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桓刺使討逆一
鄴城的大火整整燒了五日,天空都成一片赤色。
天氣亢旱,滴雨不落,熱風席捲北地。
風助火勢,火助風捲。
焰龍狂嘯擺尾,城週五裡內的溪水俱被蒸乾,留下一條條皸裂的溝壑。自上空俯瞰,猶如利刃劈下的傷痕,訴說著之前戰鬥的慘烈。
城中的雜胡洗劫皇宮,捉拿鮮卑貴族官員,下手不留半點情面。
逃出火海之後,雜胡首領立即投奔秦氏大營,獻上搶得的寶物,捆來一身狼狽的鮮卑貴族,以求能活得一命。
如果可以的話,更想投入秦氏麾下,藉機博一個出身。
「我等願為貴主衝鋒陷陣,同塢堡的敵人拚殺!」
幾名推舉出的雜胡首領走進軍帳,單臂扣在前胸,一邊說著話,一邊深深的彎腰。
他們不敢抬頭,不是出於尊敬,而是恐懼。經歷過鄴城的大戰,見識過秦氏僕兵的可怕,對能統領這支軍隊的人,更是尤其畏懼。
胡人天生強悍,縱然南下中原,常年學習漢文化,骨子裡的東西始終不會改變。
強者為尊,勝者為王。
在北方的草原和沙漠裡,兇猛的狼群,永遠由最強悍的頭狼帶領。能獨自占據綠洲的豹子,最不缺的就是尖牙利齒。
秦璟雖然年輕,一身的煞氣卻做不得假。
他們完全可以肯定,這位將軍必定歷經戰火,手中的長槍早被鮮血浸染,是一桿不折不扣的凶器。
「我等願為將軍效命!」
一名匈奴首領一咬牙,竟然單膝跪地。與他同來的雜胡首領愣了一下,暗道一聲「狡猾」,順勢彎下膝蓋,希望能爭等秦璟點頭。
秦璟仍沒出聲。
秦玦和秦玸清點過戰損,先後走進軍帳,見到眼前的情形,奇怪的互看一眼,口中問道:「阿兄,可要將他們拖下去?」
兩人心生誤會,以為雜胡惹怒秦璟,這才通通跪在地上。說話間就要喚人動手。
幾名首領頓時駭然。
不接受投靠不說,理由也不給一個就要將人咔嚓掉?
如此凶狠不講理,究竟誰才是胡人?
見有僕兵進帳,鎧甲上猶帶著血跡,幾人臉色煞白,下意識摸向腰間。意識到武器留在帳外,表情變了幾變,矛盾的摻雜著凶狠和恐懼。
好在秦璟沒打算殺人。
以他手中的兵力,能拿下鄴城實屬運氣。不是慕容評「暗中相助」,帶走城中大部分兵力,使得城防空虛,別說一戰而下,人打光了估計也攻不開城門。
這些雜胡還不能殺,留著有大用處。
想到這裡,秦璟手按寶劍,視線掃過跪在面前的雜胡。
「爾等誠心投靠於我?」
「是!」
「不敢有假!」
眾人爭先恐後出聲,唯恐稍慢一步就要被拉下去砍頭。
「好。」秦璟點點頭,冰冷的目光落在為首兩人身上,開門見山道,「爾等即刻召集人手,速往陽平、建興等地,捉拿逃竄的慕容鮮卑。」
說到這裡,秦璟頓了頓,聲音略顯低沉,煞氣瞬間瀰漫帳中。
「得一鮮卑貴族,可賞三金;得一百人部落,賞絹十匹。凡戰中所得,除馬匹之外,均只需上交六成,餘下可自行處置。」
換句話說,剩下的人口和牛羊,乃至布匹香料等物,都可就地分配,作為出力的犒賞。
「諾!」
雜胡首領大喜,當場表示,必定將事情辦得漂亮,不負將軍信任。
「刀劍可自營中領取。」
慕容評帶走軍隊,卻帶不走國庫和兵庫。
皇宮被搶,國庫仍完好無損。庫內的藏寶俱被封箱,六成送去西河,三成送回彭城,餘下一成犒勞士卒。
兵庫中的皮甲軍械堆積成山。
打開庫房的剎那,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鄴城有善戰之人,憑藉這些兵器,大可組織起鮮卑平民和羊奴,進行有力的反抗。屆時,任何人想要攻下這座城市,都要付出可怕的代價。
可惜的是,秦璟來得太快,城中的貴族只顧著逃命,朝中官員也是各顧各,壓根沒想到這點。到頭來,全都便宜了進城的秦氏僕兵。
清點過兵器,眾人都是喜上眉梢。
按照桓容的話來講,三個字:發財了!
