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坑爹
三名職吏酒意上頭,不知是真的迷糊還是故意為之,堵在口中的布剛被取走,當即破口大罵,吳語夾著洛陽官話,足足罵了一刻鐘都沒重樣。
健僕臉色鐵青,握緊拳頭就要將三人一頓好捶。
桓容不理耳邊的侮辱之言,背負雙手,饒有興致的俯視三人,唇角帶笑,彷彿在看猴戲一般。
漸漸察覺出不對,一人最先停住,餘下兩人依舊唾罵不休,終於被健僕狠踹兩腳,側身倒在地上不停哀嚎。
「不罵了?」
桓容走到三人面前,居高俯視,面帶輕蔑,像在看三隻螻蟻。
「你等出自陳氏?」
「當然!」以為桓容是裝腔作勢,心中定然懼怕陳氏之威,一名賊捕掾停止哀嚎,大聲道,「既知我等家門,小奴膽敢如此,必……嗷!」
不等他將話說完,阿黍兩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了過去。脆響聲後,賊捕掾吐出一口血水,兩枚牙齒滾落在地。
桓容轉過頭,半晌沒說出話來。健僕眼睛瞪得像銅鈴,眼珠子滾落一地。
阿黍淡然的放下衣袖,掩去掌中的一塊木板。台城走過,桓府住過,收拾人的法子多得是。鼠輩再敢口出惡言,辱及郎君,就不是掉幾顆牙了。
見到同伴的慘狀,餘下兩人再不敢輕易開口,冷汗冒出額頭,酒意瞬間消散。
「先帶下去。」
桓容突然沒了問話的興致。
這樣的言行舉止,九成是「小蝦米」級別,估計連陳氏家主的袍角都摸不到。與其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不如抓緊修繕房屋,安置隨行人員。
「郎君,鼠輩可惡,不如殺了!」一名健僕道。
職吏不入品,冒犯郎君在先,殺了也就殺了,旁人壓根無從置喙。
桓容搖搖頭,道:「先留著他們,說不定有用。」
「諾!」
健僕領命,重新捆住職吏手腳,將他們拖到陋房前,背對背捆在馬樁上。
「郎君心善,不殺你們,你們在這老實呆著吧。」
繩子打上死結,不用刀子砍,三人休想脫身。
時已入夏,傍晚的蚊蟲尤其多。捆在馬樁一夜,數個時辰蚊叮蟲咬,不腫成豬頭也差不了多少。
天色漸晚,縣衙前生起篝火。
距離不遠的林中亮起幽幽綠光,桓容好奇看了幾眼,被老人告知,那些綠光是外出覓食的野狼。
「狼?」
「府軍一路行來,竟沒見過狼?」
石劭醒來後,怒氣漸漸平息,正照顧石勖喝粥。聽到桓溫發問,不由轉頭笑道:「僑州的狼略小,僕在鮮卑胡帳中見過兩張狼皮,立起高過男子腰間,鋪開更加駭人。」
「有如此大的狼?」
桓容見過的狼不是關在籠子裡,就是奔跑在記錄片中。無論是哪種,都沒有石劭口中的那種體型。
難道是古代特有的物種?
