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降之物
自古以來, 日食皆象徵凶兆。
魏晉規矩, 遇到天龍食日, 台城起鼓,天子當著素服避於偏殿。翌日文武上朝,俱免朝冠, 改佩幘。
文官戴介幘,武官戴平上幘。
無論文武皆佩寶劍,漢時為鐵劍,魏晉改為木劍,以示威武。
凶漢登上城牆, 台城內以鼓聲驅厄, 並有術士入宮卜笄, 占卜日食後是否將有大禍。
司馬奕在位期間,曾有日食發生。很不巧, 趕上三吳之地生災, 飢民遍地, 成為廢帝的又一樁鐵證。
司馬昱在位僅一年, 沒趕上類似情形,難言是幸運還是不幸。
司馬曜……如果按歷史走向,這次日食是發生在他繼位早期。結果桓容取而代之,天警之事就落在了後者的頭頂。
好在眾人知曉輕重,沒將事情往「天子無德」之類的事上牽扯,更沒人提及「桓氏篡位,天懲將至」之語。
須知此事牽扯不小,話傳出去,惹怒的絕不僅僅是新帝和龍亢桓氏,包括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弘農楊氏甚至是高平郗氏都會被得罪個徹底。
到時候,可不是自己抹脖子就能解決的。
只不過,以上不提,不代表事情會就此揭過。
天子巡守是一則,後宮空虛、官家無子又是一則。
古人敬畏鬼神,從諸多祭祀之中就能窺出一二。
以上天示警為契機,奏請新帝打消巡狩的念頭,安心留在建康,最好能就此守在台城;此外,桓容初登基,尚沒有大婚,連婢妾美人都沒有半個,正該充實後宮,綿延子嗣,方能安穩國祚。
前一條,謝安郗愔亦表贊同,唯獨王彪之沒有明確表態,頗有幾分模稜兩可。後一條,王謝士族沒有參與,多是中等士族和小士族在活動。
和司馬氏在位時同理,王謝士族樹大根深,無意送女入宮,更不屑於外戚之位。雖是同桓氏合作,但桓氏兵家子的身份終是不能抹去。
中小士族則不然。
天子弱冠之年,初登基,身邊空虛,正是送人的最佳時機。
最重要的是,桓容登基之前,同王謝士族多有盟約,最大的一塊蛋糕已被瓜分完畢。連周氏這樣的吳姓都得了不小的好處,族中子弟接連出仕,有漸起的徵兆。
沒能抓住機會,眾人早有些按捺不住。
其後,王太后和褚太后出宮,王氏和褚氏郎君得大中正品評,未幾選官出仕。哪怕是在邊塞,終究代表著天子的信任和態度!
見此情形,尚無行動的各家終於坐不住了。
日食恰好給了各家機會。
什麼風最硬?
枕頭風!
桓容不願做擺設,更不可能像司馬氏一樣做個傀儡。面對一個強勢的君主,別的路走不通,無妨倣傚漢時,以外戚晉身。
西漢竇氏,東漢陰氏,都是權傾朝野。
以自家的條件,無法同竇氏和陰氏相提並論,力壓王謝高門更是笑話。但是,藉機得天子信任,增加族中出仕的人數,增強在朝堂的話語權,總沒有太大問題。
至於周氏占據先機,卻沒有同桓容結親,而是選擇桓禕,眾人沒有多想,只以為是吳姓的身份使然。
殊不知,周處早看出桓容的性格,心知外戚之路絕對走不通。與其招來新帝厭惡,損傷大好局面,不如退後一步,將女郎嫁給桓禕,既能向新帝表示衷心,又能保證家族利益。
可惜,同他想法一致的人並不多。
於是乎,日食發生之後,桓容幾乎每天被催婚,上請的奏疏堆成小山,三省一台也是無奈,只能裝箱送入太極殿。
桓容很是鬧心。
從最開始的隨便翻翻,到最後的棄至一邊,不是親娘阻止,九成會命人抬下去當柴火。
見他這個樣子,聯繫之前種種,南康公主面露沉思,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問道:「官家無意此事?」
桓容沉默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兒不想選美人,更不欲大婚。」
「是現在不想?」
「今後也不想。」
南康公主問得直白,桓容的回答也相當直接。
李夫人坐在一邊,素手揭開香爐的蓋子,投入一注新香。清香裊裊,驅散了瞬間的焦躁,心情隨之變得平靜。
「阿母,兒無意成婚。」在南康公主面前,桓容從不稱「朕」。
「無意就無意。」意外的,南康公主沒有詢問原因,也沒出言勸阻,端起茶湯飲了一口,緩聲道,「不過,這事不好處理,需得仔細謀劃。」
「阿母?」見到親娘這個態度,桓容反倒有些反應不過來,面露驚訝,愣在當場。
「怎麼?以為我會不顧你的意願,執意讓你成婚?」南康公主挑眉看著桓容,嘴邊帶笑,卻讓後者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親娘威武,真心不是說說而已。
「兒不敢。」嚥了口口水,桓容道。
「我之前曾說過,只願你平安,其他都是無妨。」南康公主放下茶湯,示意桓容靠近些,撫過他的鬢髮,道,「你言要結束亂世,我信。你說要一統天下,我也信。」
「阿母……」
「我兒立下宏願,匡復漢室,救華夏黎民,豈能被他人指手畫腳、囿於籠中。」按住桓容的肩膀,南康公主目光堅定,「我不管旁人如何,只願我子能夠遂心。」
桓容低下頭,忽覺得眼眶發酸。
「瓜兒,抬起頭。」南康公主笑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區區一件小事罷了,豈能做出這般姿態?」
「諾。」
李夫人搖頭輕笑,將香爐移到旁側,柔聲道:「阿姊,扈謙就在城內,無妨召他入宮卜笄。」
嗯?
