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酒宴
談判進行得並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有些糟糕。
連續三日唇槍舌劍, 兩國文武輪番上場, 擼胳膊挽袖子, 就差拔刀打上一架,奈何境況停滯不前, 仍有諸多事項未能達成和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市糧這件事上,雙方的意見基本一致, 都無意拖延, 對彼此的條件大致能夠接受。
北地著急儲備軍糧、賑濟災民, 時間拖得越久對國內情況越是不利,乾脆主動提出, 願以高於市價兩成的價格定契。
作為交換條件, 定契之後, 運糧的隊伍盡速北上, 以解燃眉之急。
長安主動軟化態度,向建康做出讓步。
建康自然投桃報李, 部分放款條件, 言明除金銀之外, 絹帛、藥材、獸皮、戰馬等皆可充作糧款。
如果可以, 桓容更想要人口。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長安未必肯鬆口。和謝安桓沖等商議之後,只能改以戰馬牛羊。雖然遺憾,奈何形勢如此, 總好過做無用功,平白浪費時間。
一方等著糧食救急,主動讓步;一方探明底線,無意在細節上糾纏。談判進行得十分順利,當日即定下部分章程,上呈兩位天子過目。
「稻麥數目巨大,如要全部湊齊,需開揚州府庫。」
南地兩年大熟,加上海貿和西域商路的補充,國庫堆滿,府庫充裕,百姓家中多有餘糧。但糧食再多,不代表沒有窮盡。對於長安提出的數量,一時間也難以湊齊。
「無需一次給足。」放下竹簡,桓容開口道,「數目如此巨大,長安未必能給出全部糧款,莫如分批市賣,為彼此留有餘地。」
「分批?」郗超面露詫異,似沒想到這點。
桓容點點頭,不意外郗超的表情,繼續道:「兩歲大熟,今歲亦將豐產,然明歲情況如何,如今實難預料。」
災自天降,誰能保證年年風調雨順?
參考北地的情況,桓容委實不敢掉以輕心。如今的年月,糧食和人口至關重要。生意固然要做,可不能把自己搭進去。
「非必要,不能開揚州府庫。可先自幽州籌集,待海船歸來,又能得一批糧食。自能補足缺額。」
船隊的糧食如何得來,桓容無心過問。
反正有糧就成。
說白了,桓禕做生意一向公平公道,當地的國主邦主為了金銀絹帛加重稅收、搜刮百姓,屬於人家的「內政」,不該船隊背鍋。
「首批稻麥運至長安,護衛之人無需著急返還,可暫留該地替代賈科。」
不久前,賈科啟程南返,留在北地的商舖依舊市貨,蒐集消息的途徑卻不好再用。
為彌補這個損失,建康必得另覓他法。
此次市糧是個機會。
「分批市糧,則有藉口在長安久留。」
縱然長安有所懷疑,也不會立即將人逐走。畢竟還等著南地的糧食救急,抓不到切實的證據,毫無理由的逐走來人,實在是無禮至極。
「陛下之意,臣明白了。」細品桓容所言,郗超恍然,當即微微一笑。
明面上留出破綻,吸引長安的目光,暗中如何行動,他自會同賈秉商議。此事需要詳細謀劃,採用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最好不過天子之耳,事成寫成祕奏即可。
「中書令辦事,朕放心。」
桓容笑著頷首,將事情全權委託郗超。
後者拱手領命,不久告辭離開,尋到剛自城外返還的賈秉,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解釋一番,賈秉當場表示:善!
「此事可行,然需與諸位同僚商議。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自然。」
三言兩語之間,郗超賈秉達成一致,聯袂去見謝安。途中遇上王獻之等人,乾脆一併拉上,免得事後還要費力解釋。
「分批市糧,留人於長安?」
謝安微有些驚訝,和桓沖互看一眼,都沒想到此種辦法。
仔細斟酌之後,認為此事可行,當場拍板決定,好,就這麼幹!
如何刺探北地情報,郗超賈秉沒有名言。
在場都是聰明人,有匡扶社稷之能,折衝萬里之才,透過只言片語,就能聞絃歌而知雅意,猜出背後關竅,自然用不著多說。
「如此甚好。」
眾人頷首表示,此事可行,就該這麼辦。
不厚道?
