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
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燒, 火星不斷飛散, 見底的酒罈堆成小山, 宴上眾人多有些許醉態,豪情逸興, 愈發有幾分恣意狂放。
長安文武拊掌擊節,先歌秦風無衣,後誦周南麟之趾, 頌秦帝英明善戰, 秦軍勇武豪邁, 征伐逐北,驅胡賊千里。
建康文武不甘示弱, 接以大雅公劉, 古老的曲調, 詞句中飽含先民的質樸, 另有一種開創基業的豪情壯志。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 乃積乃倉;乃裹餱糧, 於橐於囊。思輯用光, 弓矢斯張;干戈戚揚, 爰方啟行。」
郗超擊節, 謝安起調,賈秉揚聲。
不比北地文武雄渾霸道,卻有南地的豐饒和安民樂道。
「篤公劉, 於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
詩中讚頌先周時部落之長公劉誠實忠厚,不圖安康享樂,帶領部民開疆拓土,建立城池,種植漁獵,讓部民安居樂業的豐功偉績。
詩中既讚先民的樸實勤勞,亦頌公劉的仁厚誠懇以及為君之道。
「篤公劉,於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爰眾爰有,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比起秦風和周南,這首詩很長,曲調並不高亢,唱來十分平實,並不會予人奔赴戰場,激昂慷慨,熱血澎湃之感。
然而,比起無衣的所向無前、壯懷勇烈,公劉蘊含的本固邦寧、邇安遠懷,在亂世之中更顯彌足珍貴,更加令人嚮往。
古老的曲調,古老的詩詞,悠長、質樸,交織在一起,隨夜風飄揚。
聽在眾人耳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
無衣展示給眾人的,是戰場的壯懷激烈,是袍澤之誼,同仇敵愾;公劉傳頌的則是開創基業,君篤臣誠,百姓安居樂業的和樂景象。
縱然部落間仍有殺伐,即使城邦之間依舊存在戰爭,在公劉的治下,依舊是國泰民安、人壽年豐。百姓能夠豐衣足食,不必受外族侵擾,更無須遭受顛沛流離之苦。
之所以選擇這首詩,並非是湊巧。
除為應秦風之曲,更是在向長安展現建康的實力。
秦帝固然英明神武,桓漢天子更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秦國固然兵強馬壯,能征善戰,所向披靡,桓漢亦有氣冠三軍之士,軍隊照樣能保衛疆土,摧堅毀銳。
勇悍固然可貴,然民為國本,糧為民本,桓漢收攏流民,開墾荒田,發展商貿,大力恢復生產,境內百姓多能安居,桓漢天子實為民心所歸。
雙方實力在伯仲之間。
他日一決天下,縱有精銳之師、熊羆之旅,沒有足夠的糧草供應,將兵炊骨爨骸,如何能有勝算?
在場都是聰明人,稍微想一想,就能體會出這首詩背後的用意。
長安文武神情不變,拊掌擊節,隨聲附曲,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不服氣,想要開口反駁,怎奈事實擺在眼前,實在無言可駁。
北地連年遭災,大旱蝗災不絕,漢時豐產之地,如今卻是是兩歲絕收。
長安的確沒糧,商貿的發展速度也不及建康。遇上夏侯氏叛亂,財政更是雪上加霜。如若不然,也不會主動遞送國書,請桓漢天子一會,向建康大批市糧。
歌到中途,有長安文武面現黯然,秦璟略微沉眸,舉觴敬桓容。
桓容則是鬧了個大紅臉。
究其原因,被當面這麼誇,帶頭的還是江左風流宰相,被視為魏晉風流標竿的謝安,不臉紅才怪。
雖說誇著誇著就習慣了,可這樣的場合,又是這首公劉,桓容實在有點撐不住。
羽觴遞到面前,一言不發接過,送到唇邊飲盡,無意的舔了下嘴角,察覺秦璟飽含深意的目光,桓容轉過頭,耳根熱度驟增。
這一次,非是「誇讚」所致。
一曲公劉結束,建康眾人酣暢淋漓,長安諸人是什麼心情,就不是前者需要考慮。
篝火燃盡,酒宴已至尾聲。
桓容起身告辭,建康文武盡興而歸。
秦璟率眾人送到營前,目送桓容登上大輅,消失在夜色之中。
隊伍緩慢前行,車輪壓過土路,吱嘎作響。
沿途有府軍打起火把,綿延成一條火龍,直通襄陽城門。
冷月高懸,漫天星光揮灑。
