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坑死不商量二
寧康二年五月,長安城,太尉府
兩名醫者小心退出內室,在門前停住腳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懼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醫者剛要開口,當即被另一人攔住。
平日裡同行是冤家,現如今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說錯半句、行差半步,兩個人都要腦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呂太尉命不久矣,診治的醫者全都清楚,卻無一人敢訴之於口,每次過府,都像是在鬼門關走過一遭。
「快些熬藥,趁早離開!」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實在拖不下去,帶著一家老小逃出長安,無論往東還是往南,憑著一身本事總能掙出一條生路。
被摀住嘴的醫者也是一陣後怕,忙不迭點頭,臉色煞白。
兩人匆匆往庫房取藥,親手熬製,送到呂婆樓榻前。
整個過程中,呂寶派來的健僕始終不錯眼的跟著,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稍有不對就會立刻拔劍,將兩人斬殺當場。
之前已有兩名藥童身死,錯殺也好,真有異心也罷,從那之後,呂婆樓入口的湯藥都需醫者親手熬製,由健僕牢牢盯著,確保不出半點差錯。
呂婆樓征戰半生,為官幾十載,在外的敵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敵同樣兩個巴掌數不過來。
此番病重,連續多日未能上朝,外邊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敵人則找到機會。不能明擺著刺殺,在湯藥上動一動手腳極是方便。
如非機緣巧合,被呂寶發現不對,呂婆樓哪能撐到今天,早在半月前就駕鶴西歸。
呂婆樓沒死,煎藥的童子身首異處,醫者被趕鴨子上架,再不願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實實的煎藥,親自為呂婆樓試藥,在他服用之後才可離開。
至於會不會因無病服藥損害身體,太尉府半點不在乎。
兩名醫者完成「任務」,帶著一身冷汗離開。一路行到前院,雙腿都在發抖。不是互相攙扶,壓根路都走不穩。
嘆息運道不濟的同時,對比常駐府內的同行,又不免感到慶幸。
後者生死操於呂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呂氏手裡攥著,早晚要為呂婆樓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許自由,可以隔五日離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兒。
這是他們撐下去的希望,也是從長安脫身的唯一機會。
醫者互相把臂,為彼此壯膽,暗中堅定信心。
行到府門前,正要喚門房開門,忽聞門後傳來一陣馬嘶,隨即輔首被叩響。
門房走出來,向兩名醫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門栓,拉開角門。
醫者不敢多想,只盼著盡快離府。
先後穿過角門,正要邁下石階,就見府前停著兩輛大車,車上蓋著蒙布。相聚五步遠,已能聞到一陣藥香。
「想必是藥商。」
自呂婆樓重病,呂德世和呂寶開始四處搜尋良藥,人參靈芝沒少買,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場,是不是寫在藥方裡,只要是好藥,一概不吝惜金銀絹帛。
打量著從車上走下的藥商,醫者心下有了計較。
先前多是胡商,這個卻是漢人。
不過,朝廷並不禁止漢人在都城行商,事實上,長安內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漢人。這個藥材商出現在呂府門前,實是再正常不過,沒有半點值得奇怪。
醫者匆匆看過兩眼,並未放在心上,迅速轉身離開,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國後,政權新建,事事倣傚晉朝。
官員和貴族乘車有嚴格規制,平民百姓出入則需步行。農人進都城可趕牛車,商隊可以用馬車和駱駝,但到城門前必須下車,由守衛逐一盤查。
如有違背,必定按照律法嚴懲,絕不姑息。
論起輿服制度,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算寬鬆,換成兩百年前的漢朝,穿錯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丟爵丟官,可見律法之嚴。