南北並立,不可能永遠持續。建康長安早晚將有一戰,雙方是敵非友,盟約隨時都能打破。
換句話說,和平只是暫時,等到將胡賊的勢力徹底碾碎,待到草原和西域胡再形不成威脅,就是南北舉兵,決勝天下之時。
再者說,建康謀算長安不假,長安一樣和「純良」搭不上邊。
建康想著往長安扎釘子,長安一樣心心唸唸著刺探建康消息。
國與國之間的利益相爭,必然是你死我活,彼此是半斤八兩,誰也別指責對方不厚道。到最後,比的還是誰更心黑手狠,誰更有決心毅力,誰更得民心。
大框架定下,眾人集思廣益,開始填補細節。
是夜,謝安的廂室燈火通明,燈光整整亮了一夜,天明時分仍未熄滅。
即使一夜沒睡,不少人眼底都掛上青黑,精神頭卻是格外的好,不見半點萎靡。
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用過早膳,愈發顯得精神飽滿,鬥志昂揚。出城談判的時候,從謝安桓沖以下,全都是昂首挺胸,丰神俊朗更勝往日。
桓容坐在大輅裡,見眾人如此精神面貌,不免感到驚訝。
心中疑惑難解,命宦者召來賈秉,大致詢問一番。後者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一言如醍醐灌頂。陛下之意,臣等深諳於心,今日必當有所計較。」
賈秉成竹在胸,笑著表示:陛下您放心,一切都在計畫之中。
桓容默然半晌,目送賈秉離開,無語望向車頂。
一切走在計畫之中?
大可放心?
問題在於,他壓根不知諸位臣工有何腹案,如何能夠放心?
眾人碰面的地點,依舊是之前搭建的高台。
因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空仍有烏雲未散,台頂張開數張木傘。
傘高兩米,無需人力支撐,嵌入事先留下的凹槽即可。
別看凹槽不深,實則內藏機關,哪怕風雨再大,木傘始終屹立不搖,紋絲不動。遇有急情,開啟藏於傘下的機關,傘緣木刺疾射而出,如萬箭齊發,宵小瞬間紮成刺蝟。
不用問,這樣的手藝,百分百出自公輸和相裡。
對於相裡兄弟的愛好,桓容即驚訝又感到佩服。
他早知相裡兄弟擅長機關術,可萬萬沒有想到,兄弟六人技藝精湛,信手拈來一件尋常物品就能埋設機關。
數年下來,相裡兄弟帶出十餘名徒弟,各個身懷絕技,本領不小。出師之後,製出不少精巧的器物,全都擺在木器鋪售賣。
這些木器鋪是公輸班的徒弟經營,雙方都在磨練手藝,各取所長,完全是一拍即合。
桓玄和桓偉是木器鋪的常客,會奔跑的木馬,能在水中自行的木船,都是兩人最愛。
不久之前,木器鋪新造一種海船,成人手臂長短,類似於幽州造出的三桅船,可於水中自行。
僅是這樣不算稀奇。
稀奇之處在於,木船甲板和船艙裡的水手都能活動。開啟藏在船底的機關,船工竟能升起船帆。
製造此類海船模型,需要的精力和時間非同一般。耗費整整兩年,經過無數的試驗,集合數人之力,方才成功造出三艘。
幾人商議之後,沒有再動手的打算,這三艘海船就成絕版。
最終,兩艘收入宮內,成為桓偉和桓玄的生辰禮,一艘被高平郗氏市去,成為郗沖的珍藏。
其他人想要一睹實物風采,要麼進台城,要麼登門丞相府。
這直接造成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桓偉、桓玄和郗沖交友無數,炙手可熱,成為最受歡迎的少年郎君。
等到好友們陸續長成,有機會登上真正的海船,對木船模型不再那麼熱衷,三人莫名覺得自己被用過就丟,交了假的朋友。
好在實情並非如此,少年們的友情始終未變,甚至好到彼此打掩護,試圖跟著船隊出海。
對此,各家家主都愁白了頭,陸續找上桓容,要求天子給個說法。
桓容還是那句話:他也沒辦法。
鍋有郗氏一半,郗愔不在了,郗融和郗超都在朝中,有能耐砸門去啊!
