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離開建康
清晨時分,建康城突然起了一片薄霧。
霧氣似輕紗飄落,緩緩拂過城中建築,聚於秦淮河上。
河岸籠罩在霧中,彷彿一幅黑白的古畫。幾根光禿禿的木桿立在碼頭,木桿下是尚未掛起的旗幟和風燈,猶帶著未盡的水汽。
籬門未開,船工沒有急著上工,河岸邊不聞喧鬧人聲。
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傳來,瞬間打破清晨的寂靜。
清脆的鞭花連續炸響,兩匹高頭大馬衝開霧氣,沿著秦淮河北岸疾馳。能見度雖低,趕車的健僕卻壓根不受影響,單手拉住韁繩,另一隻手挽著鞭花,驅趕駿馬加速飛奔。
車駕內瀰漫著苦澀的藥味,更加載幾味丹藥的氣息。
桓溫靠坐在軟褥上,臉色赤紅,眼底遍佈血絲。死死盯著掌心,用盡全身力氣,仍沒法合攏手指。
郗超坐在旁側,看到這一幕,不禁心頭大驚。他終於明白,為何大司馬要著急離開。如被他人知曉……不,絕對不行!
「明公,」艱難的嚥了口口水,郗超謹慎道,「今晨提早離府,公主殿下定會知曉。不用多久,城內亦會有消息傳出。」
「我知道。」桓溫皺緊眉心,拇指和食指終於動了。
「待我回到大營,立即點兵將啟程。上表之事交給你。」桓溫頓了頓,「切記,莫要讓他人看出端倪!」
「諾!」
郗超垂下眼簾,心情複雜難言,不知該嘆氣還是該笑。
為重獲大司馬信任,他一直想方設法努力。不料想,願望竟在這種情況下實現。
大司馬是真的信任他,還是別無他法,此刻無法深究。唯一能確定的是,大司馬交代之事必須辦好,如若不然,他恐怕沒法活著離開建康。
說話間,車駕已穿過城中,直奔西城門。
霧氣籠罩之下,能見度極其低。
早起的店舖夥計能聽到馬蹄聲,卻辨不清車身標記。待車駕過去許久,方才奇怪的嘟囔一聲:「瞧著是紅漆?這麼早,究竟是哪位著急出城?」
恰好掌櫃從門內走出,見夥計抱著門栓出神,皺眉咳嗽一聲。
「發什麼愣?活幹完了?」
「哎!」夥計打了個激靈,連忙解釋道,「小人沒想著偷懶,是方才過去一輛馬車,瞧著像是紅漆的車廂,心裡覺得奇怪。」
「這和你有甚關係?」掌櫃眉頭皺得更深,表情更加嚴厲,「快些幹活,忙完這裡去廚下幫忙。」
夥計連聲音答應著,再不敢七想八想。
掌櫃轉過身,思量夥計方才所言,當下心頭一動,透過霧氣眺望,馬車早不見蹤影。不由得生出疑問,城門未開,究竟會是誰?
「阿木!」
越想越不對,掌櫃迅速穿過前躺,找到劈柴的健僕,吩咐道:「馬上去烏衣巷稟報,就說有人出城,瞧著似朝中官員。」
健僕答應一聲,掄起胳膊,當的一聲,斧頭楔入木樁。
「我這就去。」
話音落下,抓起放在一旁的短袍,隨意擦去臉上的汗水,大步走向側門。
馬車抵達西城門,烏衣巷和青溪裡陸續接到消息。
有人不甚在意,以為不是什麼大事;也有人心生警惕,派人循著車行方向查探。赫然發現,車駕裡不是旁人,而是當朝大司馬桓溫!
「可是真的?」
聞訊者猶不敢相信。直至城門打開,馬車奔赴大營,從城門衛處傳出口風,證明確是大司馬車駕,眾人大吃一驚。
以桓大司馬的行事風格,出城該擺開儀仗,大張旗鼓才是。
如今不聲不響,一輛馬車「偷跑」?
