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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逆鱗

  太元四年,十二月, 秦氏兄弟表書遞送入京, 秦策經過一番考量, 很快下旨,不允諸子所請, 僅對幾人轄地做出調整。

  秦玓鎮平州,與夏侯將軍共掌三韓軍事;秦璟領荊、豫兩州諸軍事,兼領朔方郡。

  秦瑒鎮西海, 秦玒鎮洛州, 秦玦鎮徐州, 秦玸改鎮雍州。

  秦玖和秦鉞父子仍鎮西河,許增州兵五百。

  幾道旨意下達, 貌似秦策讓步, 試圖緩和父子間的關係。然而, 細究其中深意, 別說秦璟幾個,就是朝中文武都不免皺眉。

  「六殿下鎮徐州, 四殿下改領朔方?」

  眾人愈發看不明白, 秦策究竟是何打算。

  說他要收回兒子兵權, 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舉動, 反而下旨安撫;說他就此打消主意, 打算服老讓權,從種種跡象來看,又完全說不通。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 似對皇長孫殿下頗有關愛。」

  有明眼人看出其中關竅,一言直指中心。

  聞者無不瞠目,猶如驚雷在耳邊炸響。

  「陛下這是要……」

  接下來的話沒有出口,也不敢出口。

  秦策的確沒有削權,卻是在有意的平權。無法翦除兒子手中權利,乾脆玩起平衡。

  若是不生意外,諸皇子鎮守要地,既能防備強鄰又能壓制豪強再起;若是不小心生出意外,使得兄弟離心,西晉的八王之亂恐將重演。

  群臣固然有私心,想方設法爭奪朝權,可太平難得,無人想看到亂世重演,尤其是由君王一手導致。

  奈何聖旨已下,秦策不改變主意,事情既成定局。

  群臣不能公然抗旨,扶持一位皇子改朝換代,只會讓亂局來得更快。事到如今別無他法,唯有寄希望於秦策多活幾年,千萬別繼續糊塗,突然下旨立秦鉞為皇太孫。

  椒房殿中,劉皇后揮退宦者,靜靜坐在榻前。

  劉淑妃滿臉怒色,銀牙咬碎。

  「阿姊,官家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劉皇后冷笑一聲,「事到如今,阿妹還看不明白?在官家眼中,天下人皆可為棋,你們姊妹、阿崢幾個全不例外。可惜……」

  劉淑妃看向劉皇后,怒色始終不減,「可惜?」

  「官家執棋的手段不高,一步錯步步錯,早晚會聰明反被聰明誤,困死自己。」

  劉皇后說話時,蒼鷹吃完盤中鮮肉,梳理過羽毛,湊到她身邊討喜。

  「哪還像隻鷹。」

  被這樣一打岔,劉皇后神情稍緩,輕輕撫過蒼鷹背羽,眸底閃過一抹暗色。

  「官家已經落子,無妨助他下完這局棋。」

  「阿姊?」劉淑妃不解。

  「幾十年夫妻,走到今天這一步,誰又能料到。」劉皇后停下動作,垂下眼簾,似在感慨,又似在譏諷,眼底儘是冷意,「到頭來,還是要走最後一步。」

  誰騙了誰,不重要。

  誰又欠了誰,一樣不重要。

  往事如煙,再不可尋。整日掛在心頭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自己鑽了牛角尖。

  為母則強。

  劉皇后不會坐實秦策隨意佈局,更不會任由幾個兒子淪為棋子。

  「阿妹可願助我?」

  劉淑妃看著劉皇后,無聲淺笑。笑容嬌媚,猶如彼岸花綻放,美得驚心動魄,卻染上冥河的氣息。

  「阿姊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劉淑妃微微傾身,一字一句道,「阿姊有底線,我也有。官家既然跨過這條線,我又豈會心存顧慮?」

  秦璟幾人是劉皇后和劉淑妃的逆鱗,觸者皆死,秦策也不會例外。

  「好。」

  劉皇后笑了,拉過劉淑妃的手,輕聲道:「日前桓漢太后贈禮,裡面有幾樣好東西。」

  「好東西?」

  「幾味難得的香料。」劉皇后慢聲說道,「可以提神助興,我命人試過,效果極佳。」

  提神助興?

