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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實力

  太元六年,元月, 秦璟奉旨南下平叛。

  大軍由朔方郡出發, 一路風馳電掣, 日夜兼程,終於在二月間抵達雁門郡。

  聞大軍抵達, 雁門郡太守親自迎出城外。

  城外非敘話之地,秦璟當即翻身下馬,同太守入城詳談。

  軍中官員心生疑惑, 有心探個究竟, 奈何連日趕路, 晝夜不停,骨頭架子幾乎顛散, 實在精神不濟, 想得太多就會頭疼。加上夏侯岩及其部曲在旁虎視眈眈, 抓住機會就要挑釁, 幾人輕易不敢下車,入營後更不敢離帳, 當真是有心無力, 最終只能放棄。

  比起同僚, 張蚝待遇稍好, 好歹不會拘於車內和帳篷, 能在營盤中自由走動。見秦璟遲遲不歸,張廉也不見蹤影,難免心頭微動。

  雁門郡太守是鮮卑降將, 卻未隨眾人一起造反,而是旗幟鮮明的站到朝廷一邊。四殿下此番入城,莫非是有什麼安排?

  想著想著,張蚝的神情更顯嚴肅。遇甲士巡邏走過,未在營門前久留,轉身回到帳篷,看著映在帳篷上的光影久久出神。

  夏侯岩得報,知曉張蚝入營後的種種舉動,斟酌片刻,令甲士稍安勿躁,盯著即可。

  「一切等殿下回來再做計較。」

  「諾!」

  雁門郡,太守府內

  王太守將秦璟請入正室,簡單寒暄幾句,很快轉入正題。

  「日前殿下遣人來,所言可確實?」

  「自然。」秦璟頷首,看著對面的王太守,正色道,「我敬佩唐將軍為人,今雖奉旨出兵,實非出自本意。」

  王太守神情凝重,考量秦璟的話中有幾分真意,良久才道:「殿下英雄蓋世,率熊羆之旅、虎狼之師,數年間掃平漠南,逼得漠北諸部不敢南下,聲震南北。」

  秦璟沒說話,等著王太守繼續向下說。

  「唐公洛舉兵,概因族人無故被屠,祠堂被剷平火焚。並州、幽州起兵,並非真的腦生反骨,實因唐氏之事心生涼意,有兔死狐悲之感。」

  「此事情有可原,法理難容。若唐公等被押送長安,必當以謀反論罪,腰斬棄市。」

  秦璟依舊沒說話。

  王太守心中拿不准,聲音更顯低沉:「殿下信中說,有法可保唐將軍及諸將性命,僕斗膽,可能請殿下詳言告知?」

  話音落下,王太守神情緊繃,心跳猶如擂鼓。

  他十分清楚,話既然出口,再沒有退路。

  如果秦璟所言是真,那麼,戰火可解,更能少傷任命;如若不然,不只唐公洛和起兵的將要死,他自己和雁門郡上下都將被押上法場,人頭落地。

  表面忠於朝廷,背地裡給叛軍通風報信,當與造反者同罪。

  如果來者是旁人,王太守絕不敢直言,更不敢做出這場豪賭。但是,面前的人是秦璟,是先下鄴城後破長安,帶兵掃平漠南,令胡人聞風喪膽的秦璟!

  他沒有第二種選擇。

  不,或許有。

  可他不能選。

  做一場豪賭或許還有生路,懷抱儌倖,不只他自己,連雁門郡都將被掃平。

  表面上,雁門郡沒有牽扯進叛亂。實際卻是,凡並州內的降將和官員,或多或少都與叛軍有一定聯繫。

  王太守不懷疑秦璟的消息來源。見到朔方來人,更沒有下令嚴查,藉機拔除城內的釘子。同治所官員一番商議,他最終決定,同秦璟開誠布公,道出一切。

  事情的結果沒有讓王太守失望。

  來人所言句句是真,秦璟是真打算網開一面,放造反的降將一條生路。

  「殿下不擔心長安追究?」王太守問道。

  「無妨。」秦璟的聲音沒有起伏,一如之前平靜。聽入耳中,卻讓人脊背生寒,剎那之間,彷彿置身冰天雪地。

  「長安如要追究,我自有應對。」

  聽到這句話,王太守表情微愣,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抬眼看向秦璟,頗有些拿不准。

