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友誼的小船
太和五年,五月,朔
朝廷授盱眙為桓容封地,以及許可在幽州徵兵的官文送達盱眙。
桓容見到入城的官員,當場愣了一下。
「子敬兄?」
見桓容滿面吃驚,王獻之躍下車轅,朗笑出聲。半點不避諱的握住桓容手腕,道:「數月不見,容弟一向可好?淮南之事傳入建康,知袁氏據壽春叛亂,為兄甚是擔憂。賢弟可已有了應對之策?」
「這個……」
桓容沒想到來人會是王獻之,更沒想到當面不過兩句話,就將事情問得如此直白。略微尷尬的扯了扯嘴角,只能試著矇混過去。
言多必失。
若是不經意漏出幾句,以王獻之的聰明,難保不會想到他和袁真演雙簧。到時恐怕會有不小的麻煩。
「容剛入盱眙不久,前有臨淮太守行謀逆行刺,郡縣官員多數被牽扯,職吏一時空缺。如今正忙著選官,實在不得空閒。且手中兵力不足,如要處置淮南的叛軍,尚需一定時日。」
「哦。」王獻之點點頭,不知是接受了桓容的解釋還是另有想法,並未繼續追問,而是面上帶笑,十分自然的轉換話題。
談話之間,得知他要在盱眙停留數日,桓容並未多想,直接將一行人請入刺使府。
看著明顯是新掛的匾額,王獻之挑眉。
「此地本為太守府。」桓容沒打算隱瞞。
「朱胤以謀逆之罪下獄,三省官文一到就要問斬。其家人依律問罪,家產全部抄沒。此宅本為前朝一名武將所建,後被朱氏所得。容初來乍到,不欲勞民傷財,便以此改建府衙,暫置州治所。」
兩人行過府門,一路穿過前院,依稀可見被移走的樹木,剷平的花草,以及用墨線畫出的方形區域。
區域之間間隔半步,大小基本相同,排列整齊有序。
王獻之很是不解,奇怪的看向桓容,問道:「容弟,此地莫非要建造值房?」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
「非也。」桓容大笑道,「日前郡縣考核甄選職吏,因應考人數過多,縣衙放不開,乾脆移至此處。」
「在此?」
桓容點頭道:「這些墨線本為放置隔板處,遇雨還可搭建雨棚。」
走近可以看到,墨線並非畫在地面,而是距地表足有三寸。
見王獻之很感興趣,桓容也不藏私,當場令健僕取來幾塊長方形的木板,逐一楔入地面,組成兩間並排的「考房」。
桓容請王獻之上前,先是敲了敲木板,又用力推動,確定考房的確結實。隨後又坐到其中感受一番。
「子敬兄以為如何?」桓容負手立在考房前,笑道,「當日,容即坐在那處。」
說話間,桓容伸手指了指距考房五步遠的地方。
「另有幾名舍人巡視考場,確保不會有人做假,選出的都是有真才實學之人。」
王獻之走出考房,不禁感嘆這種奇思妙想。
不過,他以為這場考核僅是權宜之計,待盱眙政務走上正軌便不會再行,故而沒有多問,也並未放在心上。
「去歲北伐之時,容弟帶去的大車就不同凡響。如今來看,賢弟手下必有能工巧匠。」
「兄長過譽。」
健僕上前撤走木板,將凹痕填平,桓容請王獻之往正室。
「也好。」王獻之道,「我亦有要事同容弟商議。」
「子敬兄可否提前告知?」桓容表情中閃過幾分好奇。
「說來話長,還請賢弟先接過官文再言。」王獻之暫時賣了個關子。他要說的事十分重要,這般鄭重其事,實是擔心隔牆有耳。
斟酌片刻,桓容壓下好奇,當即不再多問,親自引他走上迴廊。
「容弟,跟我來的那些人,最好能拖上一拖。」
桓容點點頭,向健僕使了個眼色,道:「去請賈舍人,言我同王兄敘舊,請他安置同來之人。」
「諾!」
健僕心領神會,領命退出迴廊,匆匆往值房而去。今日是賈秉在州治所處理郡內政務,有他出面,王獻之想避開誰都不是難題。
「難為容弟了。」王獻之嘆息一聲,露出一抹苦笑。
桓容笑看他一眼,故作輕鬆道:「我為子敬兄解決難題,兄長當如何謝我?」
「助容弟拿下建康鹽市,進而掌控一國鹽政,如何?」
什麼?
