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拉攏
晚宴結束後,桓容回到客居,帶著幾分酒意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幾回,腦中仍不忘思索「兩隻麻雀」到底是何含義。
阿黍送上醒酒湯,小童想要點燃熏香,卻見桓容搖了搖頭。
「今夜不要燃香。」
「諾。」
小童沒有多言,放下火摺子,蓋上香爐。
桓容坐起身,捏著鼻子灌下半碗醒酒湯,俊秀的面容皺成一團,再不肯多喝一口。
「郎君,服下整碗方可歇息。」
「半碗足矣。」這殺傷力絲毫不亞於薑湯,整碗喝下去真會要人命。
阿黍勸說不得,唯有將漆碗撤下。
桓容舒了口氣,漱口之後重新躺倒,抓過溫熱的布巾覆在額前,雙眼緊閉,口中唸著「麻雀啊麻雀」。
小童正將長袍掛起,聽到他的低喃,好奇回頭問道:「郎君要吃麻雀?」
「……不是。」他的吃貨形像已如此深入人心?
「那郎君要吃什麼?」
「什麼都不要。」桓容展開布巾,整個覆在臉上。薄薄的布料幾乎透明,隨呼吸一起一伏。
小童摸不著頭腦,結束手上的活計,移坐到榻前,小心問道:「郎君可有哪裡不適?」
「沒有。」桓容轉過身,臉上的布巾自然滑落。對上小童雙眼,禁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連個暗示都猜不透,可想而知,今後的路會有多難。
「我在想宴上那道烤羊。」
小童恍然大悟,笑道:「郎君放心,奴會告知阿黍,令隨行婢僕學習烹飪之法。待到鹽瀆之後,定尋來香料為郎君烤制。」
「我說的不是吃……」
小童滿臉不解,那是為什麼?
「算了。」桓容擺擺手,終於體會到人才的重要性。渣爹身邊有郗超,遇事自己解不開,智囊團自然頂上。自己手頭無人,別說智囊謀士,信得過的護衛都少之又少。
「任重而道遠啊。」
阿黍歸來時,桓容仍在榻上翻來覆去,沒有半點睡意。
「郎君這是怎麼了?」
「郎君似有酒意,一直在說麻雀。」
聽完小童之言,回憶宴上之事,阿黍有幾分瞭然。當即令小童退到門邊,看著廊外行走的護衛,自己跪坐到榻邊,開口道:「郎君,奴有一言。」
桓容停止翻動,側頭看向阿黍。束髮的帛巾鬆脫在枕上,鬢邊滑落兩縷烏絲,輕輕掃過臉頰,帶起一陣輕癢。
「何言?」
「郎君可是為宴上之事煩心?」
「的確。」桓容點頭。
「臨行之前,殿下曾言,郗刺史必有動作。」
「阿母說過?」
阿黍點頭,繼續道:「殿下言,如郎君當面拜訪,且途中遇到變故,郗刺史定會設法拉攏,極力同郎君交好。其目的極可能是促使郎君爭權,設法掌兵。」
「掌兵?」
「郎君,奴以為,羊乃晉地,雉雞為建康,麻雀極則指京口、姑孰兩地。」
「是這樣嗎?」桓容面帶懷疑。
「奴不敢妄言。」阿黍繼續道,「京口、姑孰皆為建康門戶。北府軍駐揚州,守京口;西府軍駐武昌,守姑孰。」
桓容坐起身,神情變得嚴肅。
「自郎君入刺史府,郗使君並未以下官視之,其意如何,郎君當細細思量。」
阿黍點到即止,不願多言。
桓容靜靜思索。
羊,雉雞,麻雀。
東晉,建康,姑孰,京口。
西府軍,北府軍。
一念閃過,猶如醍醐灌頂。桓容騰地直起身,手指梳過額前,直直插入發間。如果他想得沒錯,郗方回是否在暗示同他結好,助他掌握西府軍,從渣爹手中奪權?
