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毀滅二
戰鬥從正午開始, 一直持續到傍晚。
日頭西沉, 天邊燃燒晚霞, 火紅的顏色,彷彿是被鮮血浸染。
狹長的山谷中,四處倒伏著騎兵和戰馬的屍體。越靠近谷口屍體越多, 過半是身著小口袴,頭戴長裙帽的吐谷渾人。
屍體最密集處,擠擠挨挨,近乎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觸目驚心的矮丘。
赤色的血蔓延過草地, 交織成無數溪流, 最終匯聚成一個個鮮紅的血窪。遇晚風吹過, 血液逐漸凝固,同大地融為一體。
天色漸暗, 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待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 交戰雙方不約而同休兵。
吐谷渾人退入山谷, 以死去的戰士和戰馬為盾, 勉強護衛安全;漢兵嚴守山谷出口,接連點燃火把,將夜色照得通亮。
桓石秀未立大帳,而是坐在武車上,借火光眺望山谷。見到壘起的屍體,不由得眉頭緊蹙。
今日一戰,三千吐谷渾兵死傷超過大半。領兵的將軍死在劉牢之槍下,餘下群龍無首,仍是不肯投降,似要頑抗到底,與漢兵不死不休。
「劉將軍,你觀此戰如何?」桓石秀開口道。
「桓使君是指方才戰鬥,還是眼前這千餘殘兵?」劉牢之反問道。
「後者。」桓石秀放開韁繩,拍了拍戰馬的脖頸,道,「吐谷渾大王子頓兵邊境,數量一萬有餘。剿滅這三千人,無異於斷其一臂。」
「使君所言甚是。」劉牢之扯了下嘴角,紫紅的臉膛帶笑,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只為徹底剿滅,無需等到明日,只需令人在山谷中放火,這伙殘兵一個也逃不掉!」
「火攻?」桓石秀稍顯遲疑。
「時將九月,僕聞梁州偶有旱情。此地少落雨水,山谷中多有枯枝衰草。之前為發訊號,亦在谷間有所佈置。」
似沒看到桓石秀的表情,劉牢之繼續道:「命士族以麻油浸布,施放火箭,並嚴守山谷出口,不放一人離開,這伙殘兵必死無疑!」
如果不想死,唯有棄刀下馬,投降漢兵。
「使君,事情當斷則斷。」劉牢之轉過頭,看著桓石秀,沉聲道,「吐谷渾犯我過境,殺我百姓,罪惡滔天。官家有言,必令其百倍償還!」
此言絕非杜撰。劉牢之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假借桓容之名。為騎兵壯行時,桓容當眾道出此語,隨他馳援之人俱都知曉。
桓石秀斟酌片刻,又看一眼山谷,終於點了點頭。
「好,就依此行事。」
很快,漢兵接到命令,開始集合麻油粗布,準備火箭。
數百士卒一起同手,火箭迅速堆積成山。
弓兵系好箭筒,在幾名隊主的帶領下,攀上高處,迅速占據有利位置。跳蕩兵和槍兵列起戰陣,將山谷口徹底包圍,務求火勢起來,不放走一名敵人。
山谷內,吐谷渾兵沒有點燃火把,借月光和星光,發現有火龍移動向高處。
隊主下令停止動作,密切關注漢兵動向。看到火龍一路蔓延,隨後分成幾點,似在高處將自己包圍,心中隱隱感到不妙。
下一刻,預感果然成真。
呼嘯聲中,燃燒的火箭破風而至,釘在四周地面,迅速燃燒起來。
箭矢如雨,成片劃過半空。焰尾拖曳,形成一道道赤金色的流光,彷彿一場光雨,異常的耀眼奪目。
此等盛景,山谷中的吐谷渾人無心欣賞,反而肝膽俱裂。
在他們眼中,這一切都像征著死亡。
火幕連成一片,燃燒成可怖的火牆,很快將吐谷渾兵包圍。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濃煙,咳嗽聲接連響起。
吐谷渾兵知道,繼續守在這裡絕對是死路一條,就算不被燒死也會被濃煙嗆死。
「上馬,衝出去!」
隊主抽出長刀,率先推開屍牆,躍身上馬。遇戰馬躊躇不前,搖頭打著響鼻,狠心猛抽馬鞭,驅趕戰馬飛馳向山谷出口。
「衝!」
吐谷渾兵被逼到絕境,各個赤紅雙眼。策馬衝出火海時,身上帶著濃煙的痕跡,頭上的長裙帽早已不知去向。
谷口處,跳蕩兵嚴陣以待,遇到衝鋒的騎兵,沒有一個人退後,隨激烈的戰鼓聲,同時架起高過肩膀的長盾,眨眼連成一片盾牆。
長槍如林,從盾牌後斜刺而出。
最先衝到的騎兵,哪怕看到槍林,已然收勢不及,迎頭狠狠撞上立盾,尚未反應過來,已被長槍紮成了血葫蘆。
擋住第一波衝擊,跳蕩兵立刻放低身形,盾牌向內側傾斜,等待第二批殘兵。
吐谷渾兵不斷前衝,踏著同袍和戰馬的屍體。
漢兵三度變換陣型,死死守住山口,即便長刀襲來,照樣不退半步。
很快,山谷前的屍身堆成小山,濃烈的血腥味甚至蓋過煙氣。