亂世之中,金銀固然難得,武器更加重要,尤其是鋒利的鐵器。
不知慕容鮮卑走了什麼運,竟藏有大量前朝大將打造的長槍和環首刀。其中十桿鑌鐵長搶尤其難得,可謂萬中無一。
秦玦和秦玸見獵心喜,得秦璟點頭,一人抓起一桿。
長槍入手,重量超過預期。
兩人興致起來,就在庫房外對戰。每次槍頭刺出,槍桿掃過,都能帶起一陣風聲,勁道十足驚人。
有這樣的凶器,慕容沖卻用纏著鐵絲的硬木槍,只能說時運不濟,合該被桓容生擒。
「好槍!」
按照慣例,庫房中的武器秦璟可自留三成,餘下都要送往西河。
戰時繳獲的兵器不算在內,破損的長矛刀槍集合起來,部分散給投靠的雜胡,部分送回彭城重鑄,用於鞏固城防。
鮮卑兵卒身上的皮甲同樣沒有浪費。
秦氏僕兵不願意動手,雜胡自食其力,見一套扒一套,中途因分配不均發生爭執,差點掄起拳頭打上一場。
待雜胡領完兵器、扒完皮甲,當天就召集人手,帶足三日的乾糧,馳往陽平長樂等地。
耳聞馬蹄陣陣,目及煙塵滾滾,秦玦忍不住問道:「阿兄,就這麼放他們離開?」
不怕就此一去不回,釀成後患?
秦璟除下頭盔,漆黑的雙眸仿如深潭。
「鄴城雖下,慕容鮮卑卻未絕滅。這些雜胡用處不小。」
「用處?」秦玦仍然不解。
「隨我回帳。」
話音落下,秦璟轉身進帳,掃清矮榻,鋪開輿圖。
待秦玦和秦玸在身側站定,指著北方草原和東北的高句麗三國,沉聲道:「慕容評率萬餘悍卒向北,待到養精蓄銳,必將再次南侵。慕容垂和慕容德攻下高句麗,百濟新羅早晚將被吞併,待其立穩腳跟,日後必成大患。」
聽到秦璟所言,秦玦和秦玸盯著輿圖,表情都有幾分凝重。
「以塢堡現在的兵力,守住荊、豫等州尚可,如要徹底吞併燕國,尚需一定時日。今日拿下鄴城,卻分不出更多兵力向東,只能利用雜胡擾亂各州,逼迫慕容鮮卑遷移向北。」
更深一步的講,雜胡和慕容鮮卑對抗,雙方的力量都在消耗。等到塢堡徵兆新兵,壯大力量,自然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阿父下令出兵之前,必須繼續維持亂局。」
秦璟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劃過鄴城,順著陽平、長樂等郡向北,最終點在昌黎。
昌黎往東就是平州,平州對面就是高句麗!
「我所憂者,唯慕容垂而已。」
燕國境內的慕容鮮卑和雜胡不足為慮,倒是北去的慕容評和占據高句麗的慕容垂更值得關注。
比起慕容評,慕容垂明顯更具備優勢。
秦璟不急著消化燕國全境,而是利用雜胡生亂,防備的就是兩者突然出兵,打塢堡一個措手不及。
慕容評或許會猶豫,慕容垂絕對能抓準戰機。
「阿兄,如果就此拖延,慕容垂和慕容評仍將勢大。」
「我知。」秦璟點頭,肯定秦玸所言,臉上卻無憂色。將手指點在平州以北,圈出一片廣大的地界。
「自慕容鮮卑南遷,此地便為柔然占據。慕容評返回祖地,二者勢必會發生衝突。」
見秦玦秦玸雙眼微亮,秦璟又在高句麗和柔然中間畫出一片區域。
「這裡是室韋和庫莫奚,庫莫奚和慕容垂聯合,室韋仍在中間搖擺不定,雙方日後定將一戰。戰事一起,柔然必會發兵。」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柔然由不同的部落組成,居於統治地位的屬鮮卑一支。但這支部落和慕容鮮卑沒什麼親緣關係,反而有不小的仇恨。
「慕容垂比慕容評聰明。」
攻打高句麗,中間尚有室韋和庫莫奚為緩衝地帶,不至於立刻和柔然對上。但是,以他擴張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一場大戰不可避免。
