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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背叛

  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溫暢談南北兩地局勢。提到氐人同慕容鮮卑起兵,彼此卻產生不同看法。

  桓溫同郗超均認為戰況會陷入膠著,若是分出勝負,慕容鮮卑兵力占優,贏面應該稍大。

  秦璟則不然。

  「慕容氏兵力雖盛卻是君臣不和,內憂未絕外患又至,未必能勝過氐人。苻堅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統一北方之志。今得謀士相助,以陝城之事為端由,未必不能一戰而勝。」

  三人論戰至傍晚,不時能聽到桓大司馬的朗笑。

  天色將暗,雨勢不見半點減小。桓溫欲設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謝絕。

  「使君好意心領。」

  「如此也罷。」

  桓大司馬頗為惋惜,卻不好強硬留人。親自將秦璟送出府門,目送牛車消失在雨幕之後,對郗超嘆道:「秦氏子才高識廣,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發此感慨?」

  桓溫頓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僕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須得當機立斷。」

  「此事我自有計較,景興無需多言。」

  長袖甩過身側,桓溫大步走進迴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後,想起教導桓容時的種種,禁不住搖頭。身為桓溫謀士,凡事自當為桓大司馬考慮。哪怕愛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發生衝突,依舊會毫不遲疑的向他下死手。

  無關良心對錯,僅在於個人立場。

  當夜,郗超宿於桓府。隔日與桓大司馬同車出城,往城外大營點兵,準備啟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處,再次放飛北來的蒼鷹,一條絹布系在蒼鷹腿上,短短的七個字,道明他對桓溫的觀感。

  「南郡公當世奸雄。」

  翻譯過來,可以與之結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論戰,秦璟不禁搖頭。

  他未必贊同謝氏叔姪的某些觀念,卻不妨礙彼此「做朋友」。換成桓大司馬,不被視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論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晉室合兵,一統南北的謀略終不可能。

  總而言之,桓大司馬對秦璟的印象不錯,後者卻對前者持保留意見。

  見面不如聞名,概莫如是。

  任命桓容為鹽瀆縣縣令的聖旨已下,南康公主親自為兒子打點行裝。

  「鹽瀆縣近海,不知瓜兒能否適應。」

  李夫人幫著南康公主清點簿冊,劃出隨桓容赴任的婢僕,逐一指給南康公主看。

  「這兩人籍貫廣陵郡,正好給郎君帶上。」

  「善!」

  圈定出大致名單,南康公主接過簿冊,令人抄錄一份給桓容送去。

  「仔細看看郎君身邊還缺什麼。」想起會稽時差點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補充一句,「跟隨的婢僕仔細看好,絕不能再有會稽之事!」

  「諾!」

  桓容十歲往會稽求學,拜在周氏大儒門下。

  起初一切都好,送回建康的多是好消息,其中便有周氏大儒對桓容的評語。

  到第三年,突然有健僕從會稽趕回,車上還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婢女。樣貌只能算是清秀,一雙眸子卻生得極好,笑起來嫵媚至極,能酥了人的骨頭。