殘存的吐谷渾兵不到六百,並且半數帶傷。面對包圍谷口的漢兵,沖又沖不出去,後退只能被燒死,焦躁之下,各個猶如困獸,不斷揮舞著長刀,神態近乎瘋狂。
瘋狂滋生絕望。
吐谷渾兵開始相信,這處山谷將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就在這時,山谷後傳來一陣悠長的號角聲。
包圍谷口的漢兵突然向兩側分開,讓開中間道路,容一輛武車通過。武車通體漆黑,在黑夜中彷彿一頭凶獸,張開大口,欲要擇人而噬。
吐谷渾兵盯著武車,眼底遍佈血絲,卻無一人衝殺上前,反而下意識的後退半步。
桓石秀坐在車上,部曲護在車身左右,劉牢之策馬在前,提防吐谷渾兵狗急跳牆,不要命的發起襲擊。
「我乃梁州刺使,奉聖旨討賊。」桓石秀揚聲道。
「爾等寇我邊境,害我百姓,行殘暴之舉,惡行當誅,本當盡數斬殺。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如爾等棄刀下馬,臣服我朝,可饒爾等一命!」
桓石秀對時機的把握相當準確。
這個時候開口勸降,遠比大火未起時有效百倍。
在無盡的絕望中遇見希望,在恐怖的黑暗中重見光明,這伙殘兵會如何選擇,已是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得桓石秀不殺的保證,陸續有吐谷渾兵棄刀下馬,從衣著上無法判斷,僅能從髮型和圖騰推斷,僅有少數鮮卑,多數是羌人和雜胡。
下馬的吐谷渾兵越來越多,最後,僅剩百餘人寧死不降。
「殺了吧。」
桓石秀不打算多費口舌。
這百餘人明顯是大王子嫡系,戰死也不會投降。既如此,何須浪費口水,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
「諾!」
將士領命,將下馬的吐谷渾兵帶出山谷,如數看管起來。跳蕩兵讓開道路,一隊騎兵越眾而出,以禿髮孤為首,呼嘯著衝向殘兵。
火光中,刀鋒相擊,鮮血飛濺。
喊殺聲和戰馬的嘶鳴聲纏繞在一起,伴隨著不甚清晰的皮甲破裂聲,以及人身被馬蹄踏過的骨碎聲,響徹整個山谷。
濃煙瀰漫而至,最後一名吐谷渾兵渾身染血,仍不肯後退,僅以雙腿夾緊馬腹,再度衝向漢兵。
沒有慘叫,也沒有吶喊,有的只是生命消逝和戰馬的哀鳴。
騎兵落馬,戰場上一片寂靜。吐谷渾人的屍體橫倒,身邊仍有戰馬不肯離去。
「制棺埋葬。」
觀其穿戴應為軍中將領,出於對勇者的敬意,桓石秀下令掩埋他的屍身,避免落入野獸之腹。
煙氣越來越濃,夜空中忽然響起一聲炸雷。
「下雨了?」
桓石秀和劉牢之同時抬起頭,仰望天空,表情中帶著驚訝。
雷聲滾滾,大雨傾盆而下,火光開始減弱,繼而陸續熄滅。
冷風席捲,殘餘的煙氣開始消散,現出山谷的原貌。焦黑的土地,倒伏的士兵和戰馬,折斷的槍矛,斷裂的弓弦,散落遍地的圓盾和彎刀,再再證明,這片土地曾發生過什麼。
桓石秀坐在武車上,凝視雨幕,心中的驚異久久不去。
如果這場雨早來半個時辰,計畫是否能順利實行當真難說。
上天庇佑?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扈謙卜出的卦象。
「國運在桓,天命貴相……」
口中喃喃唸著,不顧劉牢之奇怪的目光,桓石秀突然笑了起來,眼前的迷霧一掃而空,眺望曾被火舌舔過的焦土,對今後要走的路,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
「使君因何發笑?」劉牢之不解。
「無他,感懷上天之意。」桓石秀收起笑容,正色道,「官家乃是天命之人,日後定能一統八荒六合,恢復華夏,復我漢室!」
劉牢之沉吟片刻,眸光微閃。避開桓石秀頗具深意的目光,策馬離開山谷。
太元元年,九月
桓容抵達汶山,同桓石秀劉牢之匯合。看過斥候送回的情報,採納兩人和謝安的意見,不做任何停留,趁吐谷渾尚未增兵,繼續向西進軍。
「過此地即入吐谷渾國境,境內有西強山,駐有大軍,是為天險。」
汶山大捷的消息傳遍南北,建康歡慶,長安震動,吐谷渾王氣得想一刀砍死兒子。
一戰失去三千人馬,可謂傷筋動骨。
吐谷渾大王子再不敢抱有儌倖心理,不顧謀士花言巧語,堅決率軍後撤。計畫以西強山為屏障,抵禦即將到來的漢兵,同時給吐谷渾王書信,請求親爹派遣援兵。
桓漢天子親征,對吐谷渾的求和之意置之不理,看架勢,不打到吐谷渾境內不會罷休。
大王子腦袋不算靈光,好歹有戰爭經驗,又得吐谷渾王指點,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旁的不提,三千人搭進去,手邊僅有六千餘人,不借助熟悉的地行,別說擊退漢兵,自己都將腦袋搬家。
為鞏固防守,大王子在當地徵兵,此舉引來各部落極大不滿。
死了三千人不夠,還要再死多少?
