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做執棋之人
上巳節後,司馬昱連發兩道聖旨,一道免幽州三年糧稅,許州治所自留商稅,令發半歲軍餉;一道增新安郡公主食邑三百,虎賁五人。
詔書既下,滿朝嘩然。
司馬道福已有食邑五百,如今又增三百,實封不僅超過姊妹,甚至在兩個皇子之上。
新安郡治於揚州,遙領州牧的不是旁人,正是桓大司馬。
對桓大司馬來說,八百戶糧稅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招呼不打一聲,就將公主食邑增至八百,是否膽肥了點?
關係到面子問題,眾人料定會計較一番。
讓人驚奇的是,桓大司馬一聲沒出,任由詔書發下。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滿頭霧水。
不禁生出猜測,司馬道福嫁給桓濟,桓濟又是桓溫親子,這裡面兜兜轉轉,或許是左手出右手進,未必如表面看起來簡單。
說不准,天子和大司馬早在背地裡達成協議?
殊不見,前腳將公主食邑選在射陽,後腳就免去幽州三年糧稅,更許自留商稅。仔細算算這筆賬,桓容壓根就沒有吃虧。
不過,眾人也有擔憂。
桓豁掌荊州,桓沖治江州,桓大司馬領豫州,桓容控幽州。
鋪開輿圖,桓氏掌控的州郡連成一線,皆為衝要之地。不考慮父子兄弟前的嫌隙,財路不缺又有強兵,桓氏隱然成為國中之國,不容小覷。
如果再將益州和寧州拉攏過去,後果幾乎不可想像。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詔書宣讀之後,桓大司馬當殿上奏,「近歲梁、益多賊寇,亂地方之治,害民匪淺。當地治所不能派兵剿滅,實乃無能瀆職,當依律拿下,交三省一台嚴問。」
「寧州刺使周仲孫深諳兵法,文韜武略,不世之臣。兩度隨天軍北伐,破成漢之際,立下赫赫功勳。」
「今民受賊寇之苦久矣。臣請陛下下旨,以寧州刺使監梁、益二州諸軍事,兼領益州刺使,剿匪除賊,安撫百姓,以彰陛下愛民之德。」
尾音落下,滿殿寂靜。
郗愔不出聲,謝安王坦之同樣未有行動。其他人心知不妥,卻沒有出言相爭的勇氣。
司馬昱坐在殿上,目光掃過群臣,心中失望難掩。
「陛下。」郗愔終於開口,出乎眾人預料,沒有同桓溫據理力爭,而是贊同其言,「寧州刺使確有幹才,臣附大司馬之議。」
剎那之間,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
似約定一般,郗超等先後出班,附和桓溫奏請。
司馬昱孤立無援。
一旦桓溫強硬起來,他沒有任何勝算。郗愔又莫名的改變立場,他更沒有方對的餘地。
無奈,只能當殿下旨,准桓大司馬奏請,需寧州刺使兼領益州,監三州軍事。
如此一來,自西向東,沿長江一線,除了郗愔掌控的徐、兗等地,均為桓氏及其盟友掌控。
滿朝文武知曉其害,奈何手無兵權,有兵權的又不願意站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子下旨,桓大司馬達成所願。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官家和大司馬壓根沒有達成默契。分明是桓大司馬設了套,引司馬昱踩入其中。
想必司馬昱不踐前諾,不授九錫,反而想方設法拖延,甚至設計削弱大司馬民望,使後者生出不滿。無心再用懷柔手段,以雷霆之勢拿下三州,明擺著告訴天子,安心做個提線木偶且罷,如果再敢起旁的心思,後果自負!
朝會之後,桓大司馬未回城外大營,而是改道青溪裡,前往桓容的宅院。
自南康公主搬入青溪裡,遲遲不肯回到桓府,夫妻不和已經擺上檯面。懾於桓大司馬之威,無人敢大肆傳播流言,僅有寥寥幾個婢僕暗中說嘴,隔日就被送去田莊,全家都從城內消失。
自從,桓府上下口風更嚴。
車架停在府門前,早有健僕候在一旁。
桓大司馬推開車門,望著高過十尺的院牆,再看牆內突起的角樓和木台,不由得眸光微凝。
這是尋常宅院?
分明是按照防禦外敵建造!
他曾到過此宅,那時門前還掛著庾氏匾額。牆內如何暫且不論,僅就外部而言,絕對經過多番改建,並有通曉機關的能人巧匠經手。
這麼短的時間,究竟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隱瞞消息?
