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無語的桓使君
「建康有傳言,司馬氏天子近一月不上朝會,醫者鎮日出入台城,坐實天子久病不癒。恐將危矣。」
秦璟坐在帳中,將近期所得的消息逐一道出,引得秦玓臉色數變。
「自桓元子返鎮姑孰,少有在人前露面。上月西府軍操演,其雖出大司馬府,卻未如平日著鎧佩劍,而是僅著朝服,出入皆乘馬車,窗門緊閉,城中百姓亦不得見。」
「縱未公開露面,也未必……」秦玓遲疑一下,「去歲桓元子帶兵北伐,殺至鮮卑城下,親臨戰陣,未見任何病況。如今突然一病不起,實在匪夷所思。」
秦璟搖搖頭,繼續道:「我也曾心存疑惑,特命城中探子打聽。」
「怎麼樣?」
「桓元子返鎮之後,即派人外出搜尋名醫。雖是暗中進行,且以照顧幼子為藉口,但綜合種種跡象,我以為病者並非兩個幼子,是其本人無疑。」
「確有道理。」
秦玓神情凝重,雙手放在腿上,十指牢牢攥緊。
「此前廢帝,匆忙推舉新帝,建康朝堂便有一番爭奪。以桓元子往日作風,不留在朝中,反而匆匆返回姑孰,本就令人生疑。如今又是這樣,病況或許比阿弟所言更重。」
「此事尚無法確定。」秦璟端起漆盞,重又放下,「不過,無論姑孰如何,一旦晉帝駕崩,建康亂局必生。」
「哦?」
「阿兄何必裝糊塗?」秦璟道。
秦玓咧開嘴,不好意思道:「習慣了。近兩個月見到大兄,手下參軍提醒幾回,一時竟改不掉。」
話中提到秦玖,帳中一時安靜下來。
「阿弟,大兄日前請鎮洛州,你可曉得?」
「我知。」秦璟暗中嘆息,「阿嶸同我說起過。」
「你怎麼想?」秦玓微微傾身,試探道,「大兄這麼做,我與二兄都看不慣。阿父意思不甚明朗,你可要……」
「阿兄!」秦璟截住秦玓的話,沉聲道,「胡賊未滅,自家不能亂!」
「說是這樣說,做起來卻難。」
秦玓和秦玒不同,他對秦玖更加瞭解,不會被秦璟三言兩語說服。早幾年,大兄並不是這樣,他們兄弟幾個並肩殺敵,壓根沒有這些鬧心事。
現在卻好,大君稱王不久,大兄就開始玩這些手段。
有心也好,無心也罷。
無論本意如此還是被小人攛掇,都讓做兄弟的寒心。
「阿崢,你可要想清楚。」
「阿兄放心,我不是糊塗人。」秦璟正色道,「真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坐以待斃。」
「那就好。」秦玓嘟囔一聲,「要我說,大兄身邊早該清理。不是縱容陰氏太久,哪會出這些鬧心事。」
秦璟沒有接言。
過了半晌,見秦玓仍憤慨難消,出聲勸解道:「阿兄,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且大兄並未太過分,類似這樣的話,以後莫要當著人前再說。」
提起縱容陰氏,很可能被認為是對秦策不滿。
今時不同以往,西河的局面愈顯複雜,如被有心人利用,難免父子兄弟之間生出嫌隙。秦氏存世至今,多少次擋住外敵的刀鋒,總不能因親人猜忌分崩離析。
「我明白。」秦玓搓搓臉,聲音中透出幾分疲憊,「除了你,我沒和其他人說過。」
秦璟沒說話,只是用力按住秦玓的上臂。
秦玓咧嘴笑了笑,反手一拳捶在秦璟肩頭。
幾個來回,兄弟倆神情放鬆,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
「對了,你方才說建康必生禍亂?」秦玓飲下半盞溫水,出聲問道。
「阿兄真不是考我?」秦璟挑眉。
「我是那樣的人嗎?!」秦玓鼻子哼氣。就算是也不能承認!
