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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技

  依照計畫,桓容休整一日,隔日便早早起身,打出刺使車駕,出城去見桓大司馬。

  父子相見,寒暄中不見半點溫情,反像是戴了面具,笑容裡都透出虛假。

  言談之間,桓溫意外桓容的成長,口中誇讚,心中存下忌憚。桓容驚異於對方的衰老,對桓溫著急返回姑孰的原因,似能猜到幾分。

  這次見面算例行公事,任務完成,桓容無意多留。

  告辭離開時,桓溫突然道:「阿子,冠禮之上,我將親自為你取字。」

  「謝阿父。」

  無論如何,桓溫都是他爹。不開口則罷,一旦開口,桓容終究沒法拒絕。哪怕南康公主提前做好安排也是一樣。

  桓溫滿意點頭,道:「去吧。」

  「諾。」

  退出帳外,桓容心頭微動。再向後看,發現帳簾已經放下。

  「使君?」

  「無事。」桓容搖搖頭,登上車轅,合上車門,將疑問埋入心底。

  軍帳中,桓溫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冒出額頭,瞬間染濕鬢髮。

  他之所以著急返回姑孰,甚至連朝會都不露面,全因病情愈加惡化,醫者束手無策。如果繼續留在建康,被他人看出端倪,數年的努力恐將功虧一簣,更將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明公!」郗超搶上前兩步,伸手扶住桓溫,滿面憂色。

  「無礙,莫要聲張。」

  桓大司馬勉強撐住雙臂,沉聲道:「派回姑孰的人已經動身?」

  「前日已走。」

  「好。」桓溫咬牙,用力扣緊掌心,強撐著沒有暈倒,「再派人,務必要護住我子安全!」

  「諾!」

  「待我回到姑孰,再請良醫……」桓溫臉色青白,聲音沙啞,「那個道人務必看好。比丘尼,殺了吧。」

  「諾!」

  桓容存著滿心疑惑回到青溪裡,不待休息,匆匆去見南康公主。

  「阿母,阿父的身體出了狀況。」

  「我知。」南康公主氣定神閒,將一碟糕點推到桓容面前,道,「他著急回姑孰,又在城中祕密尋找良醫,藥不知服了多少。可惜尋不到病因,終歸沒法治癒,反而日漸加重,如今只能靠丹藥撐著。」

  說到這裡,南康公主輕笑,指著糕點道:「嘗嘗看,廚下新做的,用糖熬了桂花。」

  桓容夾起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溢滿口腔。

  飲下一口溫水,口中仍有餘香。

  「可是奇怪,你父病重,他人都被蒙在鼓裡,為何我能知曉?」南康公主放下竹筷,取過布巾淨手。

  「情阿母解惑。」

  「全仗你送來的美酒。」南康公主笑道。

  「阿母,兒不明白。」酒?這從何說起?

  「你父帳下有參軍好酒,前歲曾攜書信過府。」點到即止,多餘的話不用再說。

  「阿母,此人可信?」桓容下意識皺眉。

  「信與不信又有何妨?」南康公主笑道。

  不重要嗎?

  桓容眨眨眼。

  「不過是舉手之勞,又非促其立刻改換門庭,聰明人都知該如何選擇。」

  桓大司馬年將耳順,桓容尚未及冠。

  孟參軍在桓溫帳下不得志,為子孫後代考量,也會結個善緣。

  「兒受教。」

  南康公主點點頭,繼續道:「瓜兒,用人之道不在信與不信,而在可不可用。用人當疑,疑人可用,全在上位者的手段。如今是你父,他日亦可推及己身。」

  「春秋戰國禮樂崩壞,漢末三國離亂百載。亂世中想要立身掌權,君子小人都要用,用得好了,皆可成為掌中利劍,祝你成就大業。」

  「諾!」

  桓容恭聲應諾,正身揖禮。

  退出正室,桓容停在廊下,看著飄飛的桂花,思量南康公主所言,不覺深深吸氣,心神有些恍惚。

  親娘長於台城,受晉室教導,處事之道必有幾分沿襲父祖。

  由此推測,縱然是孱弱如斯,被士族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晉室,亦非沒有能人。僅是世事如此,注定只能做個傀儡,又為之奈何。

