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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取字

  《禮記》有載,夫禮始於冠、本於昏、重於喪祭、尊於朝聘、和於射鄉,此禮之大體也。

  冠者乃禮之首。

  男子加冠,需棄少年頑劣,做到齊服色、正行止,在朝敬奉君主,出仕仁政愛民,在家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嚴守禮儀,行止有度,行事得體。

  不可為小人之行,不當為不以之事。

  桓容身為嫡子,在正堂前加冠,象徵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代表繼桓大司馬之後,將成為掌家之人。

  禮後饗宴賓客,由親父或長者為其取字,表示其已正式成人,當以成人之禮對待。

  不過,亂世之中禮樂崩壞,五禮不復秦漢,更不及周時。加上桓容情況特殊,許多程序僅是走個過場,並無太大實在意義。不提其他,單是「繼承人」這個身份,就不會被桓大司馬承認。

  由正室所處,在正堂加冠又如何?

  礙於晉室血脈,只要桓溫還活著,桓容在族中的話語權就不會太高,「繼承人」的頭銜更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眾賓被請饗宴,桓容暫未隨行,抓緊時間換下爵弁服,重著緇布冠和玄端服,前往拜見南康公主。

  因要接待各家女眷,南康公主移步客室。

  室內設有立屏風,將空間一分為二。

  桓容在屏風前行禮,各家女眷則在屏風後,透過玉上鏤刻的花紋,隱約能見到玄衣少年的身影。

  「阿子元服,我心甚慰。」南康公主正身端坐,雙手合於腹前,袖擺在身側鋪展,金線繡成的祥紋流光溢彩,發上的鳳釵燦爛奪目。絹制牡丹簪在髻後,花蕊以彩寶雕琢,可謂巧奪天工。

  「自今往後,爾當敬於天地,功於社稷,友於士人,禮於庶民。」

  「謹遵阿母教誨。」

  桓容正身下拜,額頭觸地,良久方才起身。

  南康公主頷首,笑道:「去見過你的兄弟。今官家為大賓,獻禮自可省去。宴後當拜見族老,絹帛均已備妥。」

  「諾!」

  桓容再行禮,起身就要退出室內。

  「瓜兒。」南康公主突然出聲。

  「兒在。」

  「宴後再來我處,我有事問你。」想起秦氏送來的鸞鳳釵,南康公主不免提心,總覺得事情有異,必須問清楚。

  無心尚且罷了。

  如果是有意,難道真是找茬?

  聞秦氏同幽州素有生意往來,這個時候找茬,究竟圖的是什麼?

  「遵阿母之命。」

  桓容恭聲應諾,忽有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阿母,我聞阿兄帶來百斤海魚,宴上用不盡,可令廚下留出數尾,待明後日用新法烹製,再奉與阿母。」