  「殿下可有意自……」

  意識到失言,王太守連忙停住,將後半句話嚥回肚子裡。

  視線定在秦璟身上,表情固然幾分緊張,精神卻變得亢奮,生出幾分激動和躍躍欲試。

  如果殿下登基建制,奸佞之輩再不敢如今日囂張,唐氏的慘劇亦不會重演。

  如果……

  將王太守的變化看在眼裡,秦璟沒有開口解釋,僅是將話題轉回「正途」,繼續商討同造反諸軍聯絡之事。

  「僕不才,願擔此任。」

  王太守主動請纓,甘冒風險,主動出面為雙方牽線搭橋。

  秦璟欣然應允。

  「勞煩太守。」

  「不敢。」王太守肅然神情,忽然起身拱手,對秦璟道,「殿下仁德,將活千萬性命。僕代三州百姓謝殿下。」

  話落,王太守彎腰下拜,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沒有半分虛假。

  「太守快請起。」

  秦璟搶上前,托住王太守雙臂,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休看王太守長袍葛巾,一身氣力著實驚人,武藝更是非凡。換成尋常人,別說硬扶起他,說不得會被帶得向前栽倒。

  可當面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是策馬揚鞭、一槍挑飛鮮卑和氐族第一勇士的凶神。

  王太守再拜不下去,只能順勢站起,驚嘆道:「殿下果真英雄!」

  「太守過譽。」

  事情既定,王太守下令設宴,令健僕備下蒸餅肉湯,速速送去城外大營,犒賞營中將士。

  「不瞞殿下,泰始二年至今,並州連發天災,穀麥連年歉收乃至絕收,幸虧南地商隊往來市貨,郡中才有這些糧食。」

  「南地商隊?」秦璟問道,「可是幽州來的?」

  「正是。」王太守頷首,想起前歲和去歲之事,仍感到不可思議,「前歲並州生蝗,疫病橫行。朝廷賑濟的災糧杯水車薪。」

  「有南地商隊冒險前來,言可市糧,金銀絹帛皆可。並且,」王太守聲音稍頓,喉結上下滾動,顯然有些緊張,「商隊領隊還言,可以蝗蟲換糧。」

  蝗蟲換糧?

  秦璟端起羽觴,想到數年前在晉軍中所見,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翹起嘴角,覺得理所當然。

  笑過之後,心頭又不免發沉。

  蝗災之年,他曾與長安書信,言明蝗蟲可食亦可入藥,請秦策下令軍民聯手滅蝗。

  秦策採納他的建議,下旨滅蝗,關於蝗蟲可食之事卻未言明。

  當年隨秦璟同往晉軍之人,在昌黎之戰中盡數隕落。即便活著,也不可能派往各郡。當地官員和百姓信不信兩論,被長安知曉,恐怕又會是一場不小的官司。

  父皇猜忌他不是一日兩日,再多一層無甚關礙。然而,若是由此阻礙救災,實非他所樂見。

  想到並州的災民,秦璟無聲嘆息。

  「殿下?」

  「無事。」秦璟搖搖頭,問道,「南地商隊願以蝗蟲市糧,可曾言明用途?」

  「這……」王太守猶豫片刻,方才給出答案,「其言蝗蟲可入藥,亦可食用。」

  「太守可信?」

  王太守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瞞殿下,商隊在雁門郡停留時日不短,我親眼見到僕役將市來的蝗蟲曬乾磨粉,卻未見他們食用。」

  簡言之,沒有親眼見到,他始終是半信半疑。更沒辦法說服郡內百姓,讓他們相信此物可食。

  秦璟表示理解。

  想到南北兩地的情況,心知對方沒有義務給出證據,能提點幾句已是善意。

  話題很快轉開,酒宴的氣氛愈顯熱烈。

  待宴席撤下,秦璟謝絕王太守挽留,出城返回大營。王太守準備的廂房沒用上,安排的美人和狡童也只能退下。

  美人躲在廊下,目送秦璟背影遠去,不由得心生不捨,揚起歌喉,唱出哀婉的調子。

  夜色中,歌聲清亮,纏綿嬌柔,不禁令人心生遐想,能唱出如此曲調的,究竟是何等美人。

  王太守送走秦璟,轉身返回正室。沒有馬上安歇,而是佇立在窗前,望著高懸的明月,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壓在心頭數月的大石忽然移走,只覺通體舒暢,滿心輕鬆。