按照吐谷渾王的計畫,這場戰爭本不該有,不是大王子一意孤行,自己的部落怎麼會損失人口?
能上戰場的都是青壯,對各部落而言,失去青壯意味著失去安全保障。需知他們的敵人不只是漢兵和秦兵,部落間的仇殺同樣不少。
沒有足夠的勇士,遇上他部來報仇,整個部落都可能遭殃,最後甚至被吞併!
大王子戰場失利,沒有想著安撫各部,反而仗著手持虎符,又開始徵兵。事情發展的結果,就像火星飛濺上枯草,加上風力助燃,迅速可以燎原。
對於各部的不滿,大王子有所覺察,卻沒有空閒安撫。
不是他傲慢至此,而是漢兵已過邊界,眨眼就能襲來。他所想的是鞏固防衛,等到此戰勝利,將戰果分給各部,再多的不滿都能消弭。
這種想法不可謂不對,奈何找錯了對象。
桓容親征吐谷渾,打的是占地搶人的主意。即使越不過西強山,能將以東的地盤和部落全部收入囊中,也是不小的收穫。
故而,大王子費心佈防,不惜強行徵兵,未必能收到多大的成效,反而會將自己徹底坑死。
漢兵營地,投降的吐谷渾人被分別看管。
由通曉各族語言的文吏出面,借禿髮孤等人的幫助,將鮮卑、羌人和雜胡分開。問話時,著重詢問能打造兵器者。
最終,四百多人中挑出十一個,貌似不多,換算一下基數,足夠讓人眼前發亮。
幾名索頭的鮮卑人格外醒目。
高鼻深目,輪廓極深,明顯和慕容鮮卑出自同脈。另有數名脖頸和手臂刻有圖騰的勇士,雖然也是索頭,卻是下巴方正,五官略平,雙眼狹長,和禿髮部的長相更為相似。
仔細辨認過勇士手臂上的圖騰,禿髮孤用鮮卑語和匈奴語問話。得到肯定回答,又多問幾句,向對方點點頭,很快起身去見桓容。
「拓跋鮮卑?」桓容詫異。
「回陛下,正是拓跋鮮卑,獨孤都和白部。」
獨孤部?
桓容沉吟片刻,腦中迅速閃過一道靈光,道:「和什翼犍麾下的獨孤部有沒有關係?」
「回陛下,這兩支獨孤部並非一脈,什翼犍麾下的有高車血脈,這一支則是從匈奴分化,因與鮮卑通婚,歸入拓跋部。」
「你方才說,吐谷渾國內不穩,有鮮卑大部落想要遷往西域?」桓容問道。
禿髮孤給出肯定回答,並道:「據其所言,正是拓跋鮮卑。」
桓容沒有再問,示意禿髮孤可以退下,取出隨身攜帶的鮮卑虎符,不由得笑瞇雙眼。
這算不算瞌睡送枕頭?
與此同時,秦璟率兵離開長安,秦珍和秦玨隨行,秦瑒因有事務纏身,需多等半月才能離開。
起初,秦策並不想讓秦瑒離開。但在劉皇后往光明殿一行後,忽然又改變主意。
加上汶山大捷的消息傳來,漢兵踏足吐谷渾,讓鞏固西域的勢力成為必要。仔細衡量一番,秦策再沒有阻攔,反而增派五百騎兵,全部交由秦瑒調遣。
知曉事情結果,秦瑒看著秦璟,到底說出一句:「阿弟和桓漢天子當真有默契。」
「阿兄此言何意?璟不甚明白。」
秦璟放飛蒼鷹,旋即同送行的秦瑒告辭,命部曲吹響號角。
狂風平地而起,五行旗烈烈作響。
號角聲中,黑甲騎兵躍身上馬。戰馬人立而,發出陣陣嘶鳴。騎士控韁,馬腹貼地,向西飛馳而去。
秦瑒站在原地,目送騎兵離開。待煙塵消失不見,方才調轉馬頭,返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