  細細嚼著這四個字,劉淑妃眉心微蹙,腦中忽有一念閃過,驚訝道:「阿姊是說?」

  「官家已過耳順之年,早非龍精虎猛。」劉皇后摸索著蒼鷹前頸,聲音中帶著幾分笑意,「官家近月常幸九華、蘭林兩殿,想是會力不從心。比起丹藥,自然是香料更好。」

  經過趙氏和張氏的手,秦策不可能再有兒女,幸再多美人也是無用。

  之前,劉皇后和劉淑妃全當看笑話,如今則是不然。秦策既然不顧父子親情,已經踩過底線,自然要為自己的行為承受後果。

  劉皇后的本意不是讓秦策立即嚥氣,國君暴斃,長安定然不穩,對誰都沒有好處。

  慢慢熬著,細細佈局,確保萬無一失,才是她的行事風格。

  「官家戎馬半生,也該暢快幾日。」

  「阿姊說得是。」領會劉皇后話中含義,劉淑妃笑容更盛,低聲道,「阿姊放心,這事我來安排。」

  劉皇后點點頭,回身取來絹布,提筆寫成一封短信,待墨跡干後,疊起塞入竹管,綁到蒼鷹腿上。

  椒房殿中的耳目早被清理乾淨,乾脆利落,不留半點痕跡。

  秦策縱然不滿,表面的功夫總要做,不可能徹底同劉皇后撕破臉。

  如大長秋之前預料,這口郁氣秦策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實在咽不下,只能關起門來斬斷一張矮榻。想繼續往椒房殿安插耳目,已是難如登天。

  「去吧。」

  劉皇后走到窗前,親手放飛蒼鷹。

  宦者宮婢背牆而立,眼觀鼻鼻觀心,不是劉皇后和劉淑妃開口,雙眼始終低垂,幾乎同寂靜的宮殿融為一體。

  太元五年,元月

  秦璟接到長安旨意,暫停進攻腳步,揮師趕往朔方城,接掌城內軍務。

  「漠南之地盡數掃清,柔然殘部暫時西逃,高車諸部輕易不敢南下,可尋水源之地,遷百姓耕種放牧。」

  早在出兵之前,秦璟就同張廉等人商議,制定好周密計畫。

  打下漠南全境,立即遷移百姓,鄰水建造敵壘,同西海郡彼此連通,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以防退軍後生變。

  如今朔方郡到手,更方便實行計畫。

  「造城需要大量青壯,邊郡人手恐怕不足。無妨倣傚桓漢,先擇地立驛站,以為交通。待丁壯增多再行造城。」

  張廉的提議得眾人一致贊同。

  「殿下,騎兵皆有家眷,無妨盡數移至漠南。」染虎建議道。

  聞聽此言,夏侯岩似要說話,卻被張廉攔住,暗中對他搖了搖頭。

  「可。」這個空當,秦璟已點頭答應,並道,「待敵壘驛站建好,我意在沿途開商道,軍中可輪換戍衛。」

  「諾!」

  染虎大喜,滿臉都是紅光,迫不及待想要前往軍中,告訴眾人這個好消息。

  看出他的想法,秦璟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退下。

  「謝汗王!」

  染虎離開後,夏侯岩終於有機會開口:「殿下,此舉不妥!」

  好不容易將胡人勢力驅逐乾淨,又要在漠南安置這些騎兵家眷,豈不是給自己留下後患?

  「叔峻此言差矣。」張廉搖了搖頭,解釋道,「將士在外難免掛念親人,無論漢胡都是一樣。殿下安置諸人家眷在漠南,必有慎重考量。」

  「可是……」

  「諸胡未入中原時,皆依水草而居。為尋得草場,常年在水源地遷徙。」張廉繼續道。

  「長期征戰在外,不得同家人團聚,難免會心生怨言。如留其在中原,隱患實是更大。不若移其入漠南,並遷漢民耕種雜居。」

  夏侯岩仍是轉不過彎來。

  張廉嘆息一聲,看向秦璟,得後者允許,方才進一步解釋:「叔峻,這八千人是雙刃劍,既能傷敵亦能傷己。你可知道,殿下離開長安時,就沒想過再回去。」

  「什麼?!」夏侯岩大驚,抬頭看向秦璟,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為何?」

  在他看來,秦策百年之後,秦璟是最有力的皇位繼承人。決心不回長安,到底是為了什麼?

