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張良計和過牆梯
「愔年事已高,鬚髮皆白。近月久病,不堪軍旅。請辭徐、兗二州刺使,京口之兵盡付大司馬……」
經郗超篡改的書信當眾宣讀,室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在場除了桓溫麾下,另有江州刺使桓沖,豫州刺使袁真和荊州刺使桓豁等派遣的使者。聞聽信中內容,皆面現驚色。
各州刺使不在建康,消息卻並不閉塞。
庾氏被新蔡王舉發謀逆,殷涓和庾柔兄弟一同下獄,這背後究竟是怎麼回事,眾人心知肚明。
郗愔手握北府軍,敢和桓溫掰腕子,同僚無不欽佩。
如今勝負未分,郗愔竟會以老病求退,將北府兵權拱手相讓,無論如何都說不通。但信上確為郗愔字跡,熟悉的人掃過兩眼,神情間愈發疑惑。
難道郗方回被抓住了什麼把柄,受到桓元子要挾,方才行出此舉?不然的話,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不只豫州使者這麼想,包括江、荊兩州的使者都在腦中轉著念頭,計畫稍後尋人打聽一下,盡快給自家使君送信。
郗超坐在下首,仔細觀察眾人神情。見多數為信中內容驚訝,並未懷疑信上字跡,心下鬆了口氣。同另一名參軍交換眼色,為保不出差錯,當盡快擬定表書,隨書信送往建康。
郗刺使坐鎮京口,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說話的份量也是極重。僅憑一封書信並不能直接取得北府兵權,一定要天子下旨,事情才能最終定論。
郗超同桓大司馬商議,事情必須速戰速決。等到郗刺使發現不對,想出應對之策,己方將十分被動,甚至落下偽造書信,陷害同僚的罵名。
「僕有一問。」傳閱過書信之後,豫州使者開口問道,「京口使者現在何處?信上為何沒有郗刺使私印?」
不是正規公文,可以不加蓋刺使印。但是,從頭至尾沒有落款,沒有私印,未免有些奇怪。
他不提尚罷,這樣問出口,眾人皆是一凜。
對啊,他們都在這裡,京口使者為何不在?即便是私人書信也該有落款,加蓋私印!
有人心生疑問,不自覺看向郗超,眉間緊蹙。
郗超雖在桓溫帳下,到底是郗愔親子。以世人對家族的重視,應該不會聯合外人坑害自己的親爹吧?
他難道不清楚,郗愔倒了,他將失去重要依仗。
桓元子信他還好,哪一日對他生出疑心,非但官職不保,甚至連命都可能丟掉。
一個能陷害親父之人,誰敢放心重用?
郗超心頭一驚,他知道事情總會有破綻,想要滴水不漏很難,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被人發現不對。
見郗超不出聲,目光有些躲閃,眾人心中疑惑更深。
豫州使者正要繼續問,忽聽上方傳來一聲鈍響,原來是桓大司馬解下佩劍,重重放到桌案之上。
眾人正自不解,室外忽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借窗口映出的暗影,能輕易推斷出,門外站著披甲執銳的府軍。
各州使者面色微變,心中驚疑難定。
古有摔杯為號,帳下刀斧手一併殺出。桓大司馬莫非要倣傚而行,如果不能順其意,就要拔劍相向,留下自己的人頭?
豫州使者臉色變了幾變,愈發肯定這封書信有貓膩。然而形勢逼人,他敢繼續追究,今天恐要命喪此地。
桓溫掃視眾人,見多是臉色泛白,目光有所迴避,知曉效果已經達到,立刻令人取來竹簡,當著眾人的面,將郗愔辭官交出兵權等語刻於簡上,以布袋裝好,當日便送往建康。
送信之人離開,諸州使者心下明了,郗方回能及時上表自辯,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如若不然,京口和北府軍必要落到桓溫手中。
到那時,縱觀整個朝廷,還有誰可與之抗衡?