桓容停住腳步,笑容凝固在嘴角。
「子敬兄莫要說笑。」
「容弟不信?」
他當然不信!
王獻之出自琅琊王氏,而掌控建康鹽市的是太原王氏,兩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加上他同王坦之的私交不錯,彼此可稱摯友,桓容當真不信他會為自己開罪對方。
縱然他有此意,琅琊王氏會答應?
想想都不可能。
「容弟莫要不信,這便是我要同容弟商議的第一件事。」王獻之表情淡然,渾不似在說他計畫同桓容聯合下手,從太原王氏嘴裡搶肉。
「我真的沒想到……」桓容喃喃道。
「容弟沒想到的事可不少。」
王獻之好心情的眨了下眼,明明是將近而立之年,卻有一股少年人的淘氣,引得廊下婢僕臉泛紅霞,目似春水,幾乎挪不動腳步。
桓容不禁咋舌。
難怪司馬道福為他連臉都不要了,這人簡直就是個「禍水」!
兩人行到正室,阿黍親自送上茶湯,隨後與健僕守在門外,不許外人輕易靠近。
王獻之端起茶盞,輕輕嗅著茶香,不覺舒展眉眼。
「早聞容弟藏有好茶,且烹製方法不同尋常。如今有幸一嘗,當是其言不虛。」
「子敬兄過獎。」桓容笑道。
「容弟過謙。」王獻之回道。
兩人手裡捧著茶湯,對坐相視一眼,都覺得有趣,不免朗笑出聲。
飲過茶湯,王獻之取出兩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為桓容封地,許他食邑當地;另一份則是許可他在幽州徵兵,以澆滅袁氏叛軍。
桓容淨過手,並未著人設案燃香,也沒面向建康跪接,僅是將竹簡展開細看。尤其是許可徵兵的官文,更是從頭至尾通讀兩遍。
確定沒有徵兵數量的限制,也沒明言收回淮南後軍隊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讓出權利,桓容手握竹簡,禁不住喜上眉梢。
無論如何,軍權在手就是勝利!盱眙成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親娘發威。
官文未寫軍餉數額,八成不打算給糧草。
桓容不在乎。
鹽瀆坐著一尊北地財神,手握多種生財渠道,別說區區幾千人,給他充足的時間,幾萬人照樣養得起!
餡餅當頭砸下,噴香誘人,桓容心中激動,幾乎控制不住上翹的嘴角。
王獻之絲毫不以為意,覺得炸糕的味道不錯,饊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執筷用了不少。
時下待客的糕點多用油炸,要麼就是裹著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
桓容在鹽瀆待客,曾命人備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樣式意外的流傳出去,迅速成為士族高門待客時的標配。
不知不覺間,桓刺使竟引領一回時代潮流,起因不過是一盤饊子。
等桓容放下官文,盤中的糕點和饊子已少去大半。
看看空掉的漆盤,又看看意猶未盡的王獻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這位是寒食散的愛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貨的潛質?想想停止嗑藥的郗愔,心下有幾分恍然。
「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
王獻之搖搖頭。
北伐歸來的一段時間,他見到肉食就雙眼發紅,飯量猛增,著實嚇了身邊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請醫者在府中常駐,唯恐他哪天吃出問題來不及搶救。
入朝為官之後,又是每日政務繁忙,知曉此物會導致全身發熱,神思飄然恍惚,王獻之輕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時間下來竟然徹底戒除。
與之相對,增大的飯量卻不見減少。
郗道茂依舊日日憂心,千方百計控制王獻之的飯量,生怕他撐破肚皮。對此,王獻之當真是痛並快樂著,滋味難對人說。
聽完幾句,桓容頭頂滑下三條黑線。
這是抱怨?
分明是在炫耀,另類的秀恩愛!
有「另一半」了不起?!