「阿兄,遺晉有兩支強軍,武昌西府,揚州北府。前者掌於桓元子,後者則握於郗方回。」
秦璟語氣淡然,表情也沒有多大變化,嘴邊帶著淺淺的笑紋,彷彿口中不是建康危局,僅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桓元子跋扈多年,有他擋在面前,外人多會忽略郗方回亦是手握強軍,鎮守京口,一言一行舉足輕重。」
「論實力,郗方回未必弱於桓元子。若論他心,且看此番如何應對。假使帶兵入建康,」秦璟頓了頓,「未必不是另一個桓元子。」
「建康生亂,西河當如何應對?」秦玓道。
「靜觀即可。」
「只是看著?」秦玓懷疑。
「對。」秦璟認真道,「於天下人而言,遺晉仍為漢室正統,想要取而代之,並非容易之事。如果我等趁亂興兵,縱能攻入建康,亦會被南地百姓仇視。何況北地胡賊未能掃清,何必南下去蹚這趟渾水。」
秦玓思索半晌,又道:「你說皇姓改換,若不是桓元子,難道會是郗方回?」
秦璟搖搖頭。
「變數太多,司馬昱立下皇太子也未可知。」
「不過又一個傀儡。」秦玓哼了一聲。
「或許。」秦璟笑道,「如今皆是推測,不好就此定論。我已給西河送去書信,端看大君如何決斷。遺晉主弱臣強,上下不能一心,對你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玓凝視秦璟,開口道:「阿弟,你同那邊的幽州刺使素有交情,不能想法讓他投過來?」
「不能。」
「真不能?」
秦璟垂下眼簾,手指擦過下唇,嘴角浮現一絲笑痕,旋即又消失無蹤,「桓敬道非池中物,志向高遠,不會久居人下。」
「這麼說的話,此次建康生亂,他也會參與其中?」
「不好說。」秦璟語帶含糊。
若是桓元子郗方回,尚可以推測出大概。換成桓容,實在有幾分難以捉摸。
初見之時,他曾起過拉攏之心。再見之後,這份心思逐漸淡去。
亂世之中,世人皆為求生。
從舉步維艱走到執掌一方,震懾地方豪強,得境內百姓愛戴,不過三年時間。
財力、軍力、民心,樣樣不缺,桓容的成長速度相當驚人,實當刮目相看。讚賞之餘,秦璟心下明白,看似無害的狸花,實際是頭猛虎,更可能躍身化龍。
讚賞何時化為仰慕,他並不十分清楚。
只是,遇上這樣的桓容,忍不住動心。難得肆意一回,遵從於本心,希望能為今後留下一個念想,午夜夢迴,能得一場酣然。
「阿弟?」
秦璟忽然走神,秦玓不知所以。
叫了兩聲仍不見秦璟回應,秦三郎不得不搖了搖他的肩膀,皺眉道:「阿弟連日趕路,許是累了?」
「有些。」不想被問走神的原因,秦璟隨意的點點頭,順水推舟,打算下去休息。
「不如就在帳中,反正地方寬敞。」秦玓出言道,「出去還得再搭帳篷。你帶來的甲士也可到營中擠一擠。」
「多謝阿兄好意。」秦璟笑道,「裝糧的車出自幽州,拆下幾塊木板就可搭為營房。想必此時已經搭好,我就不打擾阿兄。」
說話間,秦璟走到帳前,順手抄起帳簾,笑道:「如阿兄住膩了帳篷,無妨到木屋中看看。」
秦玓:「……」
顯擺,絕對的顯擺!
他才不羨慕!
他才……好吧,羨慕!
秦璟走出軍帳,天空正飄著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間一片銀白。甲士巡營走過,後者踏著前者的腳步,踩出一個個深深的雪窩。
一隊騎兵外出探查,抓到——或者該說撿到幾個凍僵的鮮卑人。經過盤查,竟然不是斥候,而是迷路的逃兵。
他們本想逃往草原,未料在大雪中迷路,走錯了方向,跑到秦氏的地盤,被外出巡邏的甲士抓著正著。
逃兵出自慕容評的軍隊。
從他們口中得知,入冬以來,日子越來越難過。慕容評身家巨富,奈何有錢沒處用,買不到足夠的軍糧。和慕容垂打仗沒死多少,倒是休戰之後減員驟增。
「今年大寒,草原上的牛羊凍死大半。柔然各部不肯再聽王庭調遣,哪怕出錢也不肯繼續留在庫莫奚。」
開玩笑,繼續留在這裡,等著牛羊全部凍死?