智慧如謝安也不禁滿頭霧水。腦海中閃過數個念頭,如雜亂的線頭纏在一起,始終莫衷一是,找不出準確答案。
桓府內,馬車離開當時,南康公主就得到消息。下令健僕無需跟隨,寫下一封短信,放飛一隻鵓鴿即宣告了事。
李夫人特地前往正室,看到留在榻前的香爐,確認香料已經燃盡,不由得嘴角微勾。
「收起來吧。」
「諾!」
「昨夜伺候大司馬的人呢?」
「回夫人,早起不見蹤影,想是跟著出了城。」
「是嗎?」
繞過屏風,李夫人忽然停住,彎腰看向屏風一角,發現幾點暗紅的汙漬。良久之後,長睫微掀,飽滿的紅唇彎起誘人的弧度。
「把這屏風撤了。」
「夫人?」
「記得擦拭乾淨,鎖入庫房。」
郎君尚未離開建康,大司馬的病還需瞞著。死人的事不好傳出,總要幫著遮掩幾分。
李夫人直起身,信步走到廊下,伸手接住飄落的花瓣,任由秋風拂過鬢髮。
有郗超在側,竟也疏忽到留下痕跡,想必情況危急,已是刻不容緩。想到這裡,李夫人收攏纖指,將花瓣攥於掌中,笑意湧入眼底。
「阿英。」
「奴在。」
「世子那裡可有動靜?」
「回夫人,昨夜宴前,世子已派人離府。」
「嗯。」
李夫人滿意點頭,想到姑孰的亂局,不由得心情更好。
「郎君身邊有能人,世子的一舉一動皆在預料。」
如此一來,想必阿姊可稍微放心,無需過於勞神。
桓容用過早膳,第一時間去找桓禕。
推開房門,就見後者垂頭喪氣的坐在榻邊,身上還穿著昨日的長袍,髮髻未梳,很是沒精打采。
「阿兄?」
「阿弟來了?」桓禕抬起頭,眼下掛著兩輪青黑,苦笑道,「我昨天酒醉,差點闖下大禍。」
甭管桓歆做過什麼,他敢揮拳毆打,還是在嘉禮當日,事情肯定沒法善了。阿父又在府內,說不好就要連累阿母和阿弟。
酒醒之後,桓禕後悔不迭。進而下定決心,此後絕不再醉酒。
「阿兄何出此言?」桓容坐到桓禕對面,將一碗燻肉放到桌上,「阿兄想必餓了,先墊一墊肚子,稍後有事要勞煩兄長。」
「什麼事?」看到燻肉,桓禕雙眼發亮。想到昨天的種種,又不免神情一黯。
「不急,阿兄先洗漱更衣,用過飯食,我再與阿兄詳敘。」
「好。」桓禕答應得十分痛快。
不提還好,一旦提起,本人也不免為滿身的酒味皺眉。當下繞過屏風,命人備下洗漱之物,利落的更換的衣袍。
桓容坐在矮榻邊,掃過伺候的婢僕和童子,開口道:「阿兄一夜未眠?」
「回郎君,奴等不曉得。」一名婢僕開口辯解,「四郎君醉酒發怒,奴等被關在門外,實不敢違命打擾。」
「為何不報與我?」
「郎君不讓。」婢僕咬住下唇,聲音微低。
桓容再次開口:「阿楠在何處?」
「回郎君,阿楠染上風疾,留在鹽瀆養病,此次並未跟隨。奴伺候四郎君三月,幸得郎君看重,郎君房內的事多由奴打理。」又是那名婢僕,回話時下頜輕抬,故意抿緊紅唇,頗有幾分楚楚可憐之態。
「阿楠病了?」
「回郎君,是他貪涼之故。」
桓容瞇起雙眼,打量著婢僕,「你名為何?」
婢僕臉頰微紅,道:「回郎君,奴名阿寧。」
「阿寧?」桓容輕輕頷首,「倒是個好名字。」
婢僕臉色更紅。
桓禕從屏風後走出,見到眼前情形,不禁面露詫異。
「阿弟?」
「阿兄,此女是從鹽瀆帶來?」
「對。」桓禕點點頭,坐到矮榻邊,夾起一塊燻肉大嚼,嚥下後方道,「是縣衙收攏的流民,我見她可憐,又認得幾個字,就留在身邊伺候。」
「如果我向阿兄討要,阿兄可願意相讓?」
「說什麼讓不讓。」桓禕咧嘴一笑,「一個奴婢罷了。只不過,阿弟需得告知阿母。」
桓容點點頭,再次看向婢僕,後者早已臉泛春色,目如春水。
「你意如何?」
「奴願伺候郎君。」婢僕伏跪在地,刻意展現嬌柔的身段。
見她這般表現,桓容神情不變,桓禕停下筷子,笑容瞬間消失。
「阿弟,這人不能給你。」
「為何?」
「不是好東西。」
話音落下,婢僕臉色煞白,表情中滿是不可置信。
桓容挑眉道,「阿兄打算如何處置?」
「送去田莊。」桓禕又夾起一塊燻肉,「我數月在海上,沒想到身邊有這樣的。阿弟是看出她心思不對?」
桓容先是點頭,後又搖頭。
「我問話都是她在回答,顯然得阿兄重視。然而,阿兄昨夜醉酒,醒酒湯未用,衣衫未換,身邊是什麼情形,她竟一問三不知,反而滿口推脫之言。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實是有害無益。」
身處的環境改變,思考方式自然會隨之變化。