他……他真沒有。
一個身影閃過腦海,桓容愣了一下,連忙搖頭,將驟起的念頭壓了下去。
「我決心入朝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權柄。」王獻之收起笑容,正色道。
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與司馬共天下」這句名言。
此句中的「王」不是諸侯王,而是王導王敦兄弟時期的琅琊王氏。
當年琅琊王氏權柄之重幾讓世人側目。
如果沒有王導,司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後站穩腳跟。如果沒有琅琊王氏,也不會有東晉士族與天子共掌朝政的政治局面。
可惜王導死後,琅琊王氏後繼無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響,逐漸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
時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乾脆寄情於書法,留下書聖、書賢之名,在民間富有聲望,在朝中卻失去了話語權。
歷史上,司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獻之和郗道茂離婚,除了桓氏衰敗,郗氏沒落,和琅琊王氏的現狀脫不開關係。
換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嗎?
哪怕她親爹是皇帝,照樣不敢招惹頂級士族門閥,否則絕不會有好下場。
現如今,王獻之痛下決心,走上和歷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無法猜測琅琊王氏今後的命運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馬道福不會再如願遂心,在別人的家庭中橫插一腳。
王獻之要聯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尋找盟友。
縱覽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會同兩者爭權。盟友不用想,政敵更為恰當。
隨後的郗氏、陳氏、褚氏等逐一掠過,王彪之有意會稽周氏,王獻之卻將目光定在桓氏。
這個桓不是指桓溫和桓沖,而是桓容!
為這件事,兩人關起門來爭執許久,差點當場動手。
其結果,王彪之臉色鐵青,依舊沒有被說服;王獻之卻是執意不改,更爭得往盱眙傳送官文一事,氣得王彪之幾乎要當場掀桌。
礙於琅琊王氏如今的狀況,兩人不好真的決裂,最終各退一步,王彪之向會稽送信,王獻之親往盱眙,分別探一探潛在盟友的口風,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後再做出決定。
然而,王獻之早下定決心,無論王彪之和周氏聯絡的結果如何,他都不會改變主意。
大不了各行其是。
反正兩人不屬同一房,只要不對琅琊王氏造成本質性損傷,各干各的也沒什麼不好。
兩人的爭執屬於家族內部事務,不會明擺著告訴外人,即便是盟友也一樣。不過,為說服桓容點頭,王獻之酌情透露一二,以示他對「結盟」一事的誠意。
「如果容弟有意,我回建康便可著手實行。」王獻之肅然表情,沉聲道,「如能拿下建康鹽市,掌控已過鹽政,容弟得六分,琅琊王氏得四分。」
桓容沒有著急開口,而是端起微涼的茶湯,送到嘴邊飲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入喉,緩慢泛起一絲回甘。
桓容瞇起雙眼,開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同王獻之一樣,他也要衡量利益得失。
有郗愔的前車之鑑,他對「友誼小船」的牢固程度持懷疑態度。泰坦尼克號都能撞冰山,他和王獻之乘坐的這艘船,難保哪天說翻就翻。
可遞到跟前的橄欖枝又十足誘人,讓他就此放棄,實在是於心不甘。
親娘是晉室長公主,對朝堂有一定影響,但終歸有限。想要掌握建康的第一手消息,甚至左右朝堂局勢,尋找盟友實為必須。
但是,王獻之真的可靠嗎?琅琊王氏是否是最好的選擇?
桓容不確定。
原本他選的是郗愔,可惜現實給了他兩巴掌,而且是左右開弓。
「子敬兄,可否冒昧的問一句,為何是我?」
王獻之暗暗舒了口氣。