「這不算出奇。」石劭繼續道,「鮮卑胡曾言,秦氏塢堡藏有一張雪狼皮,氐人和慕容鮮卑欲以重金交換,始終未能如願。」
雪狼是秦璟年少時獵得,氐人開價一百金,慕容鮮卑加到三百,吐谷渾商隊湊熱鬧,竟然加到六百,秦氏依舊沒有鬆口。假如慕容亮獲悉,自己的「底價」還比不上一張狼皮,未知會作何敢想。
「北地正逢戰亂,商隊行走不便。郎君如有意,可等戰事稍歇,遣人往秦氏塢堡一行。」
以為桓容對獸皮感興趣,石劭開口提出建議。
「從鹽瀆往淮陰乘船,西行至南陽郡改換陸路,很快能進入秦氏塢堡管轄之地。」
石劭精通商道,幾句話就繞到了生意經上。
「北地不缺牛馬,不少鹽巴香料,獨少稻麥布帛和珍珠珊瑚。」
「胡人尤好絲絹,乞伏首領曾以百張獸皮換得兩匹絹,氐人以金換綢,西域來的彩布也能市得高價。」
「秦氏塢堡最需稻麥谷種。秦氏家主一度收攏流民墾荒種糧,奈何連年天旱蝗災,不說顆粒無收,養活僕兵都是捉襟見肘。」
「僕未被鮮卑胡囚困前,曾往義陽郡市糧,由此方能提前尋出逃脫路線,不被鮮卑胡抓捕回去。」
提起早年之事,石劭不免想起離散的親人。
在北地尚能保全性命,拚死來到南地卻遭遇橫禍,父母離散,兄嫂身死,妻兒不知去向,身邊僅剩一個幼弟。
藏身陋居的日子,他時常在想,自己一家拚死逃出北地究竟值不值得。
幾番思量之後,終於得出答案,哪怕時間倒流,他也不會留在胡人盤踞之地。但會提前武裝起一支力量,護得全家安危,絕不輕信晉地豪強。
不知不覺間,石劭的思想發生極大轉變,「實力」二字牢牢扎根腦海。再多的怨恨不平,沒有實力,一切只能成為空談。
桓容的出現讓他看到希望。
聞其姓氏出身,觀其言談舉止,石劭相信,只要桓容下定決心,必能做出一番事業。
醒來之後,石劭就做好準備,只要桓容肯開口招攬,必定二話不說為其鞠躬盡瘁,只為換得大仇得報,告慰父母兄嫂之靈。
怎料桓某人過於小心,話到嘴邊硬是不出口。
石劭焦急之餘,心中開始沒底。
自己刻意展現的「才華」和「經驗」,府君似乎不甚在意?這樣的話,他還憑什麼取得府君賞識,為家人報仇,為自己和幼弟求得安身之地。
按照常例,兩人本該是見面看對眼,一拍即合。
結果一個顧忌重重,半遮半掩,另一個著急上火,心中忐忑;一個各種展示才華,就差直接掛牌求聘,另一個口水滴答,袖子一擦硬是不開價。
媚眼拋得再直接,對方愣充瞎子照樣沒轍。
身在局中無知無覺,局外人卻看得清清楚楚。例如阿黍,當真很想提醒桓容一句:郎君,您趕緊開口吧,不見石氏郎君急得嘴角都要起泡了?
幸好桓容不是真的腦子不轉彎,細思石劭的表現,撇開「三顧茅廬」那一套,試著開口詢問,對方可願為他舍人。
石劭南渡落魄,又無意尋找親族,戶籍可以重辦,想要定品卻是難上加難。
不入士族無法直接選官,縣中官職根本不要想。舍人名為縣公國官,實為門客謀士一類,並不入流,多少還能通融一下。
「我知委屈敬德。」
「郎君何出此言?僕智謀短淺,能得郎君賞識已是感激不盡。郎君盡可吩咐,僕願效犬馬之勞!」
桓容笑瞇雙眼,總算有人才入帳,今夜必能睡個好覺。
石劭長舒一口氣,總算恢復自信。
阿黍帶著小童整理車廂,眾人今夜仍需歇在房舍之外。領了衣食的農人抱來幹柴,圍著車隊點燃數個火堆,和健僕輪班進行看守,既為防備林中野狼,也為防城中探查之人。
健僕在城東的一舉一動並未避開豪強耳目,消息很快會傳入陳氏耳中。
對方會是什麼反應,現下還拿不准。
以桓容的想法,這三人暫時不能殺,卻也不能放。陳氏的禮物仍舊要送,之後如何行動,端看對方是願意商談,還是給臉不要,打算來一場拳頭對話。
自己的拳頭的確不夠硬,但也不會任由旁人欺上門,坐著挨扇不知抵抗。