  「阿子孝順,我會令人吩咐廚下。」南康公主笑道,「時間不早,饗宴已開,莫要多耽擱,快些去吧。」

  「諾!」

  桓容退出正室,恰遇一陣秋風捲過,袖擺輕振,衣擺微鼓,通身的素色,映著滿院金桂,愈發顯得少年靈秀,雋麗雅緻,灑脫俊逸,幾乎讓人移不開雙眼。

  立屏風後,前來觀禮的各家夫人不免頷首,如此郎君,難怪能與王謝郎君比肩。

  幾個女郎心神微動,桃腮微紅。

  今日隨父母前來,本就存著結好之意。如能兩姓聯姻,得此佳婿,也可慰半生之期。

  婢僕撤去立屏風,迅速擺上兩排矮榻,送上菜餚美酒。

  南康公主坐於主位,李夫人不設單席,以妾室身份坐在她的身後。餘下女眷分別被引至席間,各家女郎隨母落坐,面前擺著炙肉鮮蔬,並有一盞精緻的羽觴。

  婢僕伺候在席側,打開酒罈,用木勺舀起美酒。

  酒香瞬間瀰漫。

  和尋常酒水不同,壇中泛著微紅,底部微有沉澱,卻並不顯得渾濁。酒水落入玉製羽觴,彷彿一枚紅玉,未入口已能醉人。

  「此乃桃花酒,出於幽州。據傳是前朝的方子,恰好被我子尋到,特地命製成數壇,今歲剛成。入口微甜,不似糧酒辛辣,諸位滿飲。」

  話落,南康公主舉觴,席中女眷遙祝共飲。

  酒水入口綿軟,帶著些許的甜味,如飲蜜水一般。入喉方才感到微辣,隨即化為一股暖意,緩緩融入胃中,流變四肢百骸。

  「確是好酒。」

  哪怕是不善飲酒的女郎,此刻也能多飲三盞。再想南康公主所言,不免感嘆桓容的用心。

  「淮南郡公至孝,殿下有福。」

  「范夫人誇讚。」

  三觴之後,南康公主向阿麥示意,後者無聲退到門邊,輕輕拍了拍手。

  一陣琴弦聲起,數名做少年打扮的舞女魚貫而入,身著短袍,手持木劍,發以木簪束起,面上未著脂粉,用力踏著雙足,伴著絃樂和鼓聲起舞。

  舞樂聲中,酒香愈濃,氣氛漸漸變得熱絡。

  有士族夫人尋機開口,打探桓容是否定親。

  「此事不急。」明白對方的暗示,南康公主笑道,「日前有術士卜笄,言我子不易早定。」

  「哪位術士?」

  「扈謙。」

  此名一出,眾人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幾家夫人放下羽觴,下意識皺緊眉頭。

  扈謙的大名,眾人早有耳聞。

  此人數年為晉室卜笄,少有出錯的時候,生命十餘年不墜。

  今上在潛邸時,常為幼子夭折而苦,便是他卜出笄言,才有了兩位皇子。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序齒,卜笄之事廣為人知,更讓他名聲大噪。

  時人篤信鬼神,在場女眷多多少少都曾請過術士,詢問過吉凶姻緣。細細思量,認為南康公主不是託辭,難免有幾分遺憾。

  桓容身為男子,晚幾年成親並無大礙。縱然沒有正室,美婢佳人都不會缺。自家女郎不能為妾,也不能無限制的等下去,結親之事只能作罷。

  至於送美人,那是不入流的辦法。就算要送,也不會是嫡支女郎,哪怕庶出也是一樣。

  事情暫時揭過,南康公主再舉觴。

  「請滿飲。」

  鼓聲稍停,樂聲倏然一變,由激昂變得婉轉。

  舞者陸續退下,換成手持柳枝的歌者,立在室內,伴著古琴的曲調,揚聲唱起《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歌者聲音悅耳,不似少女婉轉,反倒有少年的清亮,竟有幾分雌雄莫辨。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伴著古老的曲調,話語聲漸停,僅有歌聲繞樑,盤繞耳邊久久不去。

  聽到《桃夭》,自然會想起桓容抵京時的盛況。

  少年郎君立在船頭,高情逸態,濟濟彬彬。朗聲頌出詩經篇章,伴著江風流淌,鮮花柳枝紛落之間,白雲浮動,波光倒映,醉了時光,敲開幾多少女的心房。

  然君子無緣,不能強求。

  日後嫁於他人,此時的記憶亦將埋入心底。時而回想,追憶少女年華,或能再品那流淌在秦淮河中的曲調,重睹歲月亦不能褪去的風采。

  桓容壓根不知,一時沒留神,竟引得數名女郎為他傷懷。

  拜辭南康公主後,詢問過婢僕,知曉桓熙等已先赴宴席,當下不再耽擱,快步行過廊橋。

  阿黍恰好同桓容錯過,見背影遠去,唯有吩咐童子,盡快去尋桓容,留意其他幾位公子。隨後前往客廂,尋到時機,在阿麥耳邊低語幾聲,將桓歆所行盡數告知。

  「三公子的事,儘早處置為好。」

  說句不好聽的,癩蛤蟆不咬人,但會膈應人。

  桓歆沒有多少實力,再蹦高也成不了大患。可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縱容他繼續下去,難免不會惹出麻煩。