撇開身份,單以「職業準則」來講,此人也是嚴重不合格。何況她另有心思,將來難保不會為利益所動,生出二心,作出背叛之事。
「郎君,求郎君憐惜!」
被拖下去時,婢僕大聲求饒,跪在旁側童子卻大感解氣,就差說一聲「活該」。見桓容看過來,不覺臉色微白,到底不忿婢僕平日所行,開口道:「郎君,阿楠不是貪涼,是被澆了水,這才沒能隨行!」
「哦?」
「就是阿寧做的!」童子豁出去,誓要讓婢僕不得翻身,「她總在四郎君跟前轉悠,又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僕等以為四郎君喜她,不得不忍氣吞聲。沒料想,沒料想……」
不等童子說完,桓禕瞪大雙眼,差點被燻肉噎住。
「我喜她?我哪裡喜她?!」
童子伏跪在地,訥訥不敢出聲。
桓容嘆息一聲,道:「阿兄,這事怪不得他們。以後注意,莫要亂發善心才是。」
桓禕心中抱屈,卻又無從辯駁,只能化鬱悶為食慾,一碗燻肉眨眼見底。
「回到鹽瀆後,阿兄身邊的人該清理一番。」桓容繼續道,「我將奉阿母往盱眙,如果阿兄沒有頭緒,可向阿母和阿姨借人。」
「阿弟要接阿母離開建康?」桓禕愣住。
「對。」桓容點點頭,「我要和阿兄商量的就是此事。台城未必肯放人,要順利出城,需得計畫一番……」
簽退婢僕和童子,兄弟倆關起房門,絞盡腦汁商量一番,最終定下計畫,開始分頭行事。
桓禕點出數名健僕,帶著十餘輛大車趕往城外。
桓容命人準備車駕,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先往青溪裡。
「阿父清早出城,消息傳出後,必有眼睛盯著桓府,此時不便出城。」桓容正色道,「阿母和阿姨先往青溪裡,待時機成熟即可由暗道出城。」
青溪裡的宅院經過改建,兩條暗道均已延伸拓寬,想要不引人注意的離開,並非什麼難事。
「屆時,避開府外眼線,阿母在阿姨在僻靜處登車,出城與兒匯合。」
桓容的計畫很簡單,卻相當有效。
祕密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出城,不做任何停留,馬上趕往幽州。在途中送出表書,無論天子肯與不肯,事實即成,車隊再不可能掉頭。
怒火中燒又如何?
桓容身為郡公,奉養親娘合情合理。更何況,封地是太后給的,爵位是天子封的,收回去?不怕臉被扇腫?
「阿父已經出城,想必很快動身。事不宜遲,需得盡快行動。」
總之,只要送走親娘和李阿姨,其他都不是問題。
礙於消息不能泄露,必須悄悄啟程,桓伊的笛曲怕要錯過,希望今後還有機會。
桓容態度堅決,無論如何不能將親娘留在建康。
李夫人堪稱神隊友,各種敲邊鼓,三句不離「郎君」,五句必提「秦氏」,徹底打消南康公主最後一絲遲疑。
生怕親娘反悔,桓容麻溜起身安排,大張旗鼓擺出車駕,送親娘和李夫人前往青溪裡。
桓熙和桓歆聽到動靜,同往府前相送。
司馬道福起得稍晚,正梳妝時,獲悉「頭頂大山」即將離開,不由得泛出喜色。扶正蔽髻,插上兩枚金釵,裙襬微揚,急匆匆前去相送。
殊不知,南康公主這一走,竟是遠離建康,直赴幽州。兩人再見面,早已世易時移。桓府的一切盡皆模糊,帶著桂花香的秋風消失無蹤,回憶今時今日,唯有秦淮河水漫漫流淌,融進歲月無聲的嘆息。
建康城外,桓大司馬返回營地,立即點齊部將,下令拔營返回姑孰。
軍令如山。
即便懷揣不解,眾將仍齊聲應諾,退出軍帳抓緊安排。
郗超留在帳中,由桓大司馬口述,提筆寫成一份表書。對比桓溫親筆,竟是不差分毫。
「送上表書後,景興可暫留建康,待郗方回上表之後再動身。」桓大司馬一身朝服,寬大的袖擺垂下,正可遮住僵硬的手臂。
郗愔躬身揖禮,捧著表書離開軍帳。
少頃,有虎賁來報,桓禕率人來到營外,言是奉南康公主之命送絹帛金銀往族中,特來城外拜別。
「讓他進來。」
桓大司馬身染重疾,越是焦急越不能露出痕跡。
桓禕被迎入軍帳,跪地行稽首禮。
明知此舉並無不妥,桓大司馬仍覺得彆扭,總覺得對方似乎知道什麼,不想同他多說,只想盡快將人打發掉,早走早好。
不承想,平日裡嘴拙口笨的兒子,今天竟一反常態,舌燦蓮花,滔滔不絕。正事說完還不走,開始東拉西扯,有的沒有的都要說上一通。
實在沒有話題,竟說起出海的經歷,並認真向桓大司馬討教,遇上「諸如此類」的風險應該如何應付。
桓溫氣得肝疼。
他又沒出過海,哪裡知道這些?!
