在路邊唱起古老的調子。曲調悠長,既有對君王的頌揚,又有對郎君的思慕。
桓容坐在車中,好歹有典魁許超護駕,加上帝王之尊,沒有再成人形花架。
隨駕的各家郎君就沒這麼幸運,凡馬車經過,必是遍插銀釵絹花。待走出城門,馬車皆成花車。
香風縈繞不去,連身披鎧甲的府軍都風流一回,碰巧做了一回花架。拿下嵌入鎧甲縫隙的銀簪子,後怕之餘,對士族郎君的種種「待遇」再沒半點羨慕。
王彪之同謝安坐在車裡,一邊飲茶湯,一邊感慨當年歲月。
「遙想安石當年,盛況不亞於今日。」
謝安笑著搖頭,朝服加身,照樣帶著幾分仙風道骨之氣。
「叔虎過譽,安已是知天命之年,何言少時。」
「非也。」王彪之難得起了玩笑的心情,放下漆盞,笑道,「出城之時,如安石不是一味躲在車裡,而是露上一面,怕車頂都將被金銀壓榻。如官家所言,軍餉有望啊。」
謝安無語半晌,見王彪之滿臉「認真」,不由得當場失笑。
小聲傳出車廂,引得趕車健僕一陣好奇。
兩人話中提到桓容,難免會思及巡狩安排。
想到此行首往幽州,無論謝安還是王彪之,心中都生出幾分期待。很想親眼看一看,往昔貧瘠的邊地,如今口口相傳的商貿之都,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天子大輅中,桓容打開木箱,取出數卷竹簡。
竹簡展開,上面記錄的不是軍國要事,而是隨行郎君的基本資料。包括性格、才學以及平日裡露出的志向,全部記錄在冊。
一邊看,桓容一邊提筆,重點圈出幾個名字。
按照計畫,這幾個都是重點觀察對象。如果一切順利,不用等巡狩結束,直接能選官出仕,或是在邊州留任,或是啟程前往涼州等地。
「西海郡由秦氏掌控,沙州拿下之後,高昌必須盡速設立治所。」
高昌地處後世的吐魯番盆地,西漢宣帝時,朝廷派士卒屯田於此,築起軍事壁壘,設戊己校尉。東漢曹魏時,高昌進一步發展,人口和規模可比大縣,隸屬敦煌郡。
兩晉時期,北地戰亂頻繁,高昌之地幾度易主,最後落入氐人手中。
氐秦滅國,秦氏兵力不足,駐守此地的依舊是苻堅舊部。聞長安被破,氐主身死,氐將當即自立為王,開始大肆徵兵斂財,對百姓和往來商旅苛以重稅,引起西域諸胡不滿。
桓容派兵西進,接連拿下姑臧等地時,高昌城裡也打得熱鬧。
據商隊帶回的消息,氐人數量少,但武器精良,各個能征善戰;西域胡人數眾多,卻是各自為政,壓根沒法統一調度。雙方打了足足大半年,彼此互有勝負,但總的來說,誰也奈何不了誰。
如果這時出兵,勝利的天平定然會立刻傾斜。
經過仔細考量,桓容沒有著急下令。
所謂上趕子不是買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若是表現得太過熱切,未必能得到最好的效果。
反正秦璟已率兵離開,秦氏在西域的力量不如之前,想要拿下高昌,盡可以慢慢等。等到雙方堅持不住,主動求上門來,才是能痛快開價的時候。
不厚道?
桓容聳聳肩膀。
厚道是什麼?能吃嗎?
地盤拿下,治所和官員必須跟上。想要徹底穩固西域,並向更遠的中亞和西亞進發,凡是能用的手段都要用。
後世如何評價,是不是會將他斥為暴君,甚至是凶殘成性,桓容全不在乎。
還是那句話,國家民族利益當前,誰管鄰居是不是滿心憋屈,排隊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