醫者離開後,藥商同門房道明身份,遞上此次送來的藥材清單,並道:「有一株老參,是某耗費力氣得來,價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當面議定。」
如果是兩車普通藥材,根本不必稟報呂德世和呂寶,自有管事與商人結清錢款。涉及到稀有的藥材,價值超過百金,不是管事能擅自決斷,必須向上稟報。
呂婆樓服過湯藥,精神稍好。
健僕前來稟報時,他正同兩個兒子交代朝中事。
「老參?」
聽到健僕所言,呂德世雙眼一亮,呂寶更是激動得跳了起來。
呂婆樓服用的湯藥中,正好需這一味藥。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見那藥商。」
呂德世興沖沖離開,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著兩卷竹簡,臉色陰晴不定,很有幾分難看。
「阿兄?」呂寶奇怪道,「出了何事?」
呂德世沒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將竹簡奉給呂婆樓,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呂寶瞪大雙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說什麼,三兄出了什麼事?!」
呂婆樓瞳孔緊縮,狀似搖搖欲墜,卻並沒有真正倒下,攤開一隻枯瘦的手,沙啞道:「拿來。」
「諾!」
呂德世遞上竹簡,退坐到一旁。
呂婆樓展開竹簡,看到「幽州刺使容」五個字,臉色驟變,匆匆掃過其後內容,又抖著手展開另一卷,確認是呂延的字跡,登時怒上心頭,蒼白的臉色轉為赤紅,劇烈的咳嗽起來。
「苻堅、王猛!這是要絕我呂氏!」
「阿父!」
呂德世和呂寶大驚,同時撲向榻前。正要叫醫者,卻被呂婆樓喝住。
「不用,咳咳,倒盞溫水來。」
「諾。」
呂德世親自取來溫水,呂婆樓服下半盞,勉強壓下喉間癢意,問道:「給你竹簡之人現在何處?」
「已被關在客廂。」呂德世眼中閃過狠意,道,「阿父,可要押下去拷問?」
「不用,將人帶來。」呂婆樓靠在榻邊,沉聲道,「切記莫要怠慢。」
「可……」呂德世不解。
「照我說的去做!」呂婆樓驟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裡!」
桓容敢派人往長安,更正大光明找上呂婆樓,自然有所依仗。
呂光剛死不久,呂婆樓會冒著再死一個兒子的風險,將上門的徐川交給苻堅?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就算呂婆樓肯犧牲兒子,桓容也有後手。
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糧谷價低一成,本次從氐秦撈回的好處更要送出兩成。
當然,好處不白給,除保證徐川一行人在長安的安全外,秦璟答應配合桓容出兵。無需攻入長安,在邊境牽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這筆生意而言,雙方都能得到好處,也都需付出相當代價。
秦氏固然能得錢糧人口,卻可能曝露埋在長安的部分釘子,算起得失,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動請纓,下的決心著實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走的路就比旁人艱難,因心急之故,沒少被鐘琳荀宥試探。嫌疑消除之後,又被屢抓壯丁,政務忙得壓得喘過氣來。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機會,又遇賈秉荀宥等人分身乏術,自然要挺身而出,為明公解憂。
更重要的是,他對長安的瞭解超過他人。
在沒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長安呆過一段時日,一口洛陽官話極是地道,還能說流利的胡語,扮作藥材商人惟妙惟肖,壓根不會被人懷疑。
事實證明,他並非誇口。
從梁州北上,一路順利抵達長安,入城時還同守衛寒暄幾句,送出一袋燻肉。
守衛很是滿意,放他入城之時,更暗中提點兩句,說太尉府正尋藥材,他無需去坊市,直接往東城太尉府,能賣出更高的價錢,還能免去稅收
「我有同族在東城巡視,有他帶路,自會少些麻煩。」
所謂瞌睡送枕頭,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謝過,又送出一袋燻肉,順利入城。
沿途所見,同記憶中並無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頗有幾分新意。說是類似建康,不如說是盱眙的翻版。
設在坊市前的稅官、入坊之前需領木牌、商人口中的價格所,再再讓徐川挑眉。
時間匆忙,無法入坊細細查看,單就目前獲得的線索,足以證明王猛不只有治國之才,同樣擅長經濟之道,看到別人的長處,不忌諱倣傚學習,用來補己之短。
「氐秦不缺幹才。」徐川心頭微沉,想起此行的計畫,又立即振作精神。
有幹才又如何?
