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逢二
近萬玄甲騎兵飛馳而來,風行電掣, 聲如奔雷, 氣勢十足驚人。
站在城頭之上, 眺望席捲而來的騎兵,饒是知道對方不會發起進攻, 仍不免心頭髮緊,頸後生寒,寒毛根根倒豎。
桓容見識過多種騎兵, 曾隨晉軍北伐, 同慕容鮮卑交鋒;不久前更率大軍攻破莫何川, 同吐谷渾守軍一較高下。
論戰鬥力,吐谷渾騎兵絕對不差, 在各部之中絕對數得上號。否則也不會讓氐秦和秦策忌憚。但是, 和眼前這支騎兵相較, 依舊是天上地下, 彷彿雜牌軍和朝廷精銳的區別,壓根沒有太大的可比性。
經親眼所見, 桓容徹底意識到, 秦璟為什麼能橫掃朔方武原, 攆兔子一樣將柔然王庭攆去漠北。又為何能一路暢行無阻,用短到不可思議的時間打下白蘭城。
這樣的一支騎兵發起衝鋒,簡直就是冷兵器時代的坦克碾過,擱誰都要心中發憷,下意識打兩個哆嗦。
桓容心思急轉,開始在腦中衡量對比,模擬用武車對抗騎兵。最終得出結論,想要取勝很不容易,人數必須超出對方三到四倍,並且,武車絕不能少於兩百輛。
饒是如此,戰到最後怕也會是一場慘勝。
號角聲再次響起,亙古悠長,將桓容從沉思中拽回。眨了下眼,慢慢鬆開攥緊的手指,指尖微覺麻木,掌心處留下月牙狀的紅痕,微有些疼。
桓容深吸一口氣,冷風順著鼻腔流入腹中,血似被凍住,人生生打了個激靈。
哪怕對方再強,終須昂首面對。
無論如何,真到刀兵相向那一天,自己絕不能有退縮之意。矢志一統華夏,與長安之戰不可避免。退縮不可取,讓步更不可能!
嗚——
蒼涼的號角聲破開朔風,黑甲騎兵轉瞬奔至城下。
蒼鷹在空中盤旋,發出尖銳的鳴叫。
城頭守軍以鼓聲回應,同時弓弦張開,嚴陣以待。如果對方有任何別的企圖,甚至突然發起進攻,必要承受箭雨洗禮。
噍!
蒼鷹振翅高鳴,眨眼間穿透雲層,落在秦璟披著玄甲的左前臂上。
噍!
鷹鳴聲再起,號角聲突然停了。
八千鐵騎齊齊拉住韁繩,戰馬打著響鼻,不斷用前蹄踏地。口鼻間噴出的熱氣凝成白霧,遠遠看去,幾乎同遍地銀白連成一片。
五行旗揚起,騎兵如潮水般向左右分開。行動完全不需要指揮,彷彿練習千百遍,已經是出於本能。
站在高處,桓容能清楚看到,騎兵的裝束打扮很不相同。皮甲和武器五花八門,髮型和圖騰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區別。
除了右衽皮甲的漢人部曲,還有鎖頭的鮮卑、髡頭的匈奴,脖頸爬滿圖騰的羌人和羯人,穿著左衽皮袍的敕勒和氐族,甚至還有不少小袖上衣、頭戴長裙帽的吐谷渾人。
桓容越看越是心驚。
這樣一支軍隊,完全是為殺戮而生,憑藉秦璟的個人威望才能聯合到一起。如果哪日生出變故,百分百會成為禍亂的源頭。
放出籠的猛虎、失去控制的凶獸,就是最真實的寫照。
以殺戮為生的軍隊,即便收起刀槍,暫時藏起獠牙,一樣會讓人心驚膽顫,背生寒意。
謝安和王彪之聯袂登上城頭,見到城下的騎兵,心頭同時一緊,與桓容的反應如出一轍。
「陛下,此軍恐怕……」
謝安的話沒說完,桓容當場搖頭,截住了他的話頭。
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不必宣之於口。無論眼前的騎兵何等兇猛,是不是一群凶獸,真正事到臨頭,照樣沒有退縮的道理,必要迎難而上,戰場上分個高下。
有公輸和相裡兄弟,集合能工巧匠,再加上從吐谷渾收攏的鐵匠,桓容相信,只要不惜成本,必定能製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重兵在手,勝敗還很難料,何必在此時長他人志氣。