  得知婢女被送歸的原因,南康公主當即大怒,將婢女一家罰成田奴。自此嚴查桓容身邊,不許再有此類心思的婢僕出現。

  「鹽瀆縣離建康兩、三百里,消息來回也要幾日。」南康公主捏了捏額心,語氣中透出疲憊,「我真是不放心。」

  李夫人放下簿冊,移到南康公主身邊,輕輕按壓著公主的額際。

  婢僕放輕腳步退出門外,李夫人緩緩低下頭,湊到南康公主耳邊,柔聲道:「阿姊放心,待到郎君立穩腳跟,能撐起家門,我會親手為夫主調一爐香。」

  南康公主閉上雙眼,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

  室內溫香裊裊,良久靜謐無聲。

  知道親娘又給自己送東西,送的還是大活人,桓容無語半晌,到底接過簿冊。

  小童抱著三卷竹簡走進內室,額頭和鼻尖都沾著灰塵,臉上卻帶著大大的笑容。

  「郎君,這些竹簡都帶著?」

  「嗯,都帶著。」

  桓容拿起一卷,確認繫繩完好,內部也沒有蟲蛀的跡象,道:「阿母送來的書簡分箱裝好,全部帶去徐州。從會稽運回的分揀開,原是庫房的送回去,餘下一起帶走。」

  「諾!」

  「謝掾送的竹簡另外裝箱,我隨身帶著。」話到這裡,桓容又取出秦璟送的李斯真跡,道,「這卷單獨放著,用絹布包好。」

  「諾!」

  小童顧不得擦去灰塵,尋來一隻木箱,當著桓容將竹簡收攏。

  想起南康公主的交代,桓容開口問道:「阿谷在哪?」

  「在側室。」小童道。

  「殿下又送來一箱金,李夫人送來一套玉器,都需放置妥當。」

  桓容點點頭,讓小童去側室告知阿谷,東西收拾完後來見他。

  「諾。」

  小童退出內室,以為桓容另外有事吩咐,並沒有多想。話傳到之後繼續忙活,小山般的書堆,足夠他和幾個婢僕整理到半夜。

  金銀玉器清點完畢,阿谷盯著婢僕關箱落鎖,鑰匙全部收齊。這才合上房門,略微整理衣裙,拍掉袖口的飛塵,轉身走進內室。

  夜色將深,桓容獨自坐在榻旁,面前是半攤開的竹簡。

  夜雨淅淅瀝瀝砸落,冷風捲過窗外,燈光暈黃搖曳,將落在牆上的影子不斷拉長。

  阿谷突然感到喉嚨發緊。

  伺候桓容這段時日,她見過桓容許多樣子,自認對小公子十分瞭解。可面前這個少年讓她陌生,比當日打上庾府時的氣勢更為可怕。

  「阿谷。」

  「奴在。」

  「你從何時跟隨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歲便伺候殿下。之後隨殿下入桓府,」阿谷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載。」

  「這麼久了啊。」桓容轉過頭,眉尾輕佻,雙眸湛亮,「阿母對你可好?」

  阿谷隱隱覺得不對,仍是繼續道:「殿下對奴極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虛言。奴少時台城曾遇兵禍,得殿下相護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緊眉心,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如一記重錘砸到阿谷頭頂。

  「你口口聲聲說阿母對你好,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沒有!」

  阿谷跪在地上,臉色一片煞白。

  「沒有嗎?」

  桓容起身走到阿谷面前,俯視半晌,搖頭道:「當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說話,身邊只有你和阿楠。阿兄說的話,阿父為何會一清二楚?」

  阿谷張張嘴,喉嚨間發出一聲單音。

  「我不瞭解你,卻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後,你時常會藉口離開。之前我沒有多想,以為你是去見阿母。結果,」桓容頓了頓,聲音愈發顯得低沉,「阿父喚我當日你在哪裡?為何如此湊巧,偏偏當時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願意相信。可是事情經不起推敲,人也經不起觀察。阿谷,阿母對你不好嗎?我對你不好嗎?為何你要給阿父送信?」

  阿谷伏在地上,渾身顫抖,想要爭辯卻是無言可辯。

  桓容回到矮榻旁,彎腰撥亮三足燈。

  「如果阿父沒有調走健僕,我不會這麼快發現。」桓容坐到蒲團上,束髮的帛巾微鬆,烏絲如雨瀑垂落肩後。

  「新來的健僕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僕更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你偏偏和其中兩三人頗為熟稔。」

  哪怕沒有當面說話,神態間卻做不得假。新來的健僕渾身煞氣,小童和婢僕都要繞著走,便是阿麥都不願當面。

  破綻實在太多,想忽視都難,

  桓容收起竹簡,手指擦過光滑的邊緣,問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許了你什麼。」

  「奴、奴有一姪現在姑孰。」

  「阿母知道嗎?」

  「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兩子,早年失散。奴父僅有奴一女,伯父一脈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谷猛然間抬頭,看向桓容,顫聲道:「郎君,奴……」

  「我說明白,不是言你無過。」桓容沉聲道,「如果你將此事報於阿母,阿母豈會不護你?」

  阿谷低下頭,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單。」

  名單?

  阿谷圓睜雙眸,嘴唇顫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傳送消息,對阿母不忠之人,一個不漏全部說出來!」桓容一字一句道。

  「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殺了奴吧!」

  桓容握緊雙拳,告知自己不能動搖。

  「阿母心慈,婢僕犯錯只罰做田奴,我不會殺你。」

  阿谷抖著肩膀,淚水洇濕臉頰。

  「我要名單。」桓容硬聲道,「你將知道的人說出來,我將你交給阿母處置。並會向阿母求情,不牽連你的其他親族。」

  「郎君!」阿谷駭然。

  「不要以為你死了就萬事大吉。」桓容繼續道,「你要是死了,阿父會心慈留下後患,還是當機立斷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阿谷猛然抬頭,視線落在桓容身上,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桓容表情不變,眸光始終冰冷。

  他願意這樣嗎?

  本以為能躺在金磚上睡覺,結果卻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馬步步緊逼,不想丟掉小命,再不能糊裡糊塗粗心大意。

  南康公主清理過兒子身邊,卻忘記了自己。所謂的燈下黑,指的就是阿谷這種情形。

  能活著沒人想死。

  為今後考量,桓容必須邁出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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