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醉酒二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帳中文武皆有幾分醉意。
彼此之間推杯把盞,武將捉對下場切磋。言是點到即止,然棋逢對手,從拳腳到短兵,再由短兵到長兵,甚至不顧風雪「切磋」到帳外,打著打著,就打出了幾分火氣。
許超赤紅著臉膛,扯開衣襟,同夏侯岩對面而立。
早在長安宮中,他就看這小子很不順眼。以為使君文弱,看不起幽州將兵?分明是傲慢自詡,目中無人!
既如此,某家就好好下下你的威風,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射石飲羽、顛倒乾坤!
周延同錢實西攻略陽,不在桓容身邊。魏起又在守營,隨行人中,許超的箭術最高,不能百步穿楊,也能一發雙貫,尋常將領實難匹敵。
兩人不顧狂風大雪,站定在帳前,命人在火堆旁立起靶子。隨後各自取來強弓,張弓搭箭,凝視遠處的靶子,數息之後,幾乎同時放開弓弦。
嗡嗡聲中,利箭劈開雪幕,撕開狂風,咄咄兩聲,扎在木耙之上,箭尾猶在顫動。
為風力所阻,箭矢飛偏,兩人均未能射中靶心,都是面露不甘。連續射出三箭,落點十分靠近,最近的,相距靶心不過半寸,足證其本領超群。
士卒移來木耙,眾人都是一番驚嘆。
「許司馬果然了得!」
「夏侯幢主客氣!」
看過靶子,知曉彼此不相上下,再射多少箭也是一樣。許超和夏侯岩收起強弓,表面把臂談笑,實則互相不服,看向對方的目光都帶著挑釁和殺氣。
風雪變得更大,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
眾人當下移回帳中,廚夫送上熱湯,湯裡灑了胡椒和細蔥,略有些燙口,卻恰好驅散手腳的寒意。
飲過熱湯,天色已經不早。
宴會將畢,桓容起身告辭離去。
如在城內尚罷,但在城外紮營,桓容實不好留下。
再者說,盟約歸盟約,雙方並非一個陣營,都在彼此防備。如果桓容赴宴不歸,難保駐紮在城外的一千幽州兵不會心生疑竇,以為秦氏心懷歹意,不管不顧的殺將過來。
誤會釀成,雙方動起刀兵,便宜的只能是潛藏暗處的氐賊。
「告辭。」
桓容喝下兩壇佳釀,依舊神志清醒,談笑自若。僅是眼角眉梢現出淺淺的暈紅,愈發襯得眉如墨染、容姿俊雅,行動間更多出幾分恣意瀟灑。
「敬道暫且留步。」秦璟上前半步,出聲道。
「秦兄何事?」桓容轉眼望去,面露詫異。許超和典魁站在三步外,見他被秦璟攔住,不由得神情一肅,就要邁步上前。
「可否借一步說話?」秦璟繼續道。
斟酌片刻,桓容點點頭,抬臂止住許超典魁,並向鐘琳搖了搖頭,隨秦璟重回帳中。
彼時,矮榻已經撤下,歪倒的酒罈業已移走。
火盆中焰色微暗,空氣中仍瀰漫著酒香。
帳簾放下,桓容在靠近帳門處立定,抬眼看向秦璟,等著對方開口。猝不及防,下一刻竟被扣住上臂,撞入一個堅硬的胸膛。
整個人被冷冽的氣息包裹,桓容有瞬間怔忪。腦子嗡地一聲,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眼前究竟是怎麼回事。
「秦……」
後半句話未能出口,忽被一隻大手托住後頸,帶著厚繭的指腹擦過耳後,帶起一陣莫名的顫慄。
秦璟依舊沒出聲,單臂扣住桓容的腰,低下頭,雙眸深處燃起兩團暗火。
桓容的大腦嗡嗡作響,頓時心如擂鼓。
雙唇緩緩貼近,溫暖的氣息滑過唇沿,微癢。呼吸不自覺加重,牙齒咬住下唇,眼圈都有些泛紅。
「敬道……」
低沉的氣息傳入耳鼓,桓容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惡狠狠的瞪了秦璟一眼。單手扣住他的後腦,另一手攬住他的脖頸,用力印上他的嘴唇。
這幾乎不是吻,更像是凶獸間的憤怒撕咬。
牙齒相撞,響聲清晰可聞。
嘴唇留下傷痕,銳痛一陣強似一陣,卻誰也不願意退後,彷彿一場沒有盡頭的角力。
呼吸相融,辛辣的酒氣在唇齒間交換。
桓容後退少許,大口喘著氣,心跳快得異乎尋常,似剛跑完一場馬拉鬆。待到氣息稍穩,抬眼看到秦璟的樣子,既有幾分得意,又不免有幾分擔心。
郎君如玉,眸底染上一抹醉意。
紅唇微腫,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齒痕,沁出幾點血絲。
忘形了。
桓容呻吟一聲,生出懊惱,卻並不感到後悔。
指腹擦過秦璟的下唇,不期然染上一抹暗紅。正要收回,手腕忽被抓住,染血的指尖很快感到一抹溫熱。
秦璟眼簾低垂,唇落在桓容的掌心,舌尖探出,捲走留在指腹的血痕。
咕咚。
桓容嚥了一口口水。
此情此景,他是撲還是不撲?