桓容坐在大輅中,遇夜風吹過,突然打了個機靈,僅有的一點酒意瞬息消散,蕩然無存。
謝安和郗超等人心懷舒暢,見月色正好,乾脆推開車門,隨意敲著車板,一下接著一下,極富有旋律。
敲擊的聲音不斷疊加,《大雅公劉》的歌聲再次響起。
歌聲傳入耳中,桓容微微一愣,下意識看向身後。
月光下,馬車前後相接,門窗俱開,車上之人皆是廣袖高冠,不羈而歌。
聲音或高或低,或低沉沙啞,或有幾分清亮,有得更帶著酒意,交織在一起,並不十分整齊。
然而,正是這份率性,這種灑脫不羈,才更加令人感動。
有一瞬間,桓容動也不能動,只能定定的看著謝安的馬車。對上長者智慧的目光,一股情緒驟然間湧上,似潮水一般,瞬間席捲全身。
整個人被情緒淹沒,身體快於理智,桓容站在大輅上,正色道:「諸公之意,朕定不負!」
「好!」
謝安拊掌大笑,眾人皆朗笑出聲。
笑聲中,擊節聲變得急促,歌聲更為高亢。
桓容的耳根又開始發紅,但看眾人表現,就知道都已經「進入狀態」,不唱個過癮絕不會罷休。
望天半晌,不由得失笑搖頭。
既然停不下,乾脆加入其中。
桓容放鬆的坐在大輅上,單手敲擊車欄,與眾人一同放聲高歌。
幸虧換了一曲,若還是公劉,打死他也唱不出口。
魏晉風流,士人瀟灑。
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鐫入歷史,後世無法複製,也不可能複製。只能在追憶中感懷,這是一個何等苦難,卻又何等精彩的時代。
御駕回到襄陽城,知天子平安,城內守軍和百姓全部鬆了口氣。
隊伍進城之後,城門立即關閉。
吊橋升起,城頭守衛森嚴,至天明時分,火把依舊未熄。
桓容回到駐蹕處,簡單洗漱之後,換下袞服。見宮婢退下,阿黍捧著玉帶遲遲不動,難免覺得奇怪。
「怎麼?」桓容挑眉。
「陛下,這玉不是出自台城,繡紋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藝。您是……」阿黍手捧玉帶,看著桓容,欲言又止。
桓容微微皺眉,拿起玉帶細看,確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壓根不是自己那條,一念閃過腦海,腦袋登時嗡地一聲。
心急果然容易出錯!
他和秦璟都是袞服冕官,長袍不會弄錯,玉帶卻是過於相似,匆忙之間,難免疏忽大意。當真該慶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沒留心。如若不然,樂子可就大了。
天子離席一回,腰帶竟然換了?
情誼再深厚也不能如此!
可被阿黍發現,這事也沒法解釋。
抓著玉帶,桓容的表情變了又變,話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麼說。
阿黍看出他的為難,和宦者對視一眼,後者行禮退到室外,順便將房門帶上。阿黍開口道:「陛下,此物可為秦國天子所有?」
事到如今,桓容還能說什麼?唯有點頭。
換成其他人,想想辦法,還能勉強矇混過關。阿黍陪伴自己多年,對自己十分瞭解,事情壓根沒法隱瞞。
「果然。」阿黍嘆息一聲。
「什麼?」桓容眨眨眼,臉上閃過不解。
「陛下今後還需小心。」阿黍輕聲道,「雖然太后已知,然事情終不好大白於世人。」
若是尋常貴冑也就罷了,偏偏是秦國皇帝。要是透出半點風聲,事情都會不好收拾。
「阿黍,你知道?」桓容嚥了口口水,試探問道。
「奴知。」阿黍十分坦誠,沒有半點隱瞞之意。
「什麼時候?」
「從……」
「不必說!」桓容突然抬起手,止住阿黍的話。事到如今追問並無意義,反而會讓自己鬧心。
「還有誰曉得?」
「除了奴,再無他人。」阿黍認真道,「太后殿下早有安排。有奴和平蚝在,陛下大可放心。」
平蚝是南康公主送到桓容身邊的宦者,負責保衛桓容的安全,向來忠心不二。
聽完阿黍的解釋,桓容點點頭,頓覺鬆了口氣。至於南康公主作何安排,他無意去問。
親娘不會害自己,這就夠了。
「下去吧。」
阿黍應諾,行禮提出內室。
袞服冕冠同被捧下,唯有桓容手中的玉帶被忽略,自始至終不提半句。
待房門合攏,桓容倒在榻上,突然又翻身坐起,尋到一隻木盒,將玉帶疊起放好,才重新躺回榻上。
行動之間,習慣性的摸了摸額心,一陣微光閃過,盒中的玉帶變成兩條。
沉默半晌,桓容失笑搖頭。
遇上「重要」的東西,總是會忍不住「備份」,當年的竹簡如此,天子金印如此,如今又是這樣。
「算了。」
多一條就多一條。
等回到建康,立刻藏進私庫,壓根不會有人知道。
換回來?
