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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301章
第三百零一章 決定

  太元七年,四月

  秦氏兄弟率兵攻入長安, 夏侯鵬在城頭被俘, 夏侯碩戰死。王皮、周颺等盡數被擒。

  戰後清點, 凡從賊的官員和豪強,或死或降, 無一漏網。

  夏侯氏叛亂就此告一段落。

  秦策死於城前,屍身被收斂。因帝陵尚未修建,只能暫停長安宮中。停靈期間, 秦璟令術士卜笄, 敬告先祖, 擇吉日送其歸葬西河祖地。

  對於這個決定,長安上下均是不解。

  帝王駕崩, 該擇山川吉地建造帝陵, 妥善安葬才是。秦策身為開國之君, 陵寢的建造更為重要, 絕不可等閒視之。

  如今卻拋開這些,直接送先帝歸葬祖地, 說是能說得過去, 可終究令人覺得怪異。

  事情傳出, 城內眾說紛紜, 莫衷一是。即便是秦璟麾下的將領和謀士, 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懷揣滿心疑問,始終猜因由。

  知道眾人的反應後, 劉皇后和劉淑妃沉默良久,姊妹倆對視一眼,終是搖頭嘆息。

  「該將先帝的遺命告於天下。」

  秦策被軟禁在光明殿期間,曾祕密寫下一道詔令,立秦璟為皇太子,待他百年後繼承帝位。並在聖旨中明言,在其駕崩後不得勞民傷財,不可大規模修建帝陵,歸葬西河祖地即可。

  「朕在位七載,做下太多錯事。使得父子離心,君臣猜疑,有功之臣遠走,奸佞之輩當道,終釀成這場大禍,累及蒼生。

  一步錯、步步錯。

  唯歸祖地,告罪於先祖。

  如不知悔改,安寢於帝陵,死後亦愧對秦氏之名,無顏見先祖於地下。「

  聖旨不長,寫在一張絹布上,蓋有天子金印。

  逃出密道時,由劉皇后貼身攜帶。如今叛亂平息,叛賊即將伏誅,秦策和馮氏、趙氏的屍身即將入葬,劉皇后取出遺命,交給秦璟三人。

  「經過這場兵禍,朝中文武去了大半,城中高門十不存一。阿子登基建制,朝中必當空虛。」

  劉皇后一邊說,一邊皺著眉頭,陸續有人名閃過腦海,最終又被逐一抹去。

  「何人將入三省,阿子可有計較?」

  「兒已命人飛馳各地,由刺使太守舉才。」

  聽聞此言,劉皇后仍是皺眉。腦子裡閃過數個念頭,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如此也好。」

  母子敘話之後,秦璟告辭離開。

  劉皇后冷聲道:「夏侯鵬該死!」

  如不是他,阿崢豈會如此為難!

  朝中無人可用,舊部新臣都得安撫,北邊的胡賊又在蠢蠢欲動,稍有不慎,又將是一場大禍!

  劉淑妃推開漆盞,握住劉皇后的手,比任何時候都用力。

  長安大火雖然熄滅,城內損失依舊不小。

  桂宮西側受到波及,需得召匠人重建。

  此外,秦策停靈期間,夏侯鵬、夏侯端、王皮、周颺等被陸續推上法場,宣讀罪狀,斬首示眾。

  死後曝屍三日,以儆傚尤。

  依秦策城頭口諭,夷夏侯氏、王氏及周氏三族。

  行刑時,城內百姓齊聚法場,每宣讀一條罪狀,就伴著眾人憤怒的叫罵。

  有人在戰亂中失去親人,見到夏侯鵬和王皮等人,控制不住怒火上湧,險些衝開甲士進了法場。

  整個過程中,夏侯鵬始終木然表情,彷彿聽不到也看不到,周圍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麻木的望著膝前土地,一心只求速死。

  夏侯端被綁住多日,挖去膝蓋,敲斷指骨,手腳俱已殘廢。不是被劊子手抓住後領,此刻必定癱軟在地,跪都跪不住。

  王皮渾身染血,沒了一隻耳朵,三根手指。手臂腰側都是被咬出的傷口,有的深可見骨。跪在法場上,心中毫無悔意,更狠毒想到,早知如此,該安排更多人手,拉更多人給自己陪葬!

  王休跪在王皮身邊,自始至終扭曲著表情,嘴裡發出「呵呵」聲響,顯然已經瘋了。

  周颺是唯一表現「正常」的。

  被劊子手按跪在地,禁不住的瑟瑟發抖。再看跪在身邊的兩個兒子,見到對方神志不清的樣子,想到家族血脈斷絕在自己手裡,更是後悔不已,臉色一片慘白。

  如果早知如此,他絕不會和王皮一起鼓動夏侯鵬造反!