南康公主和桓容同時轉頭,相似的眸子落在李夫人身上。
後者笑靨如花,以手輕輕掩口。美眸稍彎,聲音飄過耳邊,輕輕柔柔,似有柳絮拂過心田。
「照前朝舊例,每逢天龍食日,皆召術士入宮卜笄。官家登基不久,每日忙碌,怕是忘了這事。」李夫人笑道,「朝中文武大才,通圖讖之學,終非門內之人。」
桓容眨眨眼,仔細琢磨這番話,頓時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
這些人借「上天示警」上疏,何不以術士之言相對?
正如李夫人所說,朝堂文武能觀星象、能行占卜,到底比不上專業人才——例如曾為三代天子卜笄的扈謙。
至於扈謙是否肯占卜出合適的讖言,端看有沒有手段。
自己不成,還有親娘。
親娘也不成,乾脆推出賈舍人。
桓容相信,以賈秉的口才必定能說服扈謙,讓他做出最佳的選擇。
「多謝阿姨!」
「官家無需如此。」李夫人笑道,「這不過是些小手段,能拖一時,終不能拖一世。官家如要徹底解決此事,怕還要再做些準備。」
桓容點點頭,由卜笄想到鬼神之說,多個念頭閃過腦海。不期然想起從長安帶回的某樣東西,雙眼微瞇,很快拿定了主意。
見他這個樣子,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對視一眼,都沒有再出聲。
翌日,扈謙奉旨入宮,為天子占卜吉凶。
卦象很快傳出,同群臣之言大相逕庭。
「上天確有示警,然禍事非臨建康。」
禍事不在建康,那就和桓容沒有關係。和桓容沒有關係,阻攔巡狩、勸諫大全婚都失去理由。
往深處想,上天示警不在南地,十有八九是在北方。
「北地災禍連年,兵亂不滅,生靈塗炭,方招致天龍食日,以示警意。」
此卦一出,沒人出聲質疑,更不可能隨便反駁。
這可關乎「政治正確」,說卦象不對,遭災的不在北邊,肯定是建康?