  入夜之後,建康落下一場小雨。

  天明時分,雨水未停,隱隱帶來一絲秋涼。

  阿黍看一眼天色,吩咐婢僕留在門邊,自行繞過屏風,輕聲喚道:「郎君,該起身了。」

  「什麼時辰了?」

  「卯時正。」

  「哦。」

  迷糊的應了一聲,桓容試著睜開雙眼,眼皮卻似有千金重。打了個哈欠,半閉著雙眼坐起身,四肢都有些痠軟。

  阿黍遞上絹布,桓容順手接過,直接覆在臉上,深吸一口氣。

  溫熱的水汽沁入皮膚,精神為止一振。

  「郎君?」

  「嗯。」

  隨意的應了一聲,桓容意識放空,靜坐片刻,將絹布遞迴,用力捏了捏眉心。

  「今日要入台城,稍後去見阿母。」

  南康公主早已經吩咐,今日請桓容過正室用膳。

  阿黍手腳利落,指揮婢僕捧來長袍腰帶,並從箱中取出青玉珮。

  「不用這個。」桓容整了整衣領,攔住阿黍,道,「佩阿母給的玉環。」

  「諾!」

  雙魚佩垂在身側,長袍袖擺過膝,衣領和袖口繡著花鳥祥雲,與束髮的葛巾相得益彰。

  「走吧。」

  桓容踩上木屐,信步行過廊下,細雨拂面,猶帶著桂花的香氣。

  正室內,南康公主身著宮裙,蔽髻上斜簪三支鳳釵,鳳身點綴火紅彩寶,鳳口垂下縷縷金絲,末端點綴著米粒大小的寶石,在鬢邊輕輕搖動,暈出淺色光影。

  似說到有趣處,南康公主發出一陣輕笑。

  李夫人微微頷首,現出一段優美的頸項。耳邊搖曳兩顆琥珀,正是昨日桓容送上。

  「阿母,阿姨。」

  桓容走進內室,拱手揖禮。

  南康公主轉過頭,笑道:「瓜兒來了,可睡得好?」

  「回阿母,尚好。」

  婢僕送來蒲團,桓容正身坐下。見南康公主笑意不減,好奇問道:「阿母緣何發笑?」

  「問你阿姨。」

  桓容轉向李夫人,後者搖了搖頭,道:「不是什麼稀奇事,不過是早年遇到一個奇人,給我批命,說了些古怪的話,不著邊際,偏又有幾分道理,如今說起來,逗人一樂罷了。」

  聲音婉轉嬌柔,聽在耳中似黃鶯初啼,不覺令人脊背酥軟。

  桓容定了定神,突然想要嘆息。

  無論渣爹人品如何,搶回這樣一個美人,當真是運氣爆棚。雖說這美人心有所屬……好吧,不能再想,身為人子,思想怎能如此之汙。

  咳嗽一聲,桓容轉開話題,開始同南康公主商量,入台城是否不該空手,好歹送上幾件表禮,無需太過珍貴,權當給皇帝做一做面子。

  「放心,該備的都已經備好。」南康公主笑道,「官家喜好道家典籍,我手中有一卷漢時傳下的竹簡,正好合他心意。太后喜歡琥珀,送幾件也就是了。」

  「幾位淑儀那裡該送什麼?還有皇子皇女?」

  「用不著。」南康公主搖頭,「論理,他們該給你送禮才是。」

  此言不虛。

  雖說桓容小一輩,但以權柄實力而言,司馬曜兄妹拍馬不及,都要退一射之地。

  皇子公主又如何?

  沒有實權,在朝中說不上話,一切都是白搭。

  更何況,三個郡公主的食邑在射陽,想要保住每年的糧稅,必須仰桓容鼻息。

  之前公主的娘想不開,試圖依靠母族插手,沒等嘗到甜頭就被一陣狠削。到頭來,還要司馬昱出面講情,由南康公主送出書信,才保住家人性命。

  不然的話,難保桓容不會改變主意,不再玩什麼殺雞儆猴,直接刀起刀落,讓三姓家族徹底成為歷史。

  為表示感謝,司馬昱主動表示,願做冠禮大賓。

  一國天子親自為桓容加冠,絕對是不小的政治資本。

  南康公主兩入台城,同司馬昱一番懇談,其後點頭表示,官家這般寬宏大量,世間少有。

  司馬昱唯有苦笑。

  不這樣行嗎?