僅是危險也就算了,又提什麼大魚的吃法,什麼海魚三吃,他竟不曉得自己在兒子心中如此「平易近人」,可以當面討論膳食?
桓溫不自在,桓禕更不自在。
嘴裡胡謅八扯,心裡算著時間,眼見桓大司馬越來越不耐煩,很有拔刀的趨勢,不禁急得頭頂冒汗。就在沒有話題可聊,眼見對方要開口攆人時,終於有虎賁來報,桓容在營外求見。
桓禕暗暗鬆了口氣,心知桓容出現,代表事情成了一半。阿母和阿姨定然已經登上車駕,說不准已經出城。
艱難控制住臉上表情,看向桓大司馬,正色道:「阿父,阿弟來了,正好一起談談海魚之味。」
桓溫:「……」
他不想談海魚三吃,只想談兒子三殺!
好在桓容比桓禕識趣,進帳後並不廢話,直言將返幽州,特地來向桓大司馬辭行。
「族老均已拜會,族人處有兄長代勞。兒離幽州日久,實不敢多留,拜別阿父之後便啟程北行。」
選在同一天走,朝中的目光多會集中在渣爹身上。等回過味來,親娘和阿姨早就過了廣陵。
桓溫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沒有暈倒,以最快的速度打發走兩個兒子,顧不得許多,立即拔營啟程。
桓容和桓禕一路奔馳,候在約定的地點。等了許久,遲遲不見南康公主出現。以為事情生變,正要返回城中,忽見兩輛馬車行來,趕車的是幾個不起眼的健僕。
典魁和許超目標太大,錢實要留在青溪裡掩人耳目,這些健僕相貌尋常,屬於落入人堆轉眼不見的類型,更能方便此次行動。
兄弟倆迎上前,車門從內推開,現出兩張牡丹嬌顏。
「阿母。」
「阿姨。」
為行路方便,南康公主未戴蔽髻,只挽著矮髻,瓚一枚鳳釵。簡單的打扮,依舊蛾眉皓齒,綽有餘妍。李夫人不佩簪釵,僅在鬢邊簪一朵絹花,映襯耳下琥珀,愈發顯得方桃譬李,國色天香。
「事情妥了。」桓容策馬上前,笑道,「阿父剛剛啟程。」
「好。」南康公主點點頭,「咱們也走吧。」
「諾!」
桓容桓禕同時應諾。
桓禕帶出十餘輛大車,絹布金銀不過是幌子。車廂打開,藏於內的私兵健僕盡數躍出。
典魁和許超活動幾下手腳,晃晃脖子,能聽到骨節咔吧作響。
車廂固然寬敞,奈何人數太多。想要盡快出城,只能委屈擠上一擠。
「幽州商船將於半個時辰後出發,按計畫在廣陵城外匯合。」桓容策馬行在車邊,道,「為加快行路,要委屈阿母和阿姨了。」
「無妨。」
南康公主推開車窗,眺望遼闊大地,似有幾分恍惚,又有幾分難言的傷懷,無意中發出一聲感嘆。
「今日一別,未知何日再歸。」
「阿姊,」李夫人輕笑道,「難道不該是終於一別嗎?」
南康公主垂下眼簾,理清思緒,輕笑道:「你說得對。」
困於建康半生,本以為將終老於此,無法踏出城門半步。不想能有離開之日,何言愁緒,該高興才是。
車隊繼續前行,留下蜿蜒的轍痕。
桓容揚起馬鞭,寬袖被風鼓起,烈烈飛舞。
駿馬高聲嘶鳴,四蹄撒開,彷彿一道閃電,衝開最後一片薄霧,飛馳向北,奔向既定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