思量間,南康公主已從院中行來,絹襖長裙,裙邊如流雲鋪展,蔽髻上瓚金釵,流蘇輕輕搖曳,帶起耀眼的光環。
「夫主大駕光臨,南康未曾遠迎。」
見到嫡妻,桓大司馬朗笑道:「你我夫妻二十餘載,何必如此生分。前聞細君不適,如今可好些?」
「勞夫主掛念,妾甚好。」
兩人寒暄幾句,做足場面。隨即行入府內,大門合攏,擋住一干窺探的視線。
桓大司馬留心觀察,對府內的佈局更覺驚異。哪怕是他親自監造的姑孰城,也未能做到如此地步。
無論走得多慢,迴廊總有盡頭。
兩人行到正室,李夫人長身玉立,相距五步福身行禮。
「夫主請上座。」
三人落座,婢僕送上茶湯糕點,移開立屏風。
院中種著幾株四季桂,淺黃的花瓣堆滿枝頭。遇輕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空氣中溢滿甜蜜花香。
桓大司馬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隨後用竹筷夾起一塊糕點,金黃的顏色,似用糯米製成,咬在口中,帶著一股桂花的香氣。
不似調了蜜,仍有絲絲的甜味。
南康公主揮退婢僕,李夫人親手調起茶湯。
室內陷入靜謐,除了水開沸騰的汩汩聲,再不聞其他。
用過一盞茶湯,桓大司馬取過布巾拭手,順帶擦去鬍鬚上的水漬。
三年的時間,短髭已留成長鬚。烏黑的發變得斑白,眼角皺紋橫生,昔日的俊朗被衰老取代。如果桓容當面,必定會大吃一驚。
這哪裡像老了三歲,分明是三十歲!
「細君此前送信入營,言有要事相商?」
「確是。」南康公主頷首,道,「瓜兒從幽州來信,有筆生意需夫主幫忙。如果夫主有意,不妨一同為之。」
「什麼生意?」
「夫主以為這糕如何?」南康公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指向盤中糕點。
李夫人上身微傾,夾起一塊糕點,放在小碟中切開,現出流淌的內餡。
素手執起青筷,腕上玉鐲垂落,袖擺輕輕拂動,一舉一動皆可入畫。
「甚好。」桓大司馬實話實說。
「這就是瓜兒說的生意。」
「糕點?」桓大司馬皺眉。
「甘味。」南康公主搖頭淺笑,移過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會如此甘甜。」
「糖?」桓大司馬詫異,「這又是何物?」
南康公主側頭示意,李夫人取出一隻陶罐,打開蓋子,裡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顏色,有些似粗鹽。
「夫主嘗嘗?」
李夫人取出一隻銀勺,舀起一粒遞到桓大司馬面前。
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響,甘甜的滋味慢慢擴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
「這就是糖?」
「對。」南康公主頷首道,「瓜兒偶得此物製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為。夫主以為如何?」
桓容早惦記製糖,奈何諸事纏身,一直沒能脫出手來。
不想桓禕給了他一個驚喜。
某次出海,桓禕跑得有點遠,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尋來甘蔗,還帶回兩個黑皮的印度人。
這個時候,印度分為數個邦國,許多邦國的名字早淹沒在歷史中,桓容聽都沒聽過。但是,他們卻掌握著製糖技術。
哪怕材料耗費極大,製出的糖摻有雜質,顏色發灰,和後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夠桓容興奮得蹦高。
有雜質不要緊,技術簡陋也沒關係。只要掌握技術核心,有足夠的原料,憑藉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藝!
第一批糖製出,並不盡如人意。
顏色不夠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夠甘醇。
兩個菠蘿頭卻各種膜拜,以為見到神蹟,用生澀的漢話表示「這樣白的糖他們從沒見過,一定是神蹟」。
第二批稍有改進,第三批則停滯不前。
桓容倒沒太過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不是專業人才,總歸要下邊的人摸索,急沒多大用處,反而會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雜質,讓甜味變得純淨,灰點就灰點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鹽都是灰的,何必著急上火。
製糖作坊擴大之後,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實力,不可能獨吞這筆財富,必須找人合作。
琅琊王氏有意鹽市,但勢力難出建康,暫時不做考慮。
收到謝玄來信,桓容曾一度考慮陳郡謝氏,很快又打消念頭。以陳郡謝氏的立場,加上江左風流宰相對晉室的態度,除非對方改弦易轍,要不然,這個盟約不能結,結下也不會牢靠。
小士族和吳姓不能選,選了是給自己找麻煩。
思來想去沒有著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終是賈秉提議,何不同桓大司馬做這筆生意。
桓容當場愣住,以為賈舍人在開玩笑。
賈秉態度嚴肅,半點沒有說笑的意思。見桓容不明白,乾脆從多方面進行分析,列舉緣由。更提議,最好將郗刺使也列入名單。
「天下是為棋盤,世間人皆可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當為執棋之人。」
「友人尚需底線,敵人大可利用。」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財帛動人,如此暴利,神仙亦會動心。」
「多方勢力聯合,牽一發而動全身。線頭掌於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齟齬,旁人傷筋動骨,明公可保無虞。更可坐收漁翁之利。」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馬不睦,與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會被拉下官位。明公無需多費心思,倒是寧州刺使有才有謀,極會做人,不妨加以拉攏。」
「明公且看,不出數日,朝中定將生變。屆時,明公可暗中籠絡各方,有財路為盾,短期之內,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
長期?