  先時以為好說話,哪承想動手就要人命,而且還不是一兩條。

  歸根到底,桓容手握軍權,出鎮一州,生意貫通南北,凶名遠播,胡人為止側目,豈會是易於之輩。

  想通之後,司馬昱嚥下不甘,主動放下身段,遞出橄欖枝。

  南康公主樂得接過,轉身就去褚太后宮中走了一趟。沒等離開宮門,就見長樂宮的內侍匆匆去請醫者。

  知曉褚太后氣得暈倒,南康公主回望一眼,不由得心情大好。

  裝?

  繼續裝!

  真以為讀幾篇道經就能騙過世人?

  官家不是傻子,她同樣不是。

  之前幾番算計,險些要了她孩兒性命,以為給點利益就算過去?簡直吃痴人說笑,做你的黃粱美夢!

  自此之後,褚太后愈發老實,長樂宮緊閉宮門,再沒有主動宣召南康公主。倒是司馬昱經常發下賞賜,幾名淑儀也紛紛向南康公主示好。

  不久,謝安被請為讚冠,桓容一時間水漲船高。

  想想看,天子親為大賓,謝氏家主充任讚冠,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及高平郗氏皆為禮賓,琅琊王氏更送出祝辭!

  這樣的風光可謂世間少有,僅有頂級士族郎君加冠時方能一見。

  消息傳出,皇族子弟均羨慕不已。

  司馬道子尚幼,羨慕也是有限。司馬曜抱著美人,預期到嘉禮上的風光,不由得又羨又妒。如果能將桓容換成自己,那該有多好!

  桓容抵達建康,各種羨慕嫉妒的情緒隨之發酵。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爆發,最可能的選擇,就是在冠禮當日。

  用過早膳,桓容和南康公主登上馬車,冒著細雨趕往台城。

  雖然未打刺使旗號,眾人亦知車中是誰。

  行過御道時,恰好遇上王獻之,後者推開車門,笑對桓容拱手。

  桓容在車上回禮,想到昨日被圍觀幾個時辰,這位仁兄卻憑藉經驗突出重圍,連頭都不回,下意識磨著後槽牙,笑容裡帶出幾分「狠意」。

  兩輛馬車並排而行。

  噠噠的馬蹄聲穿透雨幕,傳出很遠。

  中途,謝氏車駕趕了上來。

  謝玄推開車窗,俊顏帶笑,進賢冠垂下黑色絹纓,在頜下繫緊。朝服加身,少去平日灑脫,多出幾分肅穆莊嚴,另有一派俊朗風華。

  「謝兄。」

  桓容當先行禮,發現謝玄和王獻之僅是彼此頷首,態度頗為冷漠,細思緣由,不免無聲嘆息。

  遙想上巳節日,兩人把盞言歡。曲水流觴時,更是撫琴題字,堪為摯友。

  時移世易,王獻之入朝為官,欲重塑琅琊王氏往日榮耀。謝玄身為同輩中最傑出的子弟,一樣要維護謝氏的利益。

  政治鬥爭向來殘酷,容不得半點心軟。

  二者都為人中俊傑,你來我往之間,自然漸行漸遠,能維持面上客氣已是相當不易。

  桓容同琅琊王氏有生意往來,與謝氏的關係也有所緩解,此時夾在兩人中間,難免有侷促之感。

  換做三年前,他肯定會設法避開這種尷尬。

  現如今,他非但不能躲避,反而要迎難而上。想要掌控權利,獲得朝臣的支持,繼而問鼎九五,字典裡就不能有「躲避」二字。

  更重要的是,今天躲開了,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必將對他重新評估。如此沒有擔當之人,是否值得結交,進而與之結盟。