  「伯考所言不差。」秦璟證實張廉的話。

  夏侯岩更為驚訝。

  「殿下,究竟是為何?」

  「現下不好明言。」秦璟沉聲道,「然自今往後,至少五年之內,我將常駐草原。他日揮師西進,這些騎兵都會帶上。如在他處建城,其家人也會隨之遷徙。」

  夏侯岩顧慮之事,秦璟也曾認真考量。

  兩害相權取其輕。

  如果漠南的權利真空持續下去,早晚會招來更大的麻煩。遷騎兵家眷入草原,固然要冒風險,然而,如果能處置得當,風險總能減到最低。

  遷漢民開墾邊地,同胡部雜居,亦能起到牽製作用。

  秦璟要遷的丁戶絕非尋常百姓,多數為曾隨軍征戰的青壯和性情剽悍的邊民。這麼做不能徹底杜絕危險,於目前而言,實是最可行的辦法。

  離開中原之地,必定會有人心生不滿。

  所以,秦璟不能停下,也無法停下。

  唯有不斷征戰,率領大軍不斷征伐,讓這支熊羆之旅不斷前進,才能使危險徹底遠離。哪怕有一天會突然爆發,終不會波及到中原。

  「殿下,遷民之事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

  張廉能猜出秦璟的想法,早做出決定,誓死跟隨秦璟的腳步。哪怕要離家萬里,終生不能再踏足故鄉,只要能驅離外族,恢復中原,仍是心甘情願。

  「依大軍目前腳程,三日後可抵朔方。」秦璟鋪開輿圖,沉吟片刻,道,「至朔方城後,立即張貼告示,召邊民入漠南。此外,遣部曲同染虎等同往西海,同二兄言明遷民之事。」

  「諾!」

  張廉應諾,立即下去安排。

  帳簾放下不久,忽又被掀起。

  原來是蒼鷹飛入營盤,尋到秦璟大帳,壓根不等部曲「通稟」,自顧自的衝入帳內。轉瞬飛落到案頭,勉強站穩之後,對著秦璟鳴叫兩聲,邀功似的伸出一條腿。

  「來人。」秦璟解下竹管,同時出聲喚人。

  「殿下有何吩咐?」部曲聞聲,在帳前領命。

  「準備鮮肉。」

  「諾!」

  噍——

  蒼鷹滿意了,蹭了蹭秦璟的手背,站在一旁梳理羽毛。

  秦璟取出絹布,從頭至尾看過一遍,緩緩閉上雙眼,手指越攥越緊,直至將絹布攥進掌心,揉成一團。

  蒼鷹歪頭看著秦璟,蓬鬆胸羽,忽然靠了過來。

  秦璟睜開雙眼,手指擦過沾上雪花的鷹羽,自言自語道:「十年之約,或許要提前了。」

  北地的風風雨雨暫時影響不到建康。

  進入元月,整座建康城池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裡。即便天降雪子,也絲毫影響不到眾人愉快的心情。

  元日宮宴,桓容身著袞冕,坐在殿前受群臣獻禮朝賀。

  有番邦使臣同賀,直接抬著裝有猛獸的籠子上殿;還有使臣穿著綵衣,伴著樂聲當殿起舞,舞畢拜伏於地,山呼「萬歲」之聲。

  賀拜結束,桓容暫時退入內殿,想到方才所見,不由得笑出聲音。

  不是他笑點底,實在是控制不住。

  想想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通身五顏六色,陀螺似的在地上轉動,那速度、那平衡感,什麼三十二圈大迴旋都要甘拜下風。

  若是女子,身段嬌柔,綵衣蹁躚,如此旋轉飛躍的確賞心悅目。

  換成男子,還是小山般壯實的一名漢子,景色實在太美,非尋常可以想像。桓容用力咬住腮幫,才勉強維持住嚴肅,沒有當場發笑。

  回憶郗愔等人的表情,那一刻受到的「震撼」,估計和自己不差多少。

  笑過之後,桓容起身更衣。

  待宦者提醒,才伴著樂聲走出殿外,重新坐在殿前,受百官敬酒。

  引百官上殿的謁者共有兩名,分別出自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

  謝安已為司徒,不再充殿前賓客。改由郗超接過百官壽酒,跪置到桓容面前。

  整個過程中,樂聲一直未停,伴著陣陣鼓聲,悠揚中夾雜幾分鏗鏘。

  桓容可稱海量,已是千杯不醉。

  然而,酒水入喉,俯視殿前百官,他竟有片刻的恍惚。

  想當年,同樣是元日宮宴,同樣是在大殿之上,坐在御座上的是司馬奕,他則是敬酒之人。現如今,司馬奕避居青溪裡,他則登上皇位,距結束亂世、統一華夏的目標越來越近。

  回想起當時一幕,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耳邊的樂聲都變得朦朧。經郗超提醒,方才意識到自己當眾神遊,不免有幾分尷尬。

  「賀陛下萬壽!」

  桓容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隱約中,似有鷹鳴撕開樂音,聲聲敲擊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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