如計畫能夠順利實行,足夠長安亂上一陣。
想到這裡,徐川合上雙目,再睜開時,表情中再不見擔憂,眸底更顯漆黑。
順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叫門。
看到從角門出來的兩名醫者,當下確定之前聽到的消息,呂婆樓臥病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攜帶好藥之後,徐川被請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見到了呂德世。
確定對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參,更拿出兩卷竹簡。
展開竹簡,呂德世臉色大變。
客廂很快被重兵把守,隨徐川來的護衛車伕俱被拿下。
目送呂德世匆匆離開,徐川半點不見焦急,悠然坐於室內,取出隨身的酥餅,三兩口吃下肚,對呂府的糕點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見識過使君的飯量,也品嚐過刺使府廚夫的手藝。
現如今,連州治所的膳食都變得口味絕佳,賈秉到建康都會嫌棄,對當地的膳食各種挑剔鄙夷,遑論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兩刻種,呂德世去而復返,表情依舊陰沉,言語行動間卻帶著客氣。
「徐公請。」
「不敢當。」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參軍,呂郎君喚某官職即可。」
呂德世:「……」有沒有這麼囂張的?當真以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為使君辦事,自然不能墮了使君威風。區區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裡!
被激得頭頂冒煙,呂德世險些當場拔劍。幸虧記得呂婆樓之前的吩咐,才勉強壓下怒火,將徐川引往正室。
彼時,呂婆樓強打起精神,換上深衣,並在臉上塗粉,專為掩飾病容。
徐川入內室見禮,神情自然,無半點侷促,實則心下暗道,呂婆樓不愧是氐秦名將,目光似刀,恍如實質。
不是早有準備,恐會被對方的煞氣壓住。
「見過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著呂婆樓開口。
見其表情自然,無半分懼色,呂婆樓微感訝異,並未表現在臉上,而是拋出兩卷竹簡,喝問道:「桓敬道妄稱英雄!」
知曉話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呂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性命相逼,事實如此,何言可以狡辯?!」
「來而不往非禮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呂太尉想必看過竹簡,其一乃令公子親筆所書,論陰謀詭計,手段毒辣,桓使君實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實言,太尉忠於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給呂婆樓反口的機會,徐川繼續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將不少,為何眾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長子葬身朔方城外?」
「據徐某所知,王猛有親姪,其才學不下呂公子,為何南下樑州的不是前者?」
「縱觀長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還剩幾個?」
「一派胡言!」呂婆樓怒道。
「當真是胡言?」徐川不緊不慢道,「太尉細細思量,徐某所言沒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城外,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聽聞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幾句溫言,並無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過要再發兵朔方?可曾對太尉言及,要助太尉為大公子報仇?」
呂婆樓沉默了。
呂德世和呂寶更是臉色難看,狠狠咬著後槽牙。
別說發兵雪恥,自呂婆樓病重不能上朝,呂氏在朝中不斷被打壓,呂寶官職差點丟了。
對此,苻堅和王猛都沒說話,呂婆樓怎能不心懷怨氣,甚至懷疑苻堅早盼著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軍隊。
朔方侯死後,留下的將兵俱被苻堅掌控,兩個兒子都無法插手。
這樣的做法於國有利,可進一步集中軍權,卻難免讓老臣寒心。
見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話鋒一轉,道:「呂太尉有何打算,僕無意探問。此番前來,是代桓使君同太尉談一筆生意,只要太尉點頭,千兩黃金送上,並將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城!」
「生意?什麼生意?」
「聽聞二公子乃殿前衛隊主?」徐川轉向呂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幫個小忙。」
聽聞此言,呂婆樓目光微閃。
「你要行刺?」
「當然不是。」徐川搖頭道,「只為給氐主帶一個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帶信之人。屆時,只需二公子稍加佈局,趁亂放其離開即可。」