  還是那句話,在家族利益面前,個人情誼只能靠邊站。

  三輛馬車同時而行,氣氛稍顯得尷尬。

  王獻之和謝玄幾乎不說話,桓容咳嗽兩聲,不講朝局政治,而是同兩人閒敘幽州的風土人情,夾雜著西域胡商種種趣事,使得氣氛漸漸緩和,不再顯得劍拔弩張。

  「遙想漢時,朝廷出使通行西域,諸胡仰慕國朝之威,縱有匈奴為患,仍歲入貢品,拜於漢天子腳下。如今……」

  嘆息聲被雨聲遮蓋,三人同時陷入沉默。

  兩百載亂世,多少漢家兒郎埋骨沙場。胡族內遷,彼此征伐,又有多少無辜百姓死於非命。

  昔日的榮耀掩埋於歷史,碎裂成點點塵埃。

  兩百年,僅僅是兩百年!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謝玄輕輕敲著車壁,唱起國風中的詩句。

  王獻之出聲應和,同樣敲起來車板,一聲聲傳入雨中,帶著難言的悲憤和哀傷。

  桓容攥緊十指,眼圈微澀,耳際一陣陣轟鳴。喉嚨裡似堵著石子,想說的話全都說不出來,乾脆和兩人一起敲起車壁,揚聲高歌。

  魏晉之所以風流,世人之所以狂放,恰是時代所迫。

  戰亂頻繁,百姓流離失所。無論士族寒門都是朝不保夕。瀟灑和風流背後,掩藏的是無盡的淒涼和哀傷。

  為國、為家、為民。

  為整個亂世。

  「式微,式微,胡不歸?」

  歌聲一遍又一遍,哀傷的曲調變得激昂。

  未知是哪家郎君隨之應和,亦或是牛車上的過路人,沙啞的聲音猶如泣血。

  不知不覺間,桓容視線模糊,手指擦過眼角,竟染上一抹濕潤。

  「瓜兒。」南康公主緩緩出聲,「亂世之苦,百年來皆是如此。」

  「阿母,我欲改變此世。」

  話出口,桓容立刻頓住,不確定的看向南康公主,卻見後者在笑,笑意浸入眼底,眼圈微微泛紅。

  「好。」

  撫過桓容臉頰,南康公主輕聲道:「阿母等著那一天。」

  縱然她不在了,也會跪於閻王殿前,不求轉世投胎,寧願做一縷孤魂守著她的孩子,直到他達成所願,終結這個亂世。

  馬車行到宮門前,宮門衛上前盤查。

  桓容手持笏板,和王獻之謝玄一併下車。

  南康公主換乘宮輿,由宮婢撐傘,宦者抬起。這是司馬昱賦予她的特權,象徵晉室大長公主的尊榮。

  桓容身為地方刺使,回建康仍要列班朝會。

  近日並無大事,唯一需要「討論」的,就是桓大司馬不受丞相之職,堅決要回姑孰。而桓大司馬要回姑孰,同為權臣代表,無論郗愔願不願意,都要隨之上表,請歸鎮京口。

  桓大司馬不上朝會,郗愔也沒露面,文武兩班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明白,這兩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是應該堅決反對,還是出聲附和?

  司馬昱安坐殿中,始終沒有表態,直到朝會結束,事情仍沒有結果。

  樂聲起,司馬昱起身離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隊列,慈祥笑道:「阿奴,隨朕一起回宮。」

  殿中突然陷入寂靜。

  幾十道目光掃過,疑惑、好奇、忌憚,種種皆全。

  桓容鎮定起身,向司馬奕行晚輩禮,抬起頭時,沒錯過對方眼中的驚訝。

  桓使君笑了。

  既然要演戲,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馬昱不擺皇帝架子,要做一個慈祥的長輩,他樂意配合。

  至於朝中的議論,重要嗎?

  退一萬步,他有司馬氏血統,樂意的話,還能喚一聲「叔大父」。旁人要議論,儘管議論去吧。

  司馬昱打什麼主意?

  見招拆招,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點不懼。

  司馬昱先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國家一級演員。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屢經磨練,不會說錯台詞。

  兩人全不似首次見面,熱絡得讓人驚訝。

  司馬曜同樣列班朝會,走出殿門時,望見司馬昱拉著桓容的手,面上帶笑,比對自己更加親近,壓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間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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