但是,可能嗎?
桓容越想越是懷疑,不太明白對方是出於什麼考慮,才做出這樣的暗示。
只要有眼睛都會知道,以現在的他壓根爭不過桓大司馬。
即便桓大司馬倒下,他那幾個庶兄不頂事,照樣有桓沖、桓豁可以頂上。或者對方根本沒想過他能成功,只為激出他的野心和怨氣,令桓氏自相殘殺,提早生出內亂?
這樣一想,之前以為的「沒有歹意」必須要打個折扣。
歷史上,桓溫去世之後,桓熙桓濟聯合叔父桓祕,差一點幹掉桓沖,引得桓氏徹底栽倒。固然是前者野心使然,難言沒有外部力量推動。
想到這裡,桓容打了個激靈,突然感到頸後發涼。
「阿黍。」
「奴在。」
「你怎知這些?」
「不瞞郎君,奴曾祖官至禁防禦史,大父為歷陽郡主簿。奴父也曾選官,因任上獲罪,舉家被貶,奴才做了宮婢。」頓了頓,阿黍壓低聲音道,「奴少時聽大父言於兄長,提有太守宴請當地吳姓士族郎君,席上一條烤魚,魚腹兩枚雞卵,所行同今日頗為類似。」
「那場宴後的結果你可知道?」
「吳姓士族分崩離析,嫡支滅絕,分支不存。」阿黍正色道,「奴十歲入台城為宮婢,蒙殿下大嗯,始終未有回報。今見郎君煩擾,方才膽大出言。」
話落,阿黍退後兩步,恭敬下拜,額頭觸及地面。
「阿母可知你的身世?」
「回郎君,殿下早知。」
桓容沒有再問,喚阿黍起身,道:「我會與阿母書信,道明今日之言,你先下去吧。」
「諾。」
阿黍起身行禮,退到屏風之外。
桓容獨坐半晌,攤開掌心,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哪怕遇到刺客截殺,他也未曾亂成這樣。繼桓大司馬之後,郗刺史又給他上了一課:千萬不要小看古人,不然的話,當真會死無葬身之地。
桓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郗氏父子同樣沒有睡意。
郗超猜出父親用意,印證之前不妙的預感,心中更覺後悔。既然看出桓容面相,早該勸桓大司馬下手,免掉日後禍患。
假若桓容真的心動,決定同郗氏聯手,謝安和王坦之必定會藉機插一腳。屆時,事情恐會相當麻煩。
正室內,郗愔揮退婢僕,獨自坐在榻前,展開桓大司馬的親筆書信,細細讀過一遍,眼中現出諷意。
「虎顧狼視之人,親子可噬,何言九鼎!」
話落將書信丟到一邊,不想再看一眼。隨手打開盛珠木盒,眼神當即定住。
盒中俱為龍眼大的珍珠,雪白瑩潤,一眼便知是上品。更加難得的是,其有一金一黑兩顆明珠,堪稱世間奇寶,價值不可估量。
郗愔先取金珠,後取玄珠。兩顆珍珠先後滾落掌心,輕輕撞擊,映照室內燈火,愈發明亮耀眼。
「難得。」
送出如此重禮,若言沒有他意,郗愔絕不會相信。
對珠沉思半晌,郗刺史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小小年紀倒也難得,老夫險些被他騙過。」
送出重寶必有結交之意,哪會看不懂他的暗示。故意裝糊塗,九成是要防備他那兒子。如此一想,郗愔愈發堅定拉攏桓容的決心。
哪怕對方看出他有分裂桓氏之意,頂多拖延些時日,早晚要同他聯手。桓溫已現殺機,桓氏內部無人可結盟。桓容想要自保,除借助外力還有什麼選擇?