  「四公子那邊也該留意一下。」

  「我知。」阿麥點頭,低聲道,「此事我會報於殿下。如何處置當由殿下決斷。」

  阿黍點點頭。

  「郎君那裡需有所提防。」阿麥道。

  「郎主在席上,事不好明言。我已吩咐童子多留心三公子,並在席間提醒郎君。」

  兩人商議一番,阿麥轉回客廂,阿黍前往正室。腳步匆匆,心中懷揣不定,表情卻分毫不顯。

  與此同時,桓容抵達正室。

  因他出現,樂聲稍停。

  桓溫作為主人,本該位於上首,但天子御駕親臨,哪怕是做樣子,也要讓出正位,在右側入席,行臣子的禮儀。

  郗愔與他對面,臉上似笑非笑,尋到機會就要刺上兩句。其下依次為謝安等人,彼此推杯換盞,倒也算是融洽。

  桓熙、桓歆和桓禕坐在桓溫之下,見到桓容,桓禕揚起笑臉,道一聲「阿弟」,桓熙冷哼一聲,端起羽觴一飲而盡,顯然心存嫉恨。

  桓歆皮笑肉不笑,貌似十分客氣,出口的話卻相當刺人,不用細聽就知是在挑撥,指責桓容態度輕慢,不講來賓放在眼裡。

  「阿弟稍遲,我同阿兄和禕弟等不及,只能先入席,想必阿弟不會見怪吧?」

  桓容笑了笑,並不出言解釋。

  在座的哪個不是人精,桓歆這段數還敢設套,分明是當著如來耍猴戲,等著被拍扁。到頭來,不過徒惹人笑罷了。

  果不其然,桓歆話音剛落,就聽一名青年道:「叔道此言差矣。加冠之後當拜親嗯,縱有耽擱,亦是人子孝道。」

  話到中途,青年又頓了一下,似乎恍然大悟,輕輕起敲了敲額際,笑道:「是我忘了,叔道元服僅在室前下拜,並未入內室,自然會快些。」

  第二句直戳肺管,桓歆臉色漲紅。

  「桓叔夏!」

  再蠢也能明白,對方分明是故意嘲諷,譏他乃妾室所出,和桓容身份不同。更暗示他不存孝心,拜謝母恩敷衍了事。

  「怎麼,我說錯了?」青年笑容爽朗,帶著幾分狂放不羈,同謝玄頗有幾分類似,「如此,我向叔道賠禮。」

  說話間,端起羽觴一飲而盡,壓根不給桓歆反應的機會。

  桓歆臉色變了幾遍,差點當場吐血。

  「咳咳……」

  王獻之輕咳兩聲,分明是想笑不能笑,只能借此遮掩。

  謝玄同在席中,顯然也看不慣桓歆小人之舉,遙對青年舉觴,笑道:「兩年不見,叔夏風采更勝以往。何日再吹笛曲,讓我等一飽耳福,聽一聽江左第一的笛韻?」

  青年挑眉笑了笑,並無謙虛之語,僅是回敬一觴,瀟灑狂放之態盡顯。

  「他日有緣,自當成曲。」

  桓容眨眨眼,擅吹笛,江左第一?

  桓叔夏?

  這位該不是痴迷音樂,被謝安評「一往情深」的那位吧?

  一往情深不瞭解?

  梅花三弄總該耳熟能詳。

  「阿子,且上前來。」

  桓溫突然開口,對方才的一段「小插曲」視若未見,更沒看桓歆一眼。

  拿起酒勺,親自舀起一觴酒,笑著遞給桓容,正色道:「旨酒既清,嘉薦亶時,始加元服。兄弟具來,孝友時格,永乃保之。」

  「諾。」

  桓容答應得十分痛快,雙手接過酒盞,當場一飲而盡。

  桓大司馬又遞一觴,道:「旨酒既湑,嘉薦伊脯。乃申爾服,禮儀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桓容恭聲敬諾,再次仰頭飲盡。