「趁亂?」
「趁亂。」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傾,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道出計畫。
「如何?事成之後,呂太尉得千兩黃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城,氐主威嚴削減,王猛聲名掃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惡氣。」
「如何保證桓敬道踐諾?」呂婆樓已有幾分心動。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況且,就這筆生意而言,呂太尉並未承擔太大風險,事成則受益匪淺。太尉難道不願賭上一賭?」
呂婆樓看著徐川,雙拳一點點攥緊,想到竹簡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親姪,偏讓自己的兒子身陷梁州,終於下定決心、
「好!」
好字出口,呂婆樓似用盡渾身力氣。
徐川躬身行禮,雙臂舉起的剎那,嘴角閃過一絲諷笑。
寧康二年,五月甲戌,朝會之上,忽有一名殿前衛奔入光明殿,大呼:「國主不辨忠奸,昏庸無道,丞相偏行毒事,助紂為虐,悲哉,國將亡矣!」
滿殿愕然,一時之間竟無人上前阻止。
殿前衛自懷中取出一把粗布,當殿散開,趁眾人發愣,轉身奔向殿外。
苻堅大聲道:「拿下!」
殿前衛一擁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極好,斬殺兩名氐兵,三繞兩繞,竟躍過宮牆,很快不見了蹤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撿起粗布,看到其中內容,不僅悚然色變。抬頭看向王猛,表情中帶著質疑,更有幾分驚懼。
再看苻堅,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國主昏庸,縱奸賊謀害老臣,國將亡矣!
苻堅察覺不對,令宦者呈上粗布,看過兩行,當即怒不可遏。
「滿篇胡言,滿篇胡言!」
什麼叫他覬覦朔方侯繼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
什麼叫建寧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並被建寧公斥責,進而怒下殺手?
什麼是王猛助其蒐羅美人藏於宮中?
什麼又叫聞晉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楊安帶兵往劫?
最後更言王猛身為丞相,不但不勸阻國主,反而為同老臣爭權,大肆助紂為虐。
捏著粗布,苻堅氣得眼冒金星,聽到闖入光明殿的人跑了,更是怒發衝冠,恨不能拔劍殺人。
「廢物!一群廢物!」
殿前衛垂首不敢言,呂德世跪在幢主身後,半點也不起眼。
王猛知曉粗布所寫的內容,並未當場發怒,而是心生不詳預感,當即奏請,令甲士嚴查城內。
「奸賊生謗,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奈何失去先機,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嚴查長安,城內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傳言的內容匪夷所思,卻有相當的可信度。
苻堅好美色眾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寧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實情;王丞相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發生爭執,朝堂內外都有耳聞。
仔細想一想,貌似傳言並不虛假?
至少有兩三分可信。
傳言越演越烈,苻堅和王猛的名聲落到谷底,朝臣看兩人的目光都變得不太對。
事情沒法解釋,越解釋越可疑。
苻堅氣得冒火,王猛卻眉心深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背後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只散播傳言這麼簡單。
同時,查審當日殿前衛,王猛發現不同尋常之處,循著蛛絲馬跡,目光很快轉向太尉府。可惜有傳言在,他沒法繼續嚴查。如若不然,更會坐實「迫害老臣」的惡名。
長安流言紛紛,君臣離心。
消息很快傳出,屯兵魏興郡的桓豁亮出刀鋒,命令長子為前鋒,率州兵直撲氐秦境內。有桓容麾下的羌人帶路,一路攻城拔寨,劫掠人口,駕輕就熟。
秦璟帶兵同秦瑒匯合,從河東出兵,同時吹響了戰爭的號角。
按照預定,秦氏只需為「疑兵」,最大程度的拖延氐兵。但是,以秦氏兄弟的作風,怎麼可能不藉機搶上一回。
桓容接到徐川從長安離開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諾,將呂延從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這麼放他走了?」
站在城頭上,楊廣滿臉不贊同。
「事先有承諾。」桓容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撫過落在城牆上的鵓鴿,笑道,「言其平安離開梁州城,總不可失信。」
平安離開梁州城?
楊廣愣了一下,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僅是梁州城?」
桓容點頭。
出了梁州城,是不是會遭遇亂兵,還是說發生其他意外,就不關他的事了。
楊廣默然。
如此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