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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禮

  東晉咸安元年,前秦建安七年,六月,辛卯

  自台城歸來,思量司馬昱的種種舉動,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議一番,二度出城,請見桓大司馬。

  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馬形容依舊蒼老,面色卻古怪的紅潤,精神也不錯,說話時中氣十足,壓根不像患病。

  聽到司馬昱確為冠禮大賓,並有意為桓容取字,桓溫朗聲笑道:「阿子大才為世人共知,官家有意如此,乃桓氏之榮。」

  桓容不說話,心知桓大司馬絕非誇過就算。

  「然我早先已言,將親自為你取字,官家好意只能心領。」桓大司馬嘆息一聲,搖了搖頭,貌似十分遺憾。

  桓容暗中撇嘴。

  比起演技,司馬昱堪稱一流,渣爹也不遑多讓。

  遺憾?

  騙鬼去吧。

  他問過親娘,為何渣爹執意為他取字。以渣爹的作風,這事實在奇怪。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道:「世子字伯道。」

  桓容有點懵,不太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仔細思量一番,方才恍然大悟。

  魏晉重門第嫡庶,士族寒門天上地下,嫡庶身份天差地別。體現在起名取字上,同樣十分明顯。

  嫡長為伯,庶長為孟。

  孫策字伯符,母為孫堅嫡妻,曹操字孟德,生母為曹嵩側室。

  按照規矩,桓熙是桓溫庶長子,取字應為孟道。不知桓大司馬作何考慮,偏偏用了「伯」字。序之以下,桓濟為仲道,桓歆為叔道,輪到桓禕和桓容,則應用「季」「玄」二字。

  如果兩人都是庶子,事情很簡單,直接排序就是。

  問題在於,桓容不是庶子而是嫡子,更是南康長公主所出!按此排序,無異是挑戰「嫡庶」規則,必將為世人詬病。

  無論請周氏大儒還是司馬昱取字,問題都會當面揭開,引世人側目。換成桓溫,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

  是不是掩耳盜鈴,目下也顧不得許多。

  估計桓大司馬始終沒能想到,重視的兒子扶不上牆,一個賽一個草包,忌憚的卻格外出息,想壓都壓不住。

  如果桓容懦弱無用,聲名不顯,縱然出身尊貴,照樣會被兄弟壓制,早晚淪為別人的踏腳石和犧牲品。

  可惜世事難如願,偏偏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桓大司馬滿嘴黃連,當真是有苦說不出。

  想通這一點,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會延用「伯仲叔季玄」。至於會用哪個字代替,全在渣爹考慮。

  「官家有言,嘉禮可於太極殿前舉行。」

  「太極殿?」桓溫面露詫異,斟酌片刻,道,「此舉恐有不妥。」

  桓容有晉室血統不假,但終歸姓桓。

  既非皇子又非宗室,僅憑生母身份就選在太極殿加冠,十成會招來世人非議。宗室外戚首當其沖。

  好的會讚頌天子恩德,羨慕桓氏尊榮,桓容今後必定青雲直上,不亞其父。不好的肯定會指責桓氏囂張跋扈,桓溫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傳」,小小年紀就逼得天子讓步。

  歸根結底,姓司馬的都沒有這種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

  「此事不可應下。」桓溫沉聲道。

  「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兒婉拒。」

  在這件事上,桓容和桓溫立場一致。

  無論兩人之間有什麼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牽涉到桓氏,關乎自身根基,必須拋開成見,暫時站到一邊。

  在魏晉時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司馬昱有心也好,無心也罷,真在太極殿加冠,桓溫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樣跑不了。到頭來,整個家族都會被流言困擾,成為「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典型。

  「冠禮選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謙卜出。」桓容正色道,「屆時還請阿父移步。」

  「自然。」

  不是青溪裡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動讓步。

  桓溫有了台階,加上建康狀況越來越糟,急著返回姑孰,自然不會給雙方找不自在。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隻木盒,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枚古樸的木簪。