  「旨酒令芳,籩豆有楚,咸加爾服,肴升折俎,承天之慶,受福無疆。」

  第三首醮辭出口,第三觴酒水遞上。

  酒氣開始上頭,桓容咬緊牙關,雙手捧起羽觴,又一次咬牙飲盡。

  三首醮辭載於《儀禮》,大意是今日元服,當嚴格要求自己,尊奉禮儀孝悌,侍奉國君,蕭敬父母,友愛兄弟。如此方能為正身君子,受益一生。

  然而,寓意雖好,能不能做到則是兩說。

  沒道理別人扇他巴掌,給他挖坑,他還要陪著笑臉,傻呵呵的往裡跳,只為成就一個虛名。

  最正確的做法該是巴掌扇回去,更要扇一送一,用足力氣。繞過深坑不算,還要順手再挖一個,讓先動手的掉進去。

  條件允許的話,可在坑底樹幾根竹刺,避免對方爬出來。

  三醮之後,桓大司馬又道:「嘉禮既成,當昭告爾字。」

  桓容放下酒盞,神情肅然。

  「請阿父賜字。」

  「阿子舞象出仕,難免年少意氣,行事莽撞,有爭勇之舉。今取字敬道,望爾端肅於心,敬謹於事,虛懷有禮,莫為淺薄。」

  虛懷有禮,莫為淺薄?

  桓容覺得牙酸。

  這算是誇還是貶?

  抬頭看一眼渣爹,桓使君磨著後槽牙,當著眾人的面,該走的程序必須走完,沒法開口反駁。早晚有一天,今天這個暗虧,必須連本帶利還回來!

  「謝阿父賜字,兒今後必謹言慎行,敬尊阿父教誨!」

  桓容恭聲應諾,正身行禮。

  桓溫朗聲大笑,「好!」

  自司馬昱以下,眾人皆舉觴相祝。

  自今日起,桓容不再被視為少年,將邁入「成人」行列。不僅有郡公爵,掌握幽州之地,麾下五千甲士,在桓氏族中也有了話語權,不再被任何人小覷。

  「入席吧。」

  司馬昱在上首,之前拜過幾拜,送禮的程序自可省略。

  桓容繞過矮榻,坐到桓溫下首。

  原本,這該是桓熙的位置。奈何桓容爵位更高,前者再不甘心,也知曉事不可為。沒法在位次上相爭,只能灰溜溜的後退,眼紅的看著桓容入席,受諸人敬賀。

  酒過三巡,桓容臉色發紅,笑言不勝酒力,開始執筷夾菜,試圖壓一壓酒氣。

  吃了兩口,桓容很想嘆氣。

  席上菜餚多為葷食。

  炙肉、燉肉和魚類之外,還有整整一碗肉泥,粉紅的顏色,撒著蔥花香菜。樣子是很漂亮,問題在於,生的,生的啊!更要命的是,這是羊肉!

  想想看,生的羊肉,沒有任何調料,僅是剁成肉泥,加了些鹽酒,撒幾片蔥葉香菜……這味道,真心是誰吃誰知道,一輩子都不會忘。

  桓容對著羊肉瞪眼,吃還是不吃?

  四下里看看,發現眾人早習慣這個味道,一口肉泥一口酒,吃得無比歡樂。

  ……太強大了。

  真心是不服不行。

  收回視線,桓容默默將碗推到一邊。

  和此物相比,什麼魚膾,什麼韃靼牛肉,全都被比到溝裡,弱爆了有沒有?

  「阿弟為何不用?」桓禕好奇探頭,「羊肉很新鮮,都是廚下現宰的羔羊,滋味很是不錯。」

  看看桓禕面前的空碗,桓容默默淚流。

  或許沒他想的恐怖?

  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桓使君下定決心,顫巍巍的夾起一塊肉泥,閉著眼睛送入嘴裡,嚼也不嚼的吞下肚。

  瞬間味蕾炸裂,控制不住淚流成海。

  好吃生味?百無禁忌?

  來晉朝嘗一嘗生羊肉,保管恨透穿越大神,手指腳趾一起豎!

※※※烏鴉的小科普※※※

《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根據《太音補遺》和《蕉庵琴譜》所載,相傳原本是晉朝桓伊所作的一首笛曲,後來改編為古琴曲。琴曲的樂譜最早見於《神奇秘譜》(公元14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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