不用桓容動手,王謝士族會第一個動手收拾。謝安等人不動手,百姓的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這只是第一卦。
很快,扈謙又占卜出第二則卦象,當著滿朝文武,伏請天子臨郊外,言有天降之物,需得天子親取。
「天降之物?」
桓容坐在龍椅之上,滿臉驚訝之色,半點不像在演戲。
謝安和郗愔同時皺眉,對於天子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兩人也有些模糊。
扈謙言之鑿鑿,懇請天子臨郊祭祀。
「事關國祚綿延,天下蒼生,百姓福祉,望陛下早作決斷!」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擺著天子必須要去,不去絕對不行。
桓容點點頭,表情嚴肅,當朝宣旨,明日出城臨郊,群臣隨駕。
「陛下聖明!」
扈謙伏身在地,左右文武互相看看,頭頂碩大的問號,一時之間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日,建康百姓見有府軍出城,在江邊搭設祭台,眨眼間就高過十尺。祭台呈梯形,前後左右立有木樁,樁上系有絹帛,並有將兵日夜守候,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津口得令,明日不放商船入城;往來河上的船工漁夫亦被告知,明日將行祭祀,不可入河捕魚。
「官家明日將臨?」
城內議論紛紛,男女老幼都有耳聞,幾乎人人打定主意,明日無論如何都要出城,遠遠看上一眼也好。
「今上登基以來,不過幾月時間,連頒數道仁政,恩加百姓。雖不知此番祭祀為何,我等亦要守於河邊,示上天以誠!」
百姓口中的仁政,一為鼓勵墾荒,三年減免賦稅;二為興辦書院,大興教育,許庶人子弟入學;三是下旨重錄天下戶籍,取幽州先例,分為黃籍和白籍,流民入籍之後可得田地,如願往隴西姑臧等地,朝廷更有嘉獎。
為防有官吏欺上瞞下,做出害民之舉,每縣之內,輯錄戶籍的散吏不得少於三人。另外,於州、郡縣治所設聽訟官,由刺使和太守以下的職吏輪流充任,以聽百姓之言。
建康城內,台城之前,同樣設有聽訟之所。每隔三至五日,天子便會親臨。即便天子無暇,也會由侍中代為聽取民願。
這樣確保了百姓之言能直達天聽。
歷史上,苻堅曾採用過類似的政策,桓容借來實行並加以完善,初時效果不大,時常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並且,朝中的反對聲浪始終不小。
桓容頂住各方壓力,有問題解決問題,進一步完善聽訟之政。
誰敢蹦高起刺,有理有據的可以採納,單純找茬的,自有賈秉和荀宥出面,一番唇槍舌劍,不吐血也得告病幾日。
幾項德政頒佈施行,桓容在民間的聲望不斷拔高,連北地都有傳聞。
此番未臨節氣,也非祀神之時,河邊突然建起高台,天子又要出城祭祀,難免讓人聯想起之前的天龍食日。
雖有「災禍在北」的卦象,百姓仍是心存擔憂,決定放下一日生計,隨天子一併禱告上天,望能消去災禍,保國泰民安。
隔日清晨,天未大亮,城門前已排起長龍,都是從家中趕來的百姓。
城門之下擠擠挨挨,老幼相攜,接踵摩肩,卻是格外的寂靜,不聞半點喧鬧之聲。
未幾,台城內傳出一陣鼓聲,宮門大開,兩隊騎兵策馬馳出,五行旗招展,護衛天子大輅。
桓容身著袞服,上玄下赤,頭戴十二旒冕冠,腰牌寶劍,正身坐於華蓋之下,袍袖上的山川獸紋彰顯威嚴。
御道兩旁,文武百官分左右侍立。遇大輅行過,先後登車上馬,隨駕在後。
隊伍行至城門前,百姓紛紛讓於兩旁,目送天子出城。
「開城門。」
典魁和許超分立在大輅右側,一身赤金的光明鎧,胸前的護心鏡反射銳光,直能晃花人眼。兩具鎧甲皆出自大匠之手,配合歐矩親手打造出的長刀,僅是立著不動,就如兩尊殺神。
歐矩打造的長刀,已有七八分陌刀的影子。
看著典魁和許超,桓容不禁點頭。
他不惜成本,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只求能在更短的時間內武裝起一支強軍。
成百上千的凶漢身著光明鎧,手持陌刀立在陣前,只是想想,就覺心潮澎湃。做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沒等接戰先閃瞎敵眼!
憑什麼?
咱有錢!
車駕行到河邊,桓容收回思緒,走下大輅,邁步登上高台。
扈謙已在台頂等候,待桓容立定,立刻燃符,手持木劍,腳踏方位,口中唸唸有詞。
劍光舞過,必帶起一陣勁風。
桓容看了一會,暗中點頭,不提其他,這位身手著實不錯,的確有幾分真本事。單用在這樣的場合未免浪費,術士不好上陣殺敵,入書院做個先生照樣能發光發熱。
扈謙很是專心,動作十分到位,半點不曉得自己被某人盯上,職業生涯將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入水!」
該走的程序走完,扈謙再宣卦言。
桓容正身立於高處,令準備好的府軍下水,搜尋「天降之物」。
蔡允當仁不讓,帶頭躍入江中。凌泰等人緊隨其後。
過了半晌,水面突起一陣波動,入水的漢子紛紛出現,手中拽著漆黑的鐵索,合力游向岸邊。
「拉!」
候在江邊的將兵迅速湧上,腳下站定,合力拉動鐵索。
「喝!」
眾人使足了力氣,臉色漲紅,雙臂肌肉隆隆鼓起。
江水很快變得渾濁,出現一個漩渦,由小及大。半晌後,江中出現一道暗影。
「快看!」
伴著驚呼,一尊古老的青銅鼎被生生拉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