三人各有思量,正室同客居的燈火燃燒整夜,臨近天明方才熄滅。
桓容剛剛閉上雙眼,睡了不到兩刻鐘,就被小童輕聲喚醒。
「郎君,今日將要啟程,膳食已經備妥。」
「什麼時辰了?」
「已近卯時末。」
桓容捏了捏鼻根,掙紮著坐起身,張嘴打了個哈欠。抹掉眼角的淚水,撞見阿黍不贊同的眼神,本能的正襟危坐,合攏嘴巴。
「郎君請換袍。」
同時下人不同,桓容不太喜歡大衫,啟程之前特地叮囑過婢僕,衣箱中九成都是長袍。
阿黍和小童伺候桓容更衣用膳,郗愔遣人送來一箱竹簡。
「使君聞郎君好讀書,特備下古籍,請郎君笑納。」
「還請代容轉達,多謝郗使君。」
「諾!」
婢僕退出內室,桓容對著書箱苦笑。好學的名聲傳出去,收禮都是收書,該說是好事?
打開書箱,看到放在最上方的一封書信,桓容眼神微閃,隨手收入袖中,阿黍和童子均未曾看見。
用過早膳,桓容向郗愔告辭,繼續啟程往北。
「使君贈書之情,容感懷不盡。承蒙使君美意,他日定當回報。」
桓容想了一夜,決定接受郗愔拉攏,為的是能在鹽瀆站穩腳跟。比起桓大司馬,至少郗刺史暫時不打算要他的命。
至於要不要按照對方的計畫,主動和渣爹爭權,全要看他自己。有實力便能自主,沒有實力就只能乖乖淪為棋子。前者做不到,後者感到憋屈,乾脆一刀抹了脖子,至少死得還算自由。
郗超沒有繼續隨行。
投桃報李,郗愔釋放「善意」,桓容總不能繼續拿人家兒子做盾牌。再者說,過了京口,進入郗愔管轄的地界,桓大司馬難有下手的機會。
手握僑州軍政,郗刺史也不是吃素的。
「郎君一路順風。」
「使君保重。」
桓容在車前行禮,看到神情憔悴的郗超,笑容愈發燦爛:「郗參軍幾番教導,容受益良多,他日如有機會,望能再聽參軍良言!」
「郎君客氣。」郗超拱手,唯有苦笑。
與此同時,北地的戰況陷入僵局。
氐人攻占榆眉,主將下令乘勝追擊,被鮮卑大軍阻截,雙方連戰數場,互有勝負。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計,截斷鮮卑糧道,亂其軍心,果然取得一場大勝,斬首五千級。
鮮卑不敢繼續接戰,放棄安定,領兵退回上邽。
氐人再度追擊,遇到鮮卑猛將慕容柳,前鋒盡失,大挫銳氣。此後慕容柳幾次挑戰,王猛皆下令緊閉營門,不予迎戰。
雙方就此陷入僵持,戰場附近胡人逃散,漢人退入塢堡,一片風聲鶴唳。
秦璟的書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覆,將慕容亮「貨」了。不是貨給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戰雙方,價高者得。
鮮卑人本以為慕容亮「光榮戰死」,正準備給他加謚號,聽到消息頓時懵了。
氐人接訊則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質送到手中,還可藉機挑撥秦氏塢堡和鮮卑人的關係,甭管價格多少,必須拿下!
於是,戰場上出現奇怪一幕,交戰雙方同時鳴金收兵,緊閉營門,分別派遣隊伍迎接王都使臣,趕往洛州的秦氏塢堡。
目的只有一個:買回慕容亮!
作為貨主,秦璟正設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飯飽之際,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歸國,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貨,殿下可有興趣?」
「易貨?」
「人丁。」
「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
秦璟點點頭,道:「漢室百姓。」
慕容亮如果被鮮卑人換回去,兵權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權無望,必定對財富更加貪婪,不愁他不上鉤。如果回不去,那也沒關係。珠子放到氐人面前,照樣會讓對方動心。
慕容亮雙眼放光,貪婪之色盡現。
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贈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當面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