「聽說吳王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名逃兵繼續道,「范陽王和他不是一條心,扣著軍糧不給,聲稱要用兵器來換。」
逃兵喝下一碗熱水,肚子依舊轟鳴,手腳終於暖和起來。
「僕等僅是聽到風聲,不敢十分確定。不過,之前幾次交戰,吳王和范陽王都沒有合兵,這是僕等親眼所見,沒有半分虛假。」
鮮卑逃兵豁出去,半點沒有隱瞞,將所知的一切盡數道出。
既然從戰場上逃走,就是徹底背叛部落,不可能再回去。反正已經落到秦氏手裡,乾脆有什麼說什麼,或許還能得個容身之地。
知道再問不出什麼,秦玓命人將他們帶下去。隨後同秦璟商量,很快寫成一封書信,綁到黑鷹腿上。
「去吧。」
秦玓放飛黑鷹,和秦璟並肩而立,目送雄鷹飛遠。
大雪漸停,朔風席捲。
冰粒敲打著秦玓身上的鎧甲,狂風鼓起秦璟玄色的衣袍。
兄弟倆站在雪中,彷彿兩株蒼鬆挺立。伴著嘹喨的鷹鳴,凝入時空長河,緩緩沉入河底,亙古、久遠。
鹹安二年,元月
司馬昱病情加重,節日慶典一概取消。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終於想起做個孝子,每日到榻前侍奉湯藥。
褚太后走出長樂宮,到太極殿探望。坐不到兩刻種,說不到幾句話,司馬昱已被氣得滿臉漲紅,當場咳出鮮血。
什麼叫國不能無儲君?
什麼叫社稷安穩?
什麼叫人心所向?
明擺著說他活不長,催他儘早立下皇太子,交代清楚後事,早死早利索。
眼見司馬昱吐血,褚太后冷冷一笑,起身離開。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臉色發白,終於意識到,自己背叛親爹,聯手合作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滾!」司馬昱趴在榻上,看也不看兩個兒子,「都給朕滾!」
「父皇,臣……」
「閉嘴!」司馬昱怒氣更甚,「你還不是皇太子,沒資格同朕稱臣!」
司馬曜臉色漲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難得的,司馬道子沒有趁機嘲諷,眼珠子轉轉,出聲道:「父皇,日前新安阿姊離開台城,急匆匆返回姑孰。」
司馬昱仍是咳嗽,連個眼神也欠奉。
司馬道子不以為意,繼續道:「阿姊口口聲聲教訓兒子,自己卻不思留在建康侍奉父皇,兒以為實是不孝!」
「滾!」司馬昱抄手丟過一隻漆碗,碗裡是涼透的湯藥。
凡是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經手的湯藥,他從不沾一口。
「父皇?」
「朕說滾,沒聽到嗎?」
宦者送上溫水,司馬昱服下半盞,勉強壓下喉嚨間的癢意,啞聲道:「不想立刻氣死朕,就立刻給朕滾!不然,哪怕朕死了,褚蒜子也沒法讓你們坐上皇位!」
這話說得太明白,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都是臉色驟變,心知親爹態度堅決,自己絕討不到半點好處,只能躬身行禮,退出太極殿。
剛剛走到階下,迎面遇上徐淑儀。
司馬曜停下腳步,司馬道子則視而不見,直接邁步走過。
徐淑儀突然出聲:「殿下且慢。」
「淑儀有事?」司馬道子斜眼。
「確是有事。」胡淑儀款步走近,面上帶笑,上下打量著司馬道子,幾乎沒有任何預兆,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司馬道子愣了一下,旋即暴怒。
「你敢打我?!」
胡淑儀悠然輕笑,身後的宮婢宦者一齊上前,攔住跟著司馬道子的內侍。有兩人直接站到司馬道子身側,牢牢控制住他,任憑他如何暴怒,就是不動一下。
這樣一幕,同司馬道福被欺時何等相似。
只是角色換人,司馬道子從欺人者變成被欺者。
「如何,滋味好受嗎?」
徐淑儀再次抬手,又狠狠給了司馬道子一巴掌。
「威脅我女,憑你也配!」
「崑崙婢生的奴子,天生粗鄙,敢言將我女做成人彘,信不信我將那崑崙婢先投進陶甕?!」
「你敢?!」
「為何不敢?」徐淑儀冷笑道,「休說你不是皇太子,即便是,新安是你長姊,我乃你之庶母,教訓你理所應當。反觀奴子所行,不知禮儀,不曉分寸,有褚蒜子支持又如何?難道她能一手遮天,對抗滿朝士族?簡直笑話!」
「淑儀此言過了。」司馬曜不能繼續旁觀,無論如何都得出聲。