事情就此定下,各州使者無心多言,紛紛告辭離開。
桓大司馬收起佩劍,揮退閒雜人等,對郗超道:「景興立此大功,溫當重謝才是。」
「超不過盡己所能,不敢當明公之言。」郗超笑道,「表書遞至建康,天子定允明公所請。屆時,明公手掌兩府軍權,鎮守姑孰,遙制京口,何愁大事不成?」
桓溫哈哈大笑,笑聲傳出室外,顯見心情愉悅。
「明公,超有一言,北伐之事還請明公三思。」
郗超對今年北伐並不看好。
苻堅野心勃勃,得王猛相助,有一統北方之志。慕容鮮卑多年內訌,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國主雖少,卻能啟用吳王慕容垂,足見其並非全無眼光。
去歲,雙方因陝城大戰,彼此互有勝負。冬日免戰兩月,今春暖雪化,必將迎來決戰。
這個時候參與進去並不十分明智。
無論王猛還是慕容垂,都是不容小覷的對手。決戰之後,無論敗的是氐人還是慕容鮮卑,想要趁其大敗發兵收回晉朝失地,絕不是那麼容易。稍有不慎,將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壞了大事。
郗超始終懷抱希望,盼著桓大司馬能夠改變心意,放棄北伐取勝的念頭,轉而先奪取皇位。
可惜桓溫不聽勸。
事實上,他也不是沒有道理。
無論曹魏代漢還是晉室代魏,總是為世人詬病。直接逼司馬奕讓位,必會被天下人口誅筆伐,攜北伐得勝之威,好歹能添幾分底氣,爭取幾分民意。
「景興不必多言,我意已定,此事斷無更改。」
郗超無法再勸,只能拱手應諾,暗中嘆息一聲,期望北伐能夠順利,莫要節外生枝,落得敗局收場。
太和四年,二月甲申,桓大司馬的表書抵達健康,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丞相司馬昱是舉薦郗愔之人,看過附在表書後的書信,差點當場昏過去。
「郗方回怎會如此糊塗!」
司馬昱不信郗愔會做出此舉。
日前還與他通信,誓要同桓大司馬一決高下,轉眼就請辭官職,拱手讓出兵權?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封書信定是偽造!」
司馬昱言之鑿鑿,謝安和王坦之對坐苦笑。
真如何,假又如何?
事已至此,朝廷不可能直接駁回上表,只能設法拖延,派人往京口問個明白,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馬上手書一封,派人送去京口。」司馬昱道。
謝安點點頭,和王坦之商議之後,將上表原封不動抄錄,遞送到褚太后面前。
當時,褚太后正在殿內讀道經。
自從司馬奕開始自暴自棄,這對天家嬸姪的關係愈發冷淡,除必要竟不說話。
桓溫的上表送入台城,直接越過天子送到太后面前。司馬奕知道之後,冷笑數聲,推開酒盞,執起酒勺一飲而盡。略顯渾濁的酒水沿著嘴角流下,浸濕大片衣襟。
妃妾和嬖人試圖勸說,直接被兩腳踢開。
「滾,全都滾!」司馬奕雙眼赤紅,衣襟大敞,神情間滿是狂態,「別人看不起朕,視朕如棄子,你們也敢看不起朕!」
「陛下,妾不敢,妾沒有啊!」
妃妾伏在地上泣聲哀求,嬖人大著膽子上前,又被司馬奕一腳踢開,不慎踩到滾落的杯盞,仰天摔倒,腦後撞在地上,連聲慘叫都沒發出就暈了過去。
「滾出去,全給朕滾出去!」
司馬奕愈發瘋狂,隨手抓起一隻漆盤,對著殿中的宮婢和宦者就砸了過去。
「你們都想害朕!」
「朕不會讓你們如願!」
「滾!」
「全都滾!」
庾皇后站在殿外,聽著殿內的動靜,木然的表情轉為嘲諷。