  簪身呈錐形,似一柄長劍,簪頭即是劍柄,雕刻成虎頭形狀。

  「此簪乃祖宗之物,歷代傳於嫡長。如今給你,當是尊奉古訓,莫要辜負為父一片心意。」

  鄭重接過木盒,桓容行稽首禮。

  「兒遵阿父教誨。」

  為何給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

  桓溫滿意頷首,待桓容直起身,開口道:「我後日還府,待你冠禮結束便回鎮姑孰。」

  「為何這般著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為丞相?」桓容故作驚訝。

  桓溫卻似沒有發現,繼續道:「時下北方不穩,秦氏有揮師一統之志,苻堅不會坐以待斃,一場大戰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穩於建康?幽州位於衝要之地,你當盡心盡責,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亂兵南下,引來大禍,累及萬千百姓。」

  「阿父為國為民,有扛鼎之功。兒終歸年少,實在思慮不周。」桓容面現慚色,不忘給自己比個大拇指,演技有進步,繼續努力!

  桓溫垂下眼簾,對桓容的表現還算滿意。咳嗽兩聲,面上紅潤漸漸退去,顯然無法支撐太久。

  「時間不早,回城去吧。」

  「諾!」

  桓容再行禮,起身退出軍帳。

  中途遇上匆匆趕來的郗超,見他手中抱著一隻方盒,似為道家之物,不禁挑高眉尾。

  「五公子。」

  郗超在桓溫幕下,不久前升任散騎侍郎,在朝中地位日高。與桓容算有一段「師徒」情誼,見面不稱官職而稱公子,倒也不算稀奇。

  「我觀郗侍郎形色匆匆,可是有急事?」桓容問道。

  「姑孰傳來消息,今歲秋糧將收,特來報大司馬。」

  明知對方睜著眼睛說瞎話,桓容也不打算追究。笑著拱手告辭,轉身登上馬車,再沒有回頭。

  郗超站在原地,目送馬車行遠,攥緊懷中的木盒,心頭微沉,表情現出幾分複雜。

  「郗侍郎?」

  孟嘉從右營走來,順著郗超的視線看去,恰好見到車駕離開營門,當下瞭然。

  「五公子剛剛離開?」

  「是。」郗超點點頭,收起外露的情緒,見孟嘉衣冠整齊,腰佩寶劍,詫異道,「萬年兄是要外出?」

  這個時候離營?

  「奉大司馬之命,往青溪裡一行。」孟嘉道。

  「青溪裡?」

  「為答謝讚官,大司馬備下兩車厚禮。不方便親自送往謝府,轉交公主殿下代送。五公子走得匆忙,未來得及提起。我恰好無事,便走這一趟。」

  自從郗超被「綁架」,險些有去無回,給南康公主送信一事便由孟嘉負責。每次往青溪裡,總能帶回一兩壇美酒。

  孟長史做得光明正大,從來不避人,反倒消除了許多懷疑。至今沒有人發現,他常暗中放飛鵓鴿,向營外傳遞消息。

  天色不早,孟嘉趕著入城,兩人並未多言,彼此拱手告辭,一人登車出營,一人快步走向大帳。

  擦身而過時,木盒突然掀起一條縫。熟悉的氣息飄入鼻端,孟嘉禁不住抽了下鼻子,詫異的看向郗超,寒食散?

  離開桓溫大營,桓容臨時起意,又去拜見郗愔。

  據悉,第一批白糖已送到京口,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因有商人爭搶,價格比預期高出兩成,轉瞬銷售一空。

  「如此厚利,委實不可想像。」郗愔笑容滿面,對桓容很是親切。

  「全仗郗刺使,換做他人未必能如此順利。」桓容表面熱絡,話裡帶著恭維,心中卻不以為然。

  送上門的錢,能不樂嗎?