  如果早知有今日,他定會在夏侯鵬生出反意前上稟天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他不惜手刃王皮,以期保住周氏,避開這場大禍!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大錯已經鑄成,天理昭昭,一切都是報應。

  「報應啊……」

  周颺低聲唸著,忽然仰頭大笑,笑得涕淚橫流。

  「時辰到,斬!」

  張廉負責監刑,夏侯岩沒有到場,遠遠避開了這一切。

  劊子手赤裸上身,猛然舉起長刀。

  刀鋒落下,數顆人頭同時落地,順著斜坡滾落,包裹上黑色塵土。無頭的身子向前栽倒,斷頸處噴出鮮血,染紅了整個法場。

  「好!」

  「逆賊該死!」

  「殺得好!」

  夏侯鵬、王皮和周颺等人伏法,百姓目睹行刑,無不拍手稱快。

  賊首伏誅,緊接著就是三姓族人。

  夏侯鵬起兵竊踞長安,死在他手中的豪強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曾有整整一個月時間,法場上血流成河,人頭堆成小山。

  現如今,風水輪流轉。

  三家的血染紅法場,祭奠死去之人,慘死在叛軍手下的冤魂終於能夠瞑目。

  誅殺叛賊之後,秦璟下令厚葬不願從賊、戰死於城頭的裴遠等人。有的尋不到屍身,便立衣冠冢,以緬懷忠義之士。

  忙完這一切,已是五月初。

  經歷一場叛亂,長安朝廷極度缺人,各地舉賢入朝,亦有大半官職空缺。

  不提其他,單是三省就有太大的缺口,許多謀士被趕鴨子上架,暫代官職處理朝政。撐過這段最艱難的時期,朝廷總能得到補充,脫離無人可用的窘迫境地。

  為何不召各州刺使和太守歸京?

  真這麼幹了,朝廷勉強能走上正軌,卻會引出更大的亂子。

  無他,鎮守地方的大佬離開,留下的位置誰來填補?

  再者言,長安戰亂剛平,此時召各地刺使入京,必定有人心生疑慮,以為秦氏兄弟不信任西河舊部,打算明升暗降,藉機削弱各人手中的權利。

  不能怪人心多疑,實在是夏侯氏開了個壞頭。

  夏侯氏追隨秦氏數年,予世人的印象始終是忠心耿耿。這樣的家族都能造反,逼死追隨多年的舊主,秦氏還能相信誰?

  君臣互不信任,民間必會流言紛紛。長此以往,王朝的根基恐將動搖。

  自漢末以來,一代而亡的政權並不鮮見。尤其是戰火叢生的北方,動輒滅國,都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對此,秦璟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夏侯氏叛亂雖平,留下的隱患著實不小,短期難以消弭。又有唐公洛的例子在前,眾人心思難定,短短一個月期間,竟有五郡太守掛印,有的甚至舉家南逃。

  這些人要麼同夏侯氏等人有舊,要麼就是在夏侯鵬起兵時做壁上觀。雖沒有實際參與叛亂,卻也沒有旗幟鮮明的站在朝廷一邊。有的還曾暗中資助夏侯氏,為其送糧送錢。

  說白了,從犯不足,幫凶有餘。

  秦璟兵入長安,反賊盡數伏誅。擔心秦氏兄弟翻舊賬,一家老小都要遭殃,不盡速南逃更待何時?

  問題在於,他們有意投靠桓漢,桓漢卻未必肯收。

  「朕的確求才若渴,但是,不是什麼『才』朕都會收。」

  桓容撂下這句話,無異於是關上大門,斷絕這些人的南投之路。

  如唐公洛這般,桓容自是敞開大門,來一個收一個,陸續加以重用。對於這些兩面三刀,愛好騎牆,沒有半點忠心信義之人,必定伸腳踹回去,用足十成力氣。

  「官家有旨,凡南逃的北地官員,查明實情,同長安叛亂有關,一概不許入境。」

  這個時候南逃,不是心中有鬼才怪。

  如果真的忠於秦氏,得知秦璟入長安,該拊掌慶賀才是。不慶祝且罷,反而掛印離去,拖家帶口往南邊跑,明顯和秦氏不是一路。

  對於桓容的這個決定,建康朝廷有不同的聲音。

  多數人支持天子,也有少數人以為不該將事做絕。

  這些人舉家南逃,必定同秦氏徹底決裂。借他們之口,可以對長安有更多瞭解,今後說不定有更大的用處。

  「此言差矣。」

  不用桓容開口,賈秉慢悠悠開口,「此等無信無義之徒,今日能叛長安,何言他日不會叛建康?」

  如果是仰慕桓漢之名,真心投靠,留下亦是無妨。

  這些人的本意卻是保命。

  與其冒著和秦氏立刻開戰的風險留下他們,不如直接攆走,還能賣長安一個人情。

  為統一南北,長安建康早晚要開戰。

  兩國開戰,該是鑼對鑼、鼓對鼓,正經擺開架勢。如果因為這些鬼蜮小人起爭端,實在是得不償失。

  如果被有心人挑撥,將建康同夏侯氏謀反扯上關係,使得天子背上汙名,冤不冤?