似看出他的想法,秦璟牽起嘴角,笑容間帶著魅惑。扣在桓容腰上的手臂不斷收緊,隔著長袍,都能感受到滾燙的熱意。
「容弟。」低沉的聲音敲擊耳鼓,如天鵝絨一般柔軟,彷彿大提琴緩慢拉響。
一股酥麻自脊背躥升,桓容咬緊後槽牙,猛地拽住秦璟的衣領,再次堵上他的嘴唇。
聲控!?
他什麼時候竟變成了聲控?!
帳中的溫度不斷攀升,幾乎讓人忘記身處何地。
帳外突然響起秦瑒的聲音:「阿弟,敬道?」
理智瞬間回籠,桓容猛地睜開眼,混沌的大腦瞬間回歸清醒。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後退半步。
看著秦璟的樣子,就知自己現下是什麼情形。
桓容又是一陣懊惱,看向半開的帳簾,發現秦瑒正站在簾旁,目瞪口呆的看著兩人。
「阿弟……敬道?」秦瑒差點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阿兄何事?」秦璟神情自然,聲音語氣恢復尋常。
「你們方才……」
「容酒意上頭,幸好秦兄扶了一下。」借手背遮擋,桓容舔了下嘴唇,笑道,「時辰不早,容也該回營,就不多打擾了。」
話落,桓容正要邁步,突然間想起什麼,轉過頭,認真的看向秦璟,嚴肅道:「之前約定,還望秦兄能繼續遵守。只要秦兄守約,容亦會踐守諾言!」
「好。」秦璟頷首,親自送桓容出帳,又目送他登車離開,一路行出大營。
待武車行遠,火把化為夜色中的點點螢光,營門方才關閉。
回帳之前,秦瑒喚住秦璟,看著望過來的兄弟,欲言又止,神情間帶著幾分猶豫。
「阿弟,你同桓使君?」
「阿兄想說什麼?」秦璟問道。
「我……」秦瑒眉心皺出川字,尷尬的抓了抓後頸,左右看了看,一把將秦璟拉回賬內,低聲道,「那個,你二人交情莫逆?」
秦璟玩味的看著秦瑒,道:「阿兄想說的就是這個?」
「不是,我,那個……」秦瑒詞窮。
「阿兄,敬道及冠時,我曾書信阿母,以鸞鳳釵相贈。」
咔吧一聲,秦二郎下巴墜地。
「我以為不是這樣。」
「阿兄以為如何?」秦璟笑了,笑容裡帶著幾分肆意,又有幾分悵然,「阿兄放心,我不會忘記自己是秦氏兒郎,不會忘記秦氏祖訓,更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
「阿弟……」秦瑒聲音微啞。
「我與敬道有約,他日必要於戰場一決高下。在那之前,我必將助阿父一統北地,掃平中原,不負秦氏歷代先祖。」
秦瑒沉默了。
看著這樣的秦璟,喉嚨裡像堵著石塊,複雜的情緒一湧而上,最終全化為無盡的酸楚。
想要說話,口中只能發出單音。
試了兩次都不成,秦瑒乾脆用力搓了搓臉,按住秦璟的肩膀,五指用力,沉聲道:「阿弟,我幫你!」
「阿兄,」秦璟扣住秦瑒的手腕,笑道,「何須如此?亂世之中,今天生、明日死,誰能保得萬全?正如這座長安城,西周創立,秦漢為都,存世千年。然漢末至今,區區兩百年,卻是幾易其主。」
秦瑒沉聲嘆息,「阿弟想說什麼?」
「敬道曾言,人定勝天。」秦璟仍是笑,「於我而言,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必當竭盡全力結束亂世,復華夏大地,給中原百姓一個安穩。」
「不能親手開闢盛世,總能驅逐賊寇,予後來人根基,還天下太平。」
緩緩收起笑容,秦璟認真的看著秦瑒,道:「阿兄可願助我?」
「好!」秦瑒重重點頭,舉起右手,「擊掌為誓。」
三聲脆響,兄弟倆相視而笑,笑聲爽朗,徑直穿透風雪。
回大營的路上,桓容感到酒意上湧,捏了捏額角,實在無心說話,乾脆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鐘琳飲下兩口茶湯,壓下部分酒意,思量西域商路及同秦氏商談之事,同樣沒有出聲。
許久,車速開始減慢,耳邊聽到熟悉的號令。
桓容睜開眼,推開車窗,見到營地中的篝火,不覺綻開一抹笑容。
「孔璵。」
「諾。」
「明後日秦將軍必會派人前來。」桓容轉過頭,半面被燈火照亮,半面隱於黑暗,看得不十分真切,「如何商洽,孔璵可有腹案?」
「明公放心,琳定不負信任。」
「善。」桓容沒有細問,只是笑道,「無論如何,西域商路必須貫通,扶風、略陽和隴西幾地必須握於我手。」
「明公放心。」鐘琳正色道,「以明公之前的條件,秦氏九成會動心。」
「那就好。」
武車駛進營門,魏起正在巡營,馬良上前覆命。
「稟使君,此前有百餘長安父老來投,依其所言,抓到兩什氐賊殘兵。」
「好。」桓容點點頭,讚許道,「爾等辛苦。」
「此乃僕等應盡之則,不敢當使君誇讚。」
「百姓可安置妥當?」桓容問道。
「依使君之前吩咐,已於左營外搭建帳篷,亦已發下食水。」
「氐賊殘兵如何處置?」
「皆縛於囚欄,等使君歸來發落。」
桓容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百姓輯錄姓名籍貫,十人為保,無可疑者盡數留下。如有可疑,同氐賊一併送去秦氏大營。」
送去秦氏大營?