  「此物供不應求,提早三月售罄。」郗愔試探道,「未知出產如何,可否將一季一市改為按月市賣?」

  桓容搖搖頭。

  不是他惜售,搞什麼「飢餓營銷」,而是原料有限,想提高產量也做不到。

  「不瞞使君,製糖之物十分難得,需商隊海船運送。一時無法增產,只能以季開市。」

  見桓容不似藉口推脫,郗愔頗為遺憾,但總不能強求。乾脆轉開話題,命人送上一隻木盒,道:「此簪乃先漢宮廷之物,傳為皇子所用。我偶然獲得,本欲傳於長孫,奈何……」

  提到長孫就想到長子,想到長子就覺得坑。

  郗刺使肝疼。

  避免繼續疼下去,乾脆將東西送人,眼不見為淨。

  「如今贈於阿奴,望能建功立業,前程萬里。」

  「借使君吉言。」

  收下木盒,桓容鄭重謝過。隨後告辭離營,中途沒遇上可挖的牆角,難免有幾分遺憾。

  因在城外耽擱了半個時辰,馬車緊趕慢趕,方才趕在城門落下前歸還。

  城門衛拉動絞索,在吱嘎聲中收起吊橋。

  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

  伴隨一聲鈍響,城內城外就此隔絕,彷彿成了兩個世界。

  天色漸沉,萬家燈火點燃。

  秦淮河上不見商船,多出幾艘掛著綵燈的游舫。

  絃樂聲隱隱傳來,伴著伎女的歌聲,融合在晚風之中,悠長、飄渺,側耳細聽,難免引人沉醉。

  馬蹄噠噠作響,車輪壓過石板。

  桓容推開車窗,迎著夜風,眺望河上拱橋。

  遇有游舫經過,一艘船影朦朧,不甚清晰。另一艘火燭輝煌,透過木窗映出,與明月繁星交相輝映,點點墜入河中,似流淌的光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內皆以吟誦《桃夭》為風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

  一路伴著歌聲,車駕回到青溪裡。

  穿過溪上木橋,遠遠能見到橘黃的燈籠。

  聽到馬蹄聲,守在門前的健僕立刻迎上前,舉起氣死風燈,確認是桓容歸來,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內,向南康公主稟報。

  「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擔心。」

  破天荒的,阿麥阿黍都等在外院。

  桓容躍下馬車,聽到阿麥所言,不禁有幾分慚愧。

  只顧著自己行事方便,沒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擔憂,的確是他之過。

  「阿母可在正室?」

  阿黍點頭,道:「殿下一直等著郎君,晚膳都沒用。」

  桓容皺眉,不再多言,當下加快腳步,急匆匆穿過廊下,將跟隨的婢僕都甩在身後。

  室內燈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風前,見到桓容平安歸來,同時鬆了口氣,放緩表情。

  「阿母,阿姨。」

  桓容快行兩步上前,正身揖禮。

  「讓阿母擔憂,是兒之過。」

  「回來就好。」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道,「你去城外見那老奴,言卯時能歸,不想城門將關仍未還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聽,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處。」

  桓容處境艱難,不說在刀劍上跳舞,也好不到哪裡。

  無人可以依靠,只能事事小心謹慎,務求冠禮順利完成,方能返回幽州大展拳腳。

  「是兒考慮不周。」

  桓容耳尖微紅,親自捧上兩隻木盒,講明來歷,問道:「依阿母來看,冠禮上該用哪個?」

  「都不用。」南康公主一錘定音。隨手推開木盒,貌似有幾分嫌棄。

  「庫房裡有一支玉簪,雖非古物,卻是元帝傳下。先皇賞於我母,我母傳於我,言予我長子。這事史官有載,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南康公主嘴裡的先帝,是晉明帝司馬紹,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的長子,當今天子司馬昱的異母兄。

  司馬紹在位僅有三年,卻成功穩定政局,制衡朝臣,並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僑姓和吳姓的矛盾,被讚「睿智善斷,洞察秋毫」。