「過了?」徐淑儀再次冷笑,「奉勸殿下一句,奢望終是奢望。莫要以為萬事握於掌中,到頭來黃粱一夢,不知要哭上幾回。」
道出這番話,即命人放開司馬道子。
「陛下僅有兩子,皇室宗親卻非無人。」徐淑儀的聲音彷彿帶著毒液,一點點侵蝕兩人的神經,「殿下如何認定,皇太子一定會落到自己頭上?」
「投向褚太后?看看東海王的下場,最好想想清楚!」
司馬曜陷入沉默,神情間陰沉不定。
司馬道子表面憤恨,終有幾分色厲內荏。
徐淑儀長袖一甩,眼底閃過一抹得意,轉身走向殿門,再不理會兩人。
司馬昱早得宦者回報,並未予以追究,而是拍了拍徐淑儀的手,道:「莽撞了。不過,倒是讓朕想起你剛進王府的時候,道福的性子終有幾分隨你。」
「陛下,」徐淑儀靠在榻邊,舉起絹帕擦著司馬昱的嘴角,輕聲道,「新安去了姑孰,不在建康,妾陪在陛下身邊。有陛下在,妾什麼都不怕。」
「若是朕……」司馬昱遲疑了一下,後半句話終沒有出口。
「妾和陛下一起。」
徐淑儀嬌顏帶笑,美眸含淚,輕聲道:「陛下身邊的位置是阿姊的,妾知道,妾不敢爭。只求陛下憐惜,能給妾一個地方容身,讓妾能伴在陛下身邊,哪怕是牆角也好。」
「你啊。」
司馬昱長嘆一聲,徐淑儀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怕陛下笑話,這些年來,妾怕過許多,如今卻是什麼都不怕。只求陛下憐惜,能下一份旨意,待到那一天,賜妾一觴酒,許妾穿上夫人衣裙,讓妾能生生世世都陪著陛下。」
尾音落下,徐淑儀合上雙眸,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滑落,浸透繡著龍紋的薄絹。
司馬昱望著帳頂,乾枯的大手抬起,落在徐淑儀的腦後。
「朕應你。」
幽州,盱眙
送出為司馬奕求情的表書,桓容不敢有絲毫放鬆,接連召賈秉荀宥等人商議,並給鹽瀆送去書信,叮囑桓禕,一旦有建康不穩的風聲傳出,絕不要輕舉妄動,務必聽取石劭建議,守好鹽瀆,莫要讓他人趁機鑽了空子。
「明公不宜此時入建康。」荀宥正色道,「縱有詔書金印,終究根基尚淺,無法服眾,極可能為他人做嫁衣。」
「仲仁言之有理。」賈秉接言道,「僕以為,比起建康,明君更應關注姑孰。可提前命州兵進駐壽春,尋機拿下豫州!」
搶渣爹的地盤,桓容半點不心虛。他只擔心會引來桓豁和桓沖不滿。如此一來,剛有進展的關係又將退回原點。
「明公儘管放心。」賈秉一派淡然,彷彿桓容擔心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大司馬重病不起,建康或許蒙在鼓裡,江州和荊州未必半點不知。」
桓容點點頭。
「兩位小公子遇上變故,大司馬如要託付身後事,必當擇其一。」
桓容繼續點頭。
歷史上,桓溫視桓玄為繼承人,但在彌留之際,仍將手中勢力交給桓沖,為的是保家族安穩,避免被他人趁機侵吞。
「如果明公沒有官爵,事情絕無轉圜。然而,」賈秉話鋒一轉,「明公提前加冠,爵至郡公,執掌幽州,文治武功皆為不凡。且同江州、荊州有契,只要道明厲害關係,兩位使君絕不會輕易動刀兵,甚至會幫忙說服桓氏族人,共推明公。」
道理很簡單,桓沖桓豁實力相當,無論誰接下桓溫手中勢力,平衡都將被打破,對桓氏未必是好事。
桓容則不一樣。
身為桓溫嫡子,良才美玉之名傳遍數州。年未及冠,已是官居刺使,爵位同桓溫比肩,超過幾位叔父。
由他接掌桓溫留下的地盤和勢力,並給桓沖桓豁讓出部分利益,不說百分之百,也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做到「皆大歡喜」。
「如明公許可,僕請往江州一行。」賈秉開口道。
「秉之要去江州?」
「然。」賈秉點點頭,解釋道,「僅是書信往來,終存在幾分變數。僕請往江州,當面言說厲害,確保明公大計無虞。」
「如秉之去江州,僕請往荊州。」荀宥接著道。
桓容一時拿不定主意。
他不擔心兩人表現不好,以致計畫生變。而是擔心表現太好,引起兩位叔父愛才之心,直接將人留下。
「明公無需擔憂,僕自有脫身之計。」賈秉微微一笑,和荀宥交換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
想起某人一言不合就放火的愛好,桓使君默然無語。
放這危險人物出去,是不是有些對不起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