在此期間,慕容垂必會設法積聚實力,以防被他人吞併。
秦氏塢堡可趁機滅掉州郡內的反抗勢力,消化燕國全境,繼而同氐人、晉國三分中原,視情況圖謀後事。
「張涼能強撐至今,不會輕易滅國。氐人貌似勝券在握,實則有不小的麻煩。」
秦璟話鋒一轉,道:「涼王死於姑臧,世子率眾退入敦煌郡。此地有數支西域胡,早被吐谷渾覬覦,王猛貿然帶兵攻打,必會引起各方警覺。」
苻堅王猛不會想到,拿下姑臧遠不代表結束,長驅直入的結果,是給自己引來更多的敵人。
事實上,事情本不該如此麻煩。
奈何張涼如此頑強,實在出乎眾人預料,別說身在局內的氐人,連秦氏塢堡都十分吃驚。
西河送來消息,涼國世子不打算稱王,而是欲投靠塢堡,擁護秦策為王。
「張寔胸有韜略。」
這六個字是秦策的評語。
如果不是國力太弱,又遇上苻堅王猛,等張寔登上王位,涼國勢必會強盛起來。
可惜世事沒有如果。
姑臧丟失,涼國精銳盡滅,張寔手中的兵力能保他逃入敦煌,卻不足以對抗各方勢力。想要保全張氏血脈,唯一的辦法就是選擇一方勢力投靠。
比起有滅國之仇的氐人,或是凶狠貪婪的吐谷渾,秦氏塢堡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張寔有意投靠,為遞出投名狀,勢必將拉攏諸西域胡。」
剩下的話不用秦璟說,秦玦和秦玸都能明白。
打下燕國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秦氏將要稱王,目的不是占據幾個州郡,而是統一北方,乃至整個華夏。
張涼聯合西域胡,即可借助秦氏塢堡的財力,在西北扎下釘子。
氐人拿不下涼國全境,背後始終存在隱患,他日同塢堡對戰,這顆釘子便會化為利箭,生生扎入苻堅的後背。
「此番能攻下鄴城,武車和攻城錘作用不小。」秦玦搓手道,「阿兄,能不能和阿容商量一下,多賣給咱們幾輛?不用多,五十,不,三十?」
秦璟和秦玸同感無語。
三十還不多?
需知為這些武車,秦璟答應的條件可是不少。
「此事再議。」
秦璟收起輿圖,打發秦玦和秦玸下去巡營。隨後取出絹布鋪開,將鄴城之事簡單寫明,邁步走出帳外,手指抵自唇邊,打了一聲呼哨。
不過片刻,天空中傳來響亮的鷹鳴。
黑鷹和蒼鷹幾乎同時飛落。
秦璟側了下頭,發現蒼鷹身後還跟著一隻肥胖的鵓鴿,不禁面露詫異。
秦玦和秦玸尚未走遠,好奇的看過來,見鵓鴿距離蒼鷹不到散步,後者竟沒有下爪,還提防黑鷹下爪,甚至不惜揮動翅膀,登時大感驚奇。
「怎麼回事?」
「不曉得。」
雙胞胎互相看看,齊齊將目光轉向秦璟。
秦璟挑起長眉,舉起右臂。
蒼鷹擠開黑鷹率先飛落,隨後朝著鵓鴿叫了一聲。
圓乎乎的鵓鴿振翅飛起,繞著秦璟盤旋兩週,最後落到秦璟的肩上。歪著頭考慮許久,才蹭了蹭他的鬢角。
蒼鷹伸出腿,腿上竟綁著兩支竹管。
秦璟難得生出好奇,解開竹管,取出絹布細看,時而掃鵓鴿一眼,嘴角隱約掀起一絲笑紋。
「阿圓?」這名字倒是形象。
鵓鴿挺起胸膛,掛在脖子上的香球閃閃發光,愈發醒目。
秦璟放飛蒼鷹,抓下肩上的鵓鴿,解下綁在它脖子上的香球。
一縷熟悉的暖香縈繞鼻端,秦璟撫過鴿羽,笑意染上眼底。
「阿兄,這到底怎麼回事?」
秦玦愈發感到好奇,心中似被貓爪撓過一般。
「它是阿容養的?」
秦璟沒有多做解釋,而是遞出絹布,示意他自己看,同時命人取來食水。
眾人愕然發現,這只鵓鴿竟然不食粟麥,而是和兩隻鷹爭搶鮮肉。
這世道怎麼了?
鴿子吃肉?