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人都跑沒影了,吵翻屋頂照樣沒用。
無論桓容還是諸位家主,都不會想到,傾注心血培養的繼承人,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撒丫子飛跑,留下一地煙塵,抓都抓不回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現如今,一切都在萌芽之中,蓋子尚無揭開的跡象。
建康和長安的文武正齊聚一堂,就市糧之事定下契約,逐項完善條款,爭取最大利益,順便給對方挖坑。
桓容和秦璟沒有參與討論。
眾人引經據典,洛陽吳地官話交織,你來我往,語速飛快,他們完全插不上嘴。
兩人坐在上首,對視一眼,切實體驗一回「吉祥物」的無奈。
談到中途,宦者提醒用膳。
雙方暫且「休兵」,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推杯把盞,氣氛相當和諧,絲毫不見之前的劍拔弩張。
待到膳食撤下,彷彿開關重啟,現場的氣氛登時一變。
之前笑容滿面,此刻風霜利箭。
桓容知道吐槽不對,可他還是想說,這份變臉的本事,當真是世間少有。
好在雙方都心懷誠意,臨到傍晚,契約終於達成。
建康達到目的,長安也沒有吃太大的虧。
並非後者一時糊塗,沒有看出建康的打算。而是作為急需糧草的一方,本就處於劣勢。想要盡快充實兵糧,賑濟災民,該讓步的時候必須讓步。
反正人到長安之後,有諸多辦法應對,無需在細節上錙銖必較,反倒落了下成。
事情談完,竹簡當場寫就,落南北天子金印。
秦璟忽然開口,言於大營設宴,請桓容賞光。
「玄愔誠心相邀,容自不會推卻。」
桓容欣然應允,並無半點擔心之色。
謝安和桓沖齊齊皺眉,郗超賈秉若有所思。桓謙和桓石生互相看看,同時上前兩步,請隨桓容一同前往。
是夜,襄陽城門不閉,府軍巡視城頭,並替代州兵看守城門。
相隔不遠的秦氏大營中,篝火熊熊燃起,新宰的羔羊架上火堆,油滴滑過烤得金黃的羊腿,落入火堆,瞬間發出爆響。
炙肉的香氣和酒香混合在一處,赤裸上身的壯漢立在火堆前,手臂上綁著不同顏色的布條,抱拳之後捉對廝殺,為酒宴助興。
一名壯漢梳著索頭,從頸側到上臂佈滿青色圖騰,高鼻深目,輪廓深邃,明顯為慕容鮮卑。
幾個回合下來,壯漢將對手牢牢制住,旋即掄起雙臂,將近兩百斤的重量,輕輕鬆鬆舉過頭頂,引來轟然喝彩。
秦氏久居北地,難免受胡風影響。
相比南地高門,北地豪強更多幾分勇武豪壯。
有長安文武看得興起,當即解開外袍,親自下場,身手半點不弱,引來齊聲叫好。
叫好聲中,長安官員抱拳朗笑,轉頭看向建康諸人,目光中無疑帶著挑釁。
「可敢一試?」
四字落下,立即有建康武將起身應戰。
雙方立在場中,半身被篝火照亮,染著汗水的胸膛和手臂硬如岩石,無不彰顯出力量。
「喝!」
兩人齊聲大喝,邁步衝向對方,握住對方的手臂,腳跟用力抵住地面,彷彿蠻牛角力,脖頸鼓起道道青筋,完全是旗鼓相當。
「好!」
眾人大聲拊掌叫好,借酒意拍起桌案。
桓容放下羽觴,轉向看向秦璟,不期然撞進漆黑雙眸。
劍眉輕輕佻起,眸底清晰映出桓容的倒影。
半面臉頰映著火光,唇角的笑紋清晰可見,帶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敬道。」秦璟聲音低沉,臉上的笑意不斷加深,親自執起酒勺,將桓容面前的羽觴注滿,「請滿飲此觴。」
看著面前的美酒,桓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視線不斷下移,最終落到矮榻之下——或者該說,借矮榻遮擋,不該出現在某個地方的那隻手上。
眾人的視線被場中吸引,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舉動。
桓容深吸一口氣,握住秦璟的手腕,沉聲道:「玄愔,請共飲。」
實事求是的講,這種感覺不錯,甚至有點刺激。
可場合不對,再刺激也不成。
若是把持不住,以致於當場失態,被史官記錄下來,那可是大大不妙。
桓容不介意被後世視為暴君乃至昏君,但「這種情況」絕不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一點不能有,必須徹底杜絕!
秦璟展顏,笑道:「敬道見諒,我有些醉了。」
桓容眼角直抽。
說謊好歹打個草稿,這位不說海量也不差多少,這才幾觴不到,竟然醉了?
騙三歲孩子呢?
桓容不假辭色,雙眼定定的看著秦璟,「玄愔說笑。」
話被當場揭穿,秦璟半點不見窘色,反而笑意更深,直至染上眼底。
桓容氣瞬間悶,端起羽觴一飲而盡。
嚥下美酒,腹腔中似有火焰燃起。
斜眼看向某人,桓容忽然翹起嘴角,當下執起酒勺,為秦璟斟滿羽觴,藉機拉近距離,長袖擦過,感受到掌心下驟然緊繃,再看秦璟略顯僵硬的神情,不禁笑得更歡。
「玄愔滿飲。」
來而不往非禮也。
不就是撩嗎?
來啊,看看誰先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