  賈秉三言兩語將事情挑明,之前反對的文武全部啞火。

  桓容坐在龍椅上,表情十分嚴肅,似是一心聽取群臣意見,事實上正一心二用,中途開始走神。

  日前從北邊傳回消息,進入五月,北地依舊少雨,幽州和並州又有大旱和蝗災的跡象。並且,秦璟帶兵返回出長安,秦玓暫時離開三韓,邊境出現空虛,烏孫、高車幾部和殘存的高句麗勢力又有些蠢蠢欲動。

  今年的北邊注定不太平。

  他該怎麼做?

  藉機北上,還是……

  桓容越想越深,眉心越蹙越緊。冕冠垂下的旒珠輕輕晃動,神情愈發顯得嚴肅。

  哪怕不是故意,見到這樣的天子,文武群臣都不免感到壓力。尤其是之前出言的幾名侍郎少卿,此刻都是臉色微變,頗有幾分惴惴不安。

  退朝之後,桓容回到內殿,換下袞服,摘去冕冠。換上長袍玉帶,用過一盞茶湯,信步走出殿門,打算到廊下吹吹風,理清一下思緒。

  走著走著,迎面遇上剛剛拜見過太后,正要離開的司馬道福和王法慧。

  見到桓容,兩人福身行禮。

  「陛下這是要去長樂宮?」

  司馬道福時常入宮,遇上桓容不是一次兩次。

  早年間清瘦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鳳骨龍姿,鵠峙鸞停。每次見到桓容,司馬道福都難掩眼底的驚豔,免不得要多看幾眼。

  好在她曉得分寸,並未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實事求是的講,司馬道福絕沒有什麼旁的心思,不過是和建康城的女郎一樣,見到美郎君,駐足「觀賞」而已。

  桓容笑了笑,簡單寒暄兩句,徑直往長樂宮行去。

  目送他的背影,司馬道福發出一聲嘆息,被王法慧輕輕推了推,愣了一下,旋即搖頭失笑。

  「怎麼,官家不美?」司馬道福挑眉笑道,「每次官家出宮,建康城都是好一陣熱鬧。難得有機會,自然要多看上兩眼,免得今後後悔。」

  王法慧不知該說些什麼,乾脆什麼都沒說。

  但她必須承認,司馬道福有一點說得沒錯,每次桓容露面,在建康城都會引起「轟動」。

  今年上巳節,桓容興致起來,喬裝出宮,跑去青溪裡參加曲水流觴,如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正巧謝玄從西域歸來,王獻之和桓伊等人都在,一曲新笛,幾幅新字,數篇新詩,美景引人驚嘆,才情暈染春日時光。

  潺潺溪水中,荷葉托著羽觴輕晃,舞者踩著古調,腰肢款擺,水袖輕揚,在悠揚的曲聲中醉了歲月,纏綿了風情。

  謝家玉樹,王家郎君。

  俊逸瀟灑,不羈狂放。

  桓容身在其間,做不得新詩,連飲數觴,終是揮筆寫下一行字,引眾人爭相觀瞧,沉默少許,爽朗的笑聲直衝雲霄。

  原來,桓容筆下的仍是詠春的詩句,一樣出自詩經,同數年前受謝玄相邀,初次參加曲水流觴時一般無二。

  「陛下的字又進益不少,只是詩才還需磨練。」

  面對王獻之的調侃,桓容微微一笑,舉起羽觴一飲而盡。

  「子敬所言極是,我認罰就是。」

  臨近傍晚,托著羽觴的荷葉早順水流走,不見蹤影。各家郎君盡興而歸,結伴離開青溪裡。

  穿過籬門,經過秦淮河岸,岸邊垂柳依依,河中行船穿梭而過,幾艘大船上綵燈高掛,隱隱傳出樂聲。

  遇到車駕出現,等候已久的小娘子們挽手而歌,絹花彩帕如雨。

  有絹花落於水中,在晚風中輕輕搖蕩,伴著水波流淌,載浮載沉,結成朦朧的彩影。

  那一日,桓容藉著酒興擊節而歌,各家郎君紛紛應和。

  清涼的晚風中,鬢髮輕揚,長袖鼓起。

  歌聲悠揚,郎君俊逸灑脫,飄然如仙。

  其結果,車駕足足困在河邊一個多時辰,不是桓禕「救駕」及時,估計再過一個時辰都沒法脫身。

  回宮之後,桓容開始反省。

  瀟灑固然好,可也要分時候。恣意太過的結果,就是被小娘子們的熱情淹沒。

  從今往後,行事必須謹慎。

  上巳節後,北地的情報不斷送回,長安的局勢一日緊張過一日,兩國邊境也有些不太平。桓容再無心思宴飲,一心撲在朝政之上。

  讓他沒想到的是,長安叛亂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夏侯氏雖平,戰爭的陰影卻沒有徹底消失。稍有不慎,戰火又會熊熊燃起。

  縱然不會回到群雄割據的地面,邊境也不會如之前太平。

  他該怎麼做?

  於情於理,身為一國之君,他都該抓住時機,揮師北上,完成中原一統。

  可是……

  桓容忽然停住腳步,眺望碧藍的天空,許久一動不動。忽有冷風平地而起,鼓起玄色衣袖,颯颯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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