  「四殿下必為明主!」

  太元六年,三月

  朔方大軍離開雁門郡,先圍定襄,後襲新興。

  戰報傳到長安,滿朝上下都以為並州將有一場大戰。連秦策也認定,不出半月,叛軍就會在常山集合兵力,同大軍決一死戰。

  未承想,戰局的發展出乎意料,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大戰沒出現,死戰更沒有。

  大軍頓兵城下,定襄和新興的叛軍將領主動出城,身著素色長袍,不戴髮冠,跣足至陣前歸降。

  僅是一兩回倒也罷了。

  奇怪之處在於,大軍過處皆是如此,同先前派遣的平叛軍隊有天壤之別。

  到四月中旬,大軍已至平原郡,距唐公洛的大本營越來越近。

  出兵僅三月就取得這種戰果,本該高興才是。

  可是,秦策接到戰報,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包括滿朝文武,都發現事情不對,卻又找不出因由,得不出答案。

  先前派去的軍隊舉步維艱,開打就要決一死戰。秦璟率軍南下,照面就開城門,這完全沒有道理!

  隨軍出征的長安官員要麼沒有消息,要麼送回幾句空話,還不如戰報詳盡。對於秦策和滿朝文武想知道的,完全是提也不提,連半個字都沒有。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秦策不得不認清現實,今時今日的秦璟,手握虎狼之師,素有善戰之名,威望超出想像,已經不是自己能夠輕易打壓和控制。

  郗超有句話說得沒錯:秦氏久於胡人環伺之中,行事作風難免受到影響。

  君臣父子固為綱常,但要震懾豪強,令百官心悅誠服,最重要的終究是實力。

  「實力」二字貫穿始終,永遠不可能被取代。

  今日的秦璟,切切實實詮釋此意。

  秦策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想要壓服這個兒子,可能性幾近於無。

  隨著大軍不斷前進,逐漸靠近唐公洛所在,戰報愈發頻繁,秦策變得更加沉默。

  每日朝會,群臣都能感到無盡的壓力。尤其是身為「禍源」的幾家,只覺有長刀架在頸上,隨時可能人頭落地。

  或許是上天有意為難秦策,決心讓他的日子更加難過。

  進入五月,一支船隊突然出現在青州海岸。

  海邊的漁民見怪不怪,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南邊的船隊來市貨。碼頭上的船工精神抖擻,知曉商船靠岸就有活幹,無不是滿臉喜色。

  可是,喜色維持不到兩秒,很快被震驚取代。

  這次來的不是一艘商船,而是整整五艘!

  除最先靠岸的一艘,餘下都是三桅,船帆升起時,活似海中巨獸。

  五艘龐然大物乘風破浪,從海中行來,岸邊眾人陷入震驚,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僵在原地。

  他們以為商船足夠大,哪裡想到,這些三桅船更大得超出想像。

  離得近些,發現部分船身竟然包裹銅皮,眾人的震撼難以形容,只能呆呆的望著大船出神,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一艘三桅船上,桓禕身著短袍,頭上束著葛巾,黝黑的臉膛格外嚴肅。虎目掃視左右,單手按住腰間寶刀,稍有不對就要暴起殺人。

  之所以這般緊張,原因全在於走出船艙的青年。

  「阿兄。」青年走到桓禕身側,通身的貴氣,隱隱還帶著些許煞氣。

  「陛……阿弟。」桓禕苦笑轉頭,看向立在身側的桓容,「青州已到。」

  「甚好。」桓容點點頭,邁步走上船頭,單手撐著桅杆,眉目如畫,發黑似墨,長袖衣擺被海風鼓起,晴空碧海之間,仿如墜入凡塵的謫仙。

  可惜,美好維持僅有五秒。

  不顧旁人奇怪的視線,桓容摩挲著船欄,興奮和激動幾乎抑制不住。

  為造成這些大船,為湊齊包裹船身的銅皮,他可是連續一年飯量超標,連習慣他食量的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心生擔憂,連續問了幾次。

  這次能夠隨船北上,同樣費了不小力氣,不說舌戰群臣、過五關斬六將,事實也相去不遠。

  好在願望達成,終於能夠成行。

  不過……

  桓容轉過身,看到從船艙裡走出的賈秉和郗超,下意識嚥了口口水。

  瞧這兩位如逢知己,相談甚歡的樣子,他有九成肯定,此次青州之行,絕不會「成功接人」就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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