桓容壓根想都沒想。
之前是一時慌亂,沒能立刻想明白。等到平靜下來,不難猜出,自己觀察力不夠強,沒發現系錯腰帶,秦璟如何會疏忽?
最可能的解釋:故意。
故意拿錯玉帶,故意讓桓容沒機會發現,故意……
桓容垂下眼簾,手指滑過木盒的紋理,一絲笑意閃過眼底。不能否認,他喜歡這個意外。比起鸞鳳釵,他更樂於收到此類「心意」。
一夜無話。
翌日,建康文武打起精神,再往城外高台,同長安諸人商定國事。
桓容打著哈欠,儘量嚴肅表情,坐在上首充當吉祥物。
秦璟坐在他的身邊,視線有意無意滑過桓容的腰間,更讓後者確定,昨夜的某個「意外」,果然不是意外。
接下來幾日,兩國文武陸續敲定多項協議,以竹簡記錄下來,呈送天子過目。
桓容和秦璟再沒獨處的機會,心思全部集中到商談的內容中,拋開個人情誼,在利益上互相爭取,寸步不讓。
「糧價可低半成,秦兵抓到的戰俘,我要三成。」
和謝安等人商議之後,桓容提出此議。
北邊的戰況不斷傳回,高車和烏孫集結大軍,攻勢始終未減。有斥候發現,來敵中有氐人和慕容鮮卑的影子,很可能是逃去漠北的殘兵。
秦瑒和秦玓率軍出戰,秦玸和秦玦死守邊城,未讓賊寇大舉突破防線,卻也無法避免遊騎尋到突破口,在邊界村莊燒殺劫掠。
交戰中,廣寧郡的塢堡被襲,守軍和邊民殊死奮戰,終於打退來敵,留下百餘具屍體。但己方損失同樣慘重,沒有援軍及時趕到,戰況一度陷入危急。
為確保邊界不失,秦璟不可能在襄陽久留。
桓容同樣不願見賊寇突破秦國邊郡,再度染指中原。
雙方有心加快速度,提早結束談判,選擇彼此各讓一步。
建康鬆口,主動讓出部分利益,長安禮尚往來,願意以戰俘「交易」。
雙方都知人口重要,但為盡快達成一致,不好有更多計較,在彼此都能接受的範圍內,各自做出退讓,最終取得「雙贏」。
事情談妥,一切塵埃落定,已近十月初。
邊界戰報不斷飛至,秦璟決定不回長安,直接調兵飛馳朔方。
長安文武半數隨駕出征,半數返回國都,穩定朝中局勢。
第一批糧草已送至襄陽,清點之後,桓容大方送出百餘糧車,供秦氏運糧之用。
在秦璟出發當日,桓容備下美酒出城相送。
「祝玄愔旗開得勝,凱旋長安!」
秦璟接過青銅爵,掌心覆上桓容手背,接觸不過剎那,熱度近乎將人灼傷。
三爵之後,秦璟飛身上馬。
袞服冕冠早換做鎧甲。
玄色的盔甲,玄色的戰馬,一桿銀槍閃爍。伴著蒼涼的號角聲,戰馬人立而起,蒼鷹盤旋在半空,嘹喨的鷹鳴響徹蒼穹。
「走!」
戰馬過處,大軍讓出一條筆直的通路,分海一般。
桓容立在高台之上,目送旌旗遠去,玄色長袖被風鼓起,剎那之間,彷彿同天地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