阿母交代的坑爹之策尚未實行,正好在陳氏身上試一試效果。更何況,他對郗愔派出的府軍很是眼饞,能趁機留下那就更好。
是否是探子不重要,關鍵是他和郗刺使表面結盟,在盟約沒有撕毀之前,北府軍比西府軍出身的旅賁護衛更加可靠。
福至心靈,桓容茅塞頓開。撥開重重迷霧,終於明白,以自己目前的情況,想以最短的時間立穩腳跟,必須行非常之法。
自己沒有那份頭腦,和鹽瀆豪強玩計策手段無異是以短攻長,到頭來沒有好處不說,還會被狠狠修理。遠不如把柄在手,向渣爹借勢,乾脆利落舉刀開片。
所以,渣爹,兒情非得已,需要坑您一把,還請見諒。至於坑爹的標準……反正桓大司馬權傾朝野,坑挖深點照樣無礙。
桓容起身離開火堆,洗臉漱口,車廂門關好,在溫香縈繞中沉沉入眠。
遠在姑孰的桓大司馬接到桓容書信,看到被押至帳前的十幾個賊人,面上陰晴不定,許久方令人將他們押下,明日全部處死。
「我子可好?」
「回郎主,郎君受驚不小。」忠僕沉聲道,「僕經建康時,將郎君親筆呈送公主殿下。殿下言,賊人膽大包天,郎主愛子之心天下共知,必當給郎君一個公道。」
桓溫點點頭,道:「細君知我。」
忠僕垂首跪在地上,甭管讚不贊同,面上均未顯分毫。
「庾邈無視律法,挾私仇加害朝廷命官,竟還誣陷我子,欲致兄弟生隙,其心險惡至極!庾希知情不報,當與其同罪!」
桓大司馬直呼二人之名,顯然已無半點迴旋餘地。三兩句話間,庾氏命運就此注定。
原本他並不想太快剷除庾氏,可惜庾邈壞他大事,又被郗愔抓住把柄,他不動手照樣活不到明年。再者,為保住桓濟,給南康公主一個交代,庾氏必須做出「犧牲」。
桓大司馬召來舍人商議,當日備下五車絹,兩箱金,外加五十名青壯,一併送往鹽瀆。
為表誠意,青壯均自流民中挑選,尚未加入府軍,更談不上刺探情報。桓容肯下功夫,絕對能培養成自身力量。
對桓大司馬而言,能暫時安撫住嫡妻嫡子,五十人不算什麼,根本構不成威脅。對桓容卻是天降橫財,不收都對不起英勇獻身的刺客。
郗超如果知曉此事,定然會勸諫桓大司馬,絹布金銀可以給,青壯絕對不行,再少都不行!可惜他不在,正被親爹困在京口。
「你等回去後告知我子,我必嚴懲庾氏。今後有事亦可報送姑孰,我必為其做主。」
「諾!」
忠僕準備啟程,桓大司馬令舍人與護衛同行。主要不是為了桓容,而是往京口拜訪郗愔。郗超好歹是他帳下參軍,在京口日久,總該返回姑孰。
至於途中不見的旅賁,桓大司馬不問,忠僕同樣未提。數人就此人間蒸發,不見半點痕跡。
事情處理完,忠僕和舍人連夜啟程,登船離開姑孰。
桓濟始終沒露面,翌日清晨,伺候的小童推門而入,看清室內情形,頓時臉色煞白,手中銅壺落地。
暖香縈繞,春意融融。
桓濟立在榻前,衣襟大敞,露出蒼白的胸膛。長發披散,雙眼赤紅,表情猙獰駭人。
兩名妾室滾落在地,一人絹襖散亂,腰背大片青紫,一人身下大片殷紅。床腳蜷縮著一名美婢,臉泛青白,頸間一圈青紫的掐痕,氣息極是微弱。
小童嚇得失聲,幾乎是爬出門外。
桓大司馬得知消失,當即令人將桓濟抓來,在營中重打二十軍棍。
「一、二、三……」
行刑的府軍高舉圓杖,狠狠落下。
桓大司馬下了狠心,親自監刑,二十杖沒有半點留情。
杖刑完畢,桓濟被送回房中,醫者熟門熟路的診治取藥。
診脈中途,醫者的臉色忽然變了。叫來美婢詢問,得知近日來的情形,冷汗瞬間浸透脊背。再三確認之後,醫者不敢隱瞞,幾乎是提著腦袋去見桓大司馬。
「什麼?」
得知桓濟的情況,桓大司馬驟然變色。
桓濟竟然不舉,就此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