私人情誼是一則,關乎政治軍事又當別論。
聽起來似是過於冷情,然而,真的心軟沒有主張,桓容未必能走到今天,早就掉進渣爹和褚太后的坑裡,死得骨頭渣都不剩。
城下,秦璟將蒼鷹移至肩頭,策馬越眾而出。玄甲黑馬,手持一桿鑌鐵長槍,在騎兵的拱衛下,恍如一尊剛從戰場上走出的凶神。
行至隊伍前,秦璟放飛蒼鷹。
蒼鷹振翅而起,徑直飛向城頭,落在城磚之上。
鷹嘴裡叼著一小片絹布,顯然是臨時寫就。桓容探手取過,順便撫過蒼鷹背羽,引得後者蓬鬆胸羽。這種熟稔,讓初見的謝安王彪之很是驚奇。
忽視兩人奇怪的表情,桓容看過絹布,又望一眼城下,當即命漢兵放下吊橋。
「陛下三思!」王彪之出聲道。
桓容沒說話,只將絹布遞了過去。
王彪之和謝安傳閱之後,都對其上的內容驚訝不已。
「長安願同我朝定約?」謝安問道。這同秦策之前的國書可不一樣,甚至稱得上南轅北轍。
桓容搖頭笑道:「不是長安,而是秦玄愔。」
「不是長安?」謝安和王彪之同時面露遲疑。
看著兩人的樣子,桓容低聲道:「謝侍中之前還說,秦氏父子不和,與我朝大有裨益。如今機會送到眼前,為何又生遲疑?」
謝安和王彪之心頭一震,不由得搖頭失笑。
的確,真能達成此約,於國朝的好處不可估量。哪怕要遇上長安的怒火,或是被人指摘趁人之危,一樣值得冒險。
短期內無需對上這群殺神,更能將實際的好處握到手裡,罵出花來又算什麼,照樣不痛不癢。
更何況,如今華夏之地,燕國和氐秦先後被滅,吐谷渾亦將不存。其他的胡族被連消帶打,短期不成氣候,僅餘長安和建康對立。
這樣的情況下,誰能出面指摘建康?
長安嗎?
自說自話,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
史書記載?
秦氏建制不過兩載,勢力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則由晉帝禪讓,同曹魏、兩晉一脈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長安肯定不是對手。
想到這裡,謝安和王彪之猶如醍醐灌頂,頓感一念通達。
「兩位以為如何?」桓容笑道。
「陛下英明!」
能讓謝安道出此言,著實是不容易。
還要感謝魏晉風氣。如果換成唐宋以後的封建王朝,聽到他有這個打算,恐怕會有耿直的諫臣出言制止,八成還會以頭撞柱,用血來對比天子的無德狡詐,殘暴不仁。
「陛下?」
「無事。」
打消莫名的念頭,桓容重新打起精神。從隨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筆,在絹布的背面寫上兩行字,重新遞給蒼鷹。
「去吧。」
蒼鷹這次沒叼,而是用鋒利的腳爪抓起絹布,很快振翅飛走。
接到回信,見城門前的吊橋放下,秦璟點出一隊騎兵,道:「爾等隨我入城,餘下皆在城外紮營。」
「諾!」
隨行人中有張廉和染虎,夏侯岩被留在城外,帶領大軍紮營搭建起帳篷。
兩百騎兵走向城門,桓容轉身步下城頭,登上大輅。親自出面迎接,算是給足了秦璟面子。
對此,謝安和王彪之未做反對。畢竟秦璟此行不懷惡意,如果事情順利,還能給國朝帶來不小的高處。
官家為表重視,此舉並無太大不妥。
至於事情傳到長安,秦策會怎麼想,又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謝安和王彪之交換眼神,都是撫鬚而笑,表情頗具深意。
不久之前,官家回給的秦策的國書可是相當不客氣,言辭鋒利直戳人心。如今卻對秦璟這般重視,無論長安生出何種推測,其結果必定會十分有趣。
桓容給足秦璟面子,秦璟自然投桃報李。
見到天子大輅,秦璟立即舉起右臂,隨行兩百騎兵同時翻身下馬,一手持韁,一手用力捶在胸前。