能問出這句話,證明桓容對此事有幾分熱心,而不是從開始就打算拒絕。
「之所以選擇容弟,實因你我處境相當。」
「此話怎講?」桓容著實有幾分驚訝。
王獻之沒有用言語解釋,而是手指蘸著茶湯,在矮桌上勾畫出一張關係網。
在這張網中,桓容和他都處於四面包圍之中,可謂是群狼環伺,稍有不慎就將粉身碎骨。
「子敬兄,這是否有些過了?」桓容皺眉。
「不過。」王獻之搖頭,又在圖上畫出一條橫線,點出兩者唯有聯合才能突出重圍,取得生機。
「如果我甘於書法,不問朝堂之事,尚不會存此危局。」王獻之沉聲道,「然今時不同往日。有壽春之事在先,想必容弟也有切身體會。」
桓容眉心皺得更深。
細思王獻之的話,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有道理。
王導去世不過三十年,琅琊王氏在朝中急速衰落,尤其是王獻之這一房,幾乎成了邊緣人。若言背後沒有旁人的手腳,完全不可能。
當年瓜分這塊蛋糕之人,必定不會樂見琅琊王氏重起。
如果只是王彪之一個,尚且可以容忍。
王獻之加入其中,九成會帶活同族郎君的心思。琅琊王氏整合起來,必將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足可撼動整個朝堂。
破船還有三千釘,何況是琅琊王氏這樣的頂級士族。
桓溫的威脅尚未解決,琅琊王氏又要收回當年的利息,無論晉室還是太原王氏等高門,沒幾人能睡得安穩。
「容弟在幽州,我在建康。」王獻之繼續道,「容弟可握兵權,我則能立於朝堂。」
說白了,這就是一樁關乎政治的買賣。買賣雙方是否能達成一致,進而最終定下契約,端看各自所得是否能與付出成正比。
友誼不過是塊遮羞布,核心始終是利益。
「此事關乎重大,兄長可容我考慮兩日?」
「自然。」王獻之點頭。如果桓容想都不想立刻拍板,他反倒會不放心,更會懷疑自己的決定。這樣的謹慎和穩重才是長久合作的基礎。
「子敬兄旅途疲憊,請暫往客廂休息,稍後我親自設宴為兄長接風洗塵。」
王獻之並未推辭,站起身來,由婢僕引路前往客廂。
桓容獨坐室內,手指一下下敲著桌面,越敲越是煩躁,心中實在拿不定主意,當即揚聲道:「阿黍。」
「奴在。」
「遣人去看一看鐘舍人和賈舍人是否得空,如有空暇,請兩人前來一敘。」
「諾!」
與此同時,秦雷日夜兼程,一路快馬加鞭,憑藉秦氏部曲的身份,順利進入壽春城內。
因為選的是近路,他與袁瑾派出的人壓根沒有碰面,更不知曉袁真有意和桓容聯手。
此番進城,秦雷懷揣著不確定,謹慎起見,不敢冒然帶著朱輔之子露面。經過仔細打探,確定朱輔暫時不在城內,這才手持秦氏僕兵腰牌,尋上袁真父子。
「秦氏部曲,從臨淮來?」
袁瑾懷疑的看著秦雷。
如果不是見過秦璟,知曉秦氏塢堡的僕兵都隨身帶有腰牌,且無法輕易仿製,他絕不會輕易見一個陌生人。
「回郎君,僕乃秦四公子部曲,現在桓使君跟前聽命。」
袁瑾眼神微冷,想到袁真的叮囑才勉強按下殺意,冷聲問道:「你此行為何?」
「僕有一封書信,需當面呈送袁使君。」
「給我即可。」
秦雷不動,仍是道:「僕奉命將書信當面呈於袁使君,還請郎君行個方便。」
「你!」袁瑾大怒。如果不是顧忌秦雷的身份,九成會當場拔劍傷人。
桓容派秦雷送信,防備的就是袁瑾。
不是怕袁瑾背叛親爹投靠朱輔,而是防備他魯莽行事,將信中內容泄露,使得諸多安排功虧一簣。
秦璟能借道壽春,說明袁真和朱輔對秦氏塢堡十分顧忌。秦雷咬死要當面遞送書信,袁瑾再是暴怒也無法阻攔。
正僵持不下時,一名年約四旬的忠僕從後室走來,附到袁瑾耳邊低語幾聲。
袁瑾啞聲問道:「阿父真這麼說?」
「回郎君,郎主確言將此人帶去。」
袁瑾狠狠咬牙,到底點了點。
「且慢。」秦雷忽然出聲。
「還有何事?」袁瑾硬聲問道。
「桓使君為袁使君備有一份表禮,現正在院中,還請一併帶到使君面前。」
「表禮?」
袁瑾詢問健僕,得知秦雷口中的表禮竟是一個大活人,表情愈發不善。
「郎君莫要急著發怒。」秦雷將布袋解開,道,「且看看此人是誰。」
袁瑾細看兩眼,認出袋中之人是誰,不由得大吃一驚。
「朱蒙?!」
※※※烏鴉的小科普※※※
司馬道福他爹晉簡文帝想拉攏王氏排擠名重一時的大臣謝安,盯上王獻之要把新寡的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相嫁,王獻之卻不願尚主,竟用艾炙足致殘,企圖以免,然最終還是被迫與其妻郗道茂離婚,再娶司馬道福,並與之生有一女,即晉安帝皇后王神愛。
臨終時,家人請道士作法,問尚有何言。答:「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