是他們讀書太少,見識不夠嗎?
有部曲好奇,想要逗一逗鵓鴿,結果被凶狠的啄了一口。不是躲得快,手背必定會缺塊肉。
「這還是鵓鴿嗎?」秦玸滿臉驚訝。
對此,秦璟實在沒法給出答案,只能轉開頭,沉默以對。
容弟做事常出乎預料,非尋常人可解。
「阿容也出兵了?」
秦玦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引開秦玸注意。
兩人一起湊到絹布前,細讀其中的內容,相似的眸子頻閃,顯然信中的內容相當「有趣」。
秦璟搖了搖頭,待三隻鳥搶完鮮肉,將寫好的書信塞入竹管,綁到蒼鷹腿上。鵓鴿似有不滿,聞到暖香的味道,又迅速變得溫順,蹭了蹭秦璟,隨著蒼鷹振翅飛走。
「阿兄?」
「無事。」
把玩著金色的香球,秦璟的笑容漸暖,惹得僕兵和部曲紛紛側頭,倒退三大步。
郎君俊則俊矣,美則美哉,可笑成這樣委實嚇人,莫要靠近為妙。
此時,被秦氏兄弟惦記的桓刺使正坐在武車上,行在前往壽春的途中。視線越過車窗,眺望沿途經過的村落,未見一縷炊煙,不由得蹙緊眉心。
「典魁。」
「僕在!」
「暫停前行,派人入村查探。」
「諾!」
典魁領命,傳令前隊就地休息,點出數名私兵入村。大概過了兩盞茶的時間,私兵快速折返,至典魁跟前稟報。
桓容靜等片刻,就見典魁沉著表情回報:「使君,村中無人。」
「一個都沒有?」
「是。」
沉吟片刻,桓容問道:「自入淮南郡以來,這是第幾處了?」
「回使君,已是第六處。」
「六處了啊。」桓容喃喃唸著,又看一眼不遠處寂靜的村莊,眉心皺得更深。
「使君,此地距壽春不到三十里。之前路過的幾縣並無此類情形。」同車的荀宥開口道。
「我知。」桓容嘆息一聲。
就是因為知道,他才這樣擔心。
先前以為袁瑾只是腦抽,至少理智尚存。如今來看,他哪裡只是腦抽,分明是腦內塞了棉花,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不達盡頭誓不罷休。
「如果僅為增強城防,無需將所有村民移走。如今來看,城中探子的消息確實,他是打算以人為盾。」
道出這番話,桓容怒氣難掩,幾乎形於外。
「明公可有計較?」
「我本想留他幾日。」桓容攥緊手指,沉聲道,「如今來看,該令秦雷儘早下手。」
「明公,」荀宥遲疑片刻,道,「秦雷終歸出身塢堡。」
「我知。」桓容點點頭,道,「但現下實無更好的人選。」
典魁和許超更適合衝鋒陷陣,而不是玩暗殺。
錢實被派去保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蔡允跟在賈秉身邊,全都騰不出手來。新徵的州兵尚在「訓練」和「觀察」期,就算有本事也不能馬上用。
人手不足啊。
幾個字當頭砸下,桓容無奈嘆氣,捏了捏鼻根。
見桓容不想多說,荀宥也沒再問,而是鋪開輿圖,針對壽春的城防做出計畫。
稍事休整後,隊伍開拔,繼續向壽春挺進。
越靠近壽春城,四下里越是淒涼,幾乎能用荒無人煙來形容。
距城池不到二十里,桓容打開車內的鴿籠,放飛一隻鵓鴿。這只明顯比秦璟見到的苗條,性格卻更加兇猛,尋常的鳥雀望而卻步,壓根不敢飛近。
鵓鴿振動雙翼,很快消失在視線之外。
桓容坐回車內,端起尚餘溫熱的茶湯,緩緩飲下一口。
壽春城內,袁瑾自封幽州刺使,不斷調兵遣將,並派人將抓來的百姓押上城頭。
「使君,此舉恐有違天和。」有謀士出言勸阻。
袁瑾壓根不聽勸,讓人將謀士拉下關押,轉而詢問自長安歸來的部曲,「如何?氐人可答應出兵?」
「回郎主,氐人講明,只要郎主能將桓容困在城下五日,必定派兵南下!」
「好!」
袁瑾大喜,興奮的表情同一身孝服形成鮮明對比。
殊不知,木窗之外,一雙大眼正定定的看著他,本該純真的眸子,此刻溢滿仇恨,全不似五歲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