秦璟上前兩步,正要彎腰行禮,桓容已搶上前,雙手托住秦璟的前臂,笑道:「將軍此來,朕喜不自勝,無需多禮!」
稱「將軍」而非「殿下」,是為向秦璟表明,他在信中的意思,桓容已有意會。
果然,耳聞「將軍」二字,秦璟眸光微閃,順勢直起身,依舊抱拳道:「見過陛下!」
「朕已下令設宴,秦將軍請!」
「謝陛下!」
為表重視和親切,桓容同秦璟把臂,借長袖遮掩,指尖擦過秦璟手背。
秦璟神情不變,依舊是風霜雪冷,煞氣遍佈周身。背地裡卻五指反扣,修長的手指嵌入桓容指縫,帶著槍繭的指腹擦過桓容的掌心,引得後者嘴角微抖,耳根發熱,險些當場破功。
當日城內設宴,為秦璟接風洗塵。
城外的騎兵也不用再啃肉乾,熱騰騰的肉湯和炙肉送來,搭配蒸餅饅頭,再加上味道爽脆的鹹菜,十足讓人胃口大開。
營地中,帳篷陸續搭起,並有柵欄立在四周,鋒利的尖端向外,提防可能出現的變故。
城中送來膳食,夏侯岩正安排夜間巡邏。聽到帳外的喧嘩聲,當即眉頭一皺,大步上前掀開帳簾,不及開口,就聞一股肉湯的香味迎面撲來。
禿髮孤和一名漢軍幢主來送膳食,因前者是拓跋部出身,通宵鮮卑語,匈奴語也能說上幾句,和營地中的騎兵迅速搭上話。
夏侯岩出帳時,禿髮孤正和幾名鮮卑和敕勒騎兵聊得熱火朝天,興致起來,乾脆取出隨身的匕首,直接遞給對面的鮮卑騎兵,很是大方豪爽。
見此情形,夏侯岩不免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這是胡人間的習慣,如果妄加阻撓,結果未必會好。更何況,這群虎狼桀驁不馴,為秦璟的勇猛震懾,才甘願臣服於他,如臂指使,為他衝鋒陷陣。
夏侯岩算哪根蔥哪根蒜?惹急了,拔刀子都不稀奇。
「對面可是夏侯將軍?」
同行的漢軍幢主不是旁人,正是隨大軍出征,在破城之戰中立功的蔡允。
因是水匪出身,蔡允直覺敏銳,對寶庫和密室的存在格外敏感。搜尋王宮時,先眾人尋到吐谷渾王的屍體,並尋到王宮藏寶的密道,被桓容誇獎,如今正春風得意。
「正是。」夏侯岩頷首回禮。
桓漢今非昔比,他再不敢輕視桓容。加上秦璟隱隱透出此行目的,哪怕對面僅是個幢主,他也一樣要客氣幾分。
兩人寒暄幾句,夏侯岩收下蒸餅和肉湯,並向桓漢天子表示感謝。
「將軍無需如此。」蔡允笑道,「官家同秦將軍早有情誼,早先下令我等,大軍停留莫何川時日,必要妥善安排,每日膳食皆無需將軍操心。」
蔡允和夏侯岩說話時,禿髮孤正用匕首割下一條炙肉,搭配鹹菜,夾在蒸餅裡大嚼。隨後又飲下半碗熱湯,抹去嘴上油痕,對幾名鮮卑騎兵道:「這樣吃才過癮!」
此舉狀似無意,實則在向對方表明,送來的食物沒有問題,可以放心敞開肚皮。
停留大概小半個時辰,蔡允和禿髮孤告辭回城。
離開營地後,兩人不約而同回望,蔡允沉聲道:「如戰場相見,你有幾成把握?」
禿髮孤咧開嘴,大手扣住從敕勒人手中換到的匕首,道:「沙場上見真章,打過才知道。」
營地中,目送一行人離去,夏侯岩轉身回帳,重新開始佈置營防。
之前同禿髮孤相談甚歡的幾人,此刻正圍坐篝火旁,一邊大嚼著蒸餅炙肉,一邊傳看對方留下的匕首。
有人不小心劃過皮甲,竟在邊緣處生生削下一塊,當場「咦」了一聲。
「這等鋒利?」
驚奇之下,改用吐谷渾彎刀試驗,幾下撞擊,竟是彎刀先出現豁口。
「果真利器!」
匕首被插在地上,一名胸膛寬厚,脖頸粗壯,活似一座小山的鮮卑騎兵甕聲道:「難怪汗王要和南邊的皇帝談。」
餘下之人都是點頭,想到事情談成之後,就能北上追襲柔然王庭,搶來無數的金銀珍寶,不由得滿臉興奮,臉頰和脖頸上的圖騰愈發猙獰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