馬良眉心蹙緊,面露不解。典魁和許超同時望向桓容,都對桓使君這個決定感到莫名。
「攻下長安的是秦氏。」桓容緊了緊斗篷,正色道,「我欲取扶風等地,維繫同秦氏的盟約至關重要。這些氐兵沒有大用,留下不過增些勞力。不若送去秦氏大營,能示幾分誠意。」
馬良三人面露恍然,未再提出疑問,立即著手安排。
鐘琳笑道:「明公英明。」
「英明?」桓容搖搖頭,笑道,「不過是識時務罷了。」
這話並不十分貼切,卻也沒差到哪裡去。
他也好,秦璟也罷,比起個人情誼,更加注重大局。說是無情無義未免過頭,更不代表彼此視感情為兒戲。
想在亂世立身,理智永遠為先。
為感情不顧一切?
說實話,桓容真心做不到。腦袋被門夾、被驢踢甚至灌幾瓢水,照樣做不到。
秦璟比他更加理智。
實事求是的講,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梟雄。桓容完全可以肯定,他日戰場相見,對方手下絕不會留情。
摸摸胸口,遇上這種情況該感到「心痛」吧?
這種突來的興奮激動又算怎麼回事?
果然是亂世呆久了,就算沒嗑寒食散,腦回路也會出現問題。
桓容的車駕回到營中,營門立刻關閉。
兩輛武車推到營門前,擋板張開,士卒登上車頂,架上火把,就是兩座簡易的瞭望台。
左營地外,十幾個帳篷內,投奔來的長安百姓擠在火盆旁,跟前擺著熱湯,手裡抓著蒸餅饅頭,正在狼吞虎嚥。
另有幾個婦人將蒸餅泡軟,一點點喂給懷中的孩子。
秦氏圍城三月,長安將盡糧絕,不少人死在城內,壓根沒能熬到今日。他們儌倖逃出,卻沒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營地而來。
究其原因,是為首的老人認出晉兵的皮甲,思及當年桓大司馬率兵北伐,當機立斷,帶著族人和家人前來投奔。
秦氏固然是漢人,南地的晉室卻被視為正統。加上北地遭遇天災,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眾人一番商量,決定離開北方,遷往南地。
「聞聽南邊的幽、荊幾州廣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雖沒太大的本事,到底會些木匠和鐵匠手藝。再不濟,往鹽瀆、射陽之地的鹽場工坊碰碰運氣,總好過等著餓死。」
隨行商往來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斷傳出。
起初人們不相信,一州之地,還是邊界,不遭兵禍就謝天謝地,如何能養活這許多的流民?
可是,隨著日子過去,越來越多的消息散播開來,並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現身說法,跟著幽州商隊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來越少,關於幽州的傳言逐步得到證實。
這些人投奔幽州兵倒也不算奇怪。
長安城破之後,氐人和部分雜胡北逃,大部分的漢人留了下來。
對長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饞已久,本以為要經過談判,付出一定代價市換,萬萬沒有料到,有之前的「名聲」在,不少百姓主動來投,願意跟著他前往南地。
撈到碗裡的肉自然不能再放回去。
不過,和秦氏打個招呼十分必要。
至於是不是要另給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聳聳肩,表示苻堅的私庫好東西實在不少,換百戶人口綽綽有餘。
這邊廂,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帶走不說,務必要說動秦氏鬆口,確保西域商路暢通。
那邊廂,桓石虔和楊廣率領的軍隊已攻破略陽,正沿著渭水西行,冒雪向天水進軍。
謝玄和王獻之終於趕上大軍,同桓石虔合兵。
二人帶來的家將部曲迅速投入戰鬥,同氐兵廝殺極是悍勇。在攻打略陽城時,更是生擒略陽太守,讓桓石虔和楊廣刮目相看。
「連日大雪,大軍行進固然困難,守城的氐賊未必好過。」
桓石虔鋪開輿圖,手指畫出一條長線,重重點在「天水城」標記之上。
「我等借武車急行軍,攻城器械盡可在城下組裝,定要在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