那時羽翼豐滿,誰來都不懼!
桓容被賈秉說服了。
事實上,聽過賈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動又有恐懼。
執天下之棋?
雖有逐鹿之心,但是,剛下手就玩這麼大,當真好嗎?
賈舍人表示「好」,玩就該玩大的。
和幾個外戚撕扯太降格調,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該同桓大司馬、郗刺使這類猛人掰腕子才對。其他宵小如同螻蟻,壓根不用他多費心。
「螳螂兇猛,終歸是蟲,早晚落入雀口。射陽之事不過皮毛癬疥,僕等自會料理妥當。明公當以朝中大事為先。」
桓容還能說什麼?
只能咬咬牙,硬著頭皮寫成書信,請親娘出面和親爹周旋。同時派人聯絡郗愔,送去一小罐白糖,不提往日之事,單就生意進行商洽。
郗愔的回信很快。
這筆生意他很有興趣,按照桓容說的合作方式,利潤他要四成。
桓容沒答應,咬死三成,多一分都不行。並且要求,每次到幽州運貨的必須是劉牢之,其他人他不認。
見事情沒得談,郗刺使倒也乾脆,直接簽下契約,交給劉牢之送去盱眙,順便帶回預定的第一批白糖。
桓大司馬知曉郗愔和桓容恢復聯繫,卻不曉得兩人是在做生意。
如今,坐在青溪裡宅院,看到幽州出產的白糖,聽完南康公主所言,聯繫近日之事,終於有幾分明白。
還是那句話,暴利當前,神仙都會動心。
「瓜兒甚是聰慧。」桓大司馬的心情很是複雜。
最不該成器的,偏偏最是成器。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反倒扶不上牆。該說世事弄人,命該如此?
「夫主過譽。」
「非也。」桓溫搖搖頭,又舀起一顆糖粒,送入口中細嚼。隨後飲下半盞茶湯,道,「此事可為。待我返回營中既與瓜兒書信。」
南康公主頷首,心知事情初定,內中細節還需商議。但她相信,以桓容目前的能力定然不會吃虧。
「另有一事,瓜兒出仕三年,現為一州刺使,我意為他提前行冠禮,夫主意下如何?」
行冠禮意味成人,在族中會有更大的話語權。
桓容官品千石,有縣公爵,掌握一州之地,雖然不滿二十,考慮到諸多原因,提前行冠禮也是無可厚非。
關鍵在於,桓溫會不會點頭。
果然,聽到此言,桓大司馬錶情微頓,沒有馬上出言,而是陷入了沉思。
南康公主端起茶盞,垂下眼簾,掩去瞬間閃過的情緒。不是考慮此事,她未必樂意桓容同這老奴再有牽扯。
傻子都該曉得,市糖會是何等暴利。金山銀山送出,老奴也該點頭。
「此事需告知族中。」
「自然。」
見桓大司馬有鬆口的跡象,南康公主現出幾許笑意。
「瓜兒遊學會稽,曾拜於周氏大儒門下。若是提前行冠禮,該請大儒取字。」
桓溫想說,我是他爹,取字該由我來。
南康公主揣著明白裝糊塗,硬是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開玩笑,這老奴是什麼名聲?讓他取字絕不可能。
親爹?
親爹也不行!
南康公主不鬆口,桓大司馬沒有強求。反正冠禮還早,事情不急。
李夫人推開茶盞,合上陶罐,掃開落在袖擺的幾片花瓣,嘴邊現出一絲淺笑,細微得來不及捕捉。
幽州,盱眙
一隻鵓鴿飛入刺使府,帶來建康的消息。
桓容讀過短信,不禁皺眉。
提前行冠禮?