  可惜天妒英才,不到而立便駕鶴西歸。

  作為晉室大長公主,元帝司馬睿的嫡長孫女,依照傳統,南康公主身份尊貴,除了天子和生母庾太后,無人能對其指手畫腳。

  年少下嫁桓溫,是為制衡朝中外戚,平衡權臣勢力,犧牲不可謂不大。

  出於補償,庾太后幾乎將私庫都給了她,晉成帝和晉康帝在位期間,賞賜更如流水一般。

  至哀帝、穆帝繼位,琅琊王氏和外戚庾氏日漸衰落,太原王氏、陳郡謝氏及高平郗氏陸續興起,桓溫更是權重一時。

  南康公主的地位變得微妙。

  若非是桓容降生,難保不會看透世態炎涼,變得冷心冷情。

  商定冠禮細節,桓容的五臟開始作響。

  「阿母,兒腹中飢餓。」知曉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未用膳,桓容豁出去,故意苦著臉道,「現下能吃下半扇羊。」

  室內靜默片刻,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剎那間牡丹綻放,嬌蘭芬芳,道不盡的花容奪目,美豔無雙。

  「阿母,」桓容再接再厲,故意揉著肚子,臉色更苦,「兒說真的。」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眼角竟溢出淚水。

  李夫人傾身靠近,舉起絹帕輕拭,柔聲道:「阿姊,這是郎君的孝心。」

  桓容為何做出「怪樣」,兩人一清二楚。

  就是知曉他的用心,南康公主才笑中帶淚,眼圈泛紅。

  「能吃下半扇羊?」

  「是。」桓容點頭,笑彎雙眼,「兒知阿母從府裡帶來兩個廚夫,炙肉的手藝數一數二,早想嘗一嘗。」

  「行。」南康公主笑著頷首,「阿麥。」

  「奴在。」

  「告訴廚下,郎君要用炙肉。」

  「諾!」

  「等等。」桓容忽然出聲,道,「我帶回兩袋香料,正好用來炙肉。」

  「香料?」南康公主奇怪道,「什麼香料,府內沒有?」

  有李夫人在,府內的香料種類敢稱建康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是我託人從西邊尋來,炙肉時撒上些,味道甚好,阿母一試便知。」

  他當初托秦璟幫忙,本以為會耗費些時日,沒料到秦璟動作極快,不出兩月就尋到門路,將「實物」送到面前。

  嘗過刷了蜂蜜,加過孜然的烤肉,桓容差點流淚。

  不容易啊!

  想要研發美食,必須先找香料。

  孜然還能找到,辣椒之類想都別想。以現下造船技術,只能近海商貿,想要跑去拉丁美洲,中途就得被浪花打進海底。

  沒有足夠的條件,想要開發美食,各種大賺特賺?

  真心的洗洗睡吧。

  隋唐之前,沒有足夠的香料,也沒有特級廚師水準,和古人比拚廚藝,百分百要跪著唱《征服》。

  阿麥領命離去,廚夫立即宰羊炙肉。

  南康公主取出幾冊禮單,交給桓容細看。

  一冊記載建康士族送來的賀禮,另一冊則是還禮。此外還有一卷竹簡,上面是北邊送來的東西。

  「北邊?」

  「秦氏,苻堅,還有慕容垂。」

  桓容嚇了一跳。

  秦氏可以理解,苻堅和慕容垂又是怎麼回事?

  「不奇怪。」南康公主笑道。

  「謝安石年少時,美名傳至北地,時方始齔的慕容垂即以白狼眊相贈,世人傳為佳話。阿子舞象出仕,文治武功皆有成就,名聲傳遍南北,今逢嘉禮,得其贈禮不足為奇。」

  桓容啞口無言。

  慕容垂可以解釋,苻堅呢?

  「此人素喜邀名。」南康公主哼了一聲,就差明說對方「跟風」。

  「秦氏日前來信,感念阿子幾番相助,尚有賀禮在路上,未知能否趕在冠禮前送達。阿子無妨多留幾天,待見到來人再啟程。」

  「還有?」

  翻過禮冊,桓容不免咋舌。

  如此大手筆,他將來該怎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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