那他豈不是要回建康?
袁峰坐在桌旁,面前擺著一卷詩經。讀到淇奧一章,抬頭看向桓容,出聲道:「阿兄。」
「嗯?」
「在阿兄眼中,何為君子?」
「這個問題太高深,我沒法回答。」
袁峰面露詫異。
這個問題很難?
桓容夾起一塊糕點,放到袁峰手邊,道:「明日上書院,可以請教韓公。回來再請教幾位舍人,你就會明白。」
「諾。」
袁峰點點頭,用木勺舀起糕點,一口一口咬著。吃完了,飲過半盞溫水,又道:「其實,我以為阿兄當稱君子。」
一邊說,一邊指著竹簡,道:「讀到這句,我想到的只有阿兄。」
看到竹簡上的詩句,桓容不由得記起某個雨夜,下意識捏了捏耳垂。
還好,不燙。
與此同時,北地戰鼓終於敲響。
洛州的秦氏甲兵率先發起進攻,打了氐人一個措手不及。
領兵的氐將不甘心落敗,意圖組織反擊,奈何人心不齊,戰鬥剛一打響,就有兩個幢主帶兵後撤,跑得比兔子都快。
秦璟和秦玖分別率領一支騎兵,從側面進行包抄。
氐人見勢不妙,大部分戰也不戰,掉頭就跑。
不到兩個時辰,偌大營盤就跑得一干二淨,沿途留下皮甲兵器不計其數,更有大量輜重堆在營中,屍體反倒沒有幾具。
秦瑒率後軍趕到,秦玖和秦璟正在打掃戰場。
兄弟三個互相看看,都是無語望天,很有些莫名其妙。
說是計策吧,實在不像。
但秦氏甲兵固然威武,氐人同樣不弱,沒道理剛一接戰就跑。
「到底怎麼回事?」
兩萬個人,眨眼就跑沒影了?
好歹也反抗一下吧?
「不太清楚。」秦玖搖搖頭,一把將長槍插在地上,比秦瑒更加莫名。
噍——
鷹鳴聲驟然響起,一隻黑鷹從雲中飛來,在半空盤旋兩週,俯衝而下,落在秦璟肩上。
秦玖收回手,略顯得尷尬。
這只明明是他養大的,頸後那搓白毛就是證據!
秦瑒拍拍兄長的肩膀:「習慣就好。」
秦璟解下鷹腿上的絹布,掃過兩眼,神情驟然一變。
「怎麼?」
「是上郡有變?」
秦璟沒有回答,而是將絹布遞給秦玖,道:「是長安。」
「長安?」
秦玖面露詫異,展開絹布細看。
上面赫然寫著,五部逆反,指苻堅篡位,欲擁其姪為主。王猛遇刺,性命垂危。
兄弟三個互相看看,果真胡風強悍,一言不合就造反,不服不行。
※※※烏鴉的小科普※※※
甘蔗:甘蔗起源問題現在認識不一,有多種說法。
一說起源於中國,中國華南、西南南部一帶可能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其主要論據是:
1.於公元前4世紀末,中國語系中早有「柘」或「薯柘」一詞,後來「柘」字衍作「蔗」。
2.甘蔗的命名,純粹是按中國馴化植物的習慣來命名的,沒有加上引進植物的「胡」、「番」、「洋」和外來地名,也不譯音。
3.甘蔗的近緣植物在中國分布很廣,類型也相當多,甘蔗亞族中9個屬植物都有。主要的甘蔗屬割手密,北自秦嶺 ,南至海南島都有分布。尤其是華南、西南南部一帶分布最多。
4.澳大利亞的科學工作者分析了甘蔗的異構酶和黃酮類化合物,判斷甘蔗物種間親緣關係,準確的追溯到甘蔗的祖先是甘蔗屬的割手密(學名:Saccharum Spontaneum)和芒屬的五節芒(學名:Miscanthus Flordulus)中國南部、西南部,是世界上甘蔗野生種割手密和五節芒的一個重要分布中心。
另一種說法為甘蔗原產地可能是新畿內亞(新畿內亞野生蔗)或印度,後來傳播到南洋群島,大約在周朝周宣王時傳入中國南方。先秦時代的「柘」就是甘蔗,到了漢代才出現「蔗」字,「柘」和「蔗」的讀音可能來自梵文sakara。
在此作者採用的是第二種說法。
不過不論哪一種說法,東晉時中國本土都已經有甘蔗種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