庾氏風雨飄搖,庾皇后終究不能真的撒手不管。聞聽桓大司馬屢次上表,庾柔和庾倩恐將性命不保,她帶著最後一絲希望去求太后,結果被拒之門外,來見天子,卻遇上這樣的場景。
庾皇后突然覺得活著太累。
太和元年十月那場大病,自己怎麼就挺過來了?如果當時死了該有多好。
「回去吧。」
不等宮婢應諾,庾皇后轉身離開。
長裙下襬掃過地面,裙上金絲銀線依舊耀眼,織成的花鳥依舊活靈活現,彷彿在歌唱春日。
「殿下,起風了,恐要落雨。」
「是啊,起風了。」
庾皇后停住腳步,仰望烏雲聚集的天空,消瘦的面容白得近似透明,寬袖長裙隨風狂舞,人立雨中,一動不動,彷彿凝成一尊雕像,再無半點活氣。
太和四年,二月己丑,司馬昱的書信送達京口,郗愔看信之後臉色驟變,雙手攥緊信紙,指關節發白,氣得嘴唇發抖。
「逆子!逆子!」
別人想不明白的內情,他無需深思就能明白。怪只怪沒有提防,一封書信就被鑽了空子。
「明公,如今該當如何?」
幾名參軍和謀士坐在下首,都是面現憂色。
各州使者齊聚姑孰,為何沒有半點消息傳出?
京口也派去了使者,送信之後就被早早打發回來,帶回的消息是桓大司馬允諾,願一同扶助晉室,收回失地,修復皇室陵寢。
郗愔知道桓溫肯定言不由衷,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桓溫竟歹毒至此,想要一舉奪取京口,搶走北府軍權!
「明公,這封書信……」
「逆子可仿我筆跡。」郗愔頹然坐下,忽然間像老了十歲。
「明公,」劉牢之站起身,沉聲道,「僕以為,明公當立即給丞相回信,言明此非明公本意!」
「對!」一名謀士接言道,「天子未曾下旨,事情尚可轉圜!」
「古有例,賢臣辭官,天子必當挽留。」劉牢之繼續道,「明公不妨說於丞相,請天子下旨挽留,明公順勢應諾,自陳為晉室鞠躬盡瘁,可保兵權不失。桓元子再強硬,於此也無可置喙。之後僕等小心防備,不再予人可趁之機!」
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桓大司馬隱瞞消息,不給郗刺使反應的時機,意圖造成既定事實,奪取北府軍權。郗刺使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將手中權力全盤交出。他願意,他手下的人也不會答應。
郗超能模仿郗愔的字跡,卻不能預測朝廷的反應。
如今司馬昱給京口送信,想必王謝等士族也會站在郗愔一邊。如果能說動天子,盡快下達挽留旨意,郗刺使便有翻盤的機會。
「善!」
郗愔磨了磨後槽牙,頹然之色盡消。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是執掌一方軍政的「諸侯」。
之前借庾氏和桓溫對抗,不過是小打小鬧。現如今,桓溫是要挖斷他的根基,將郗氏徹底邊緣化,逐出權利中心,郗愔不暴怒才怪。
「早知有今日,不該放逆子離開!」
安排好諸事,郗愔留下劉牢之,令其盡快啟程趕往鹽瀆,將此事告知桓容。
「明公之意,僕不甚明了。」
「桓元子欲斷我根基,一旦北府軍易手,他必自領徐、兗二州刺史。」郗愔受到一番打擊,反而愈發睿智。
「兩州落入桓元子之手,諸僑郡縣均不能免。鹽瀆雖被劃為縣公食邑,四周被圍,他也難獨善其身。」
「明公之意是說動他向建康送信?」
郗愔點頭道:「我聞官家不理政務,整日飲酒作樂,愈發放縱荒唐。為保萬無一失,聖旨之外還需請下懿旨。」
想要說動太后,南康公主是最好的人選。
假設鹽瀆落到桓溫手中,桓容九成沒有活路,南康公主不會坐視親子喪命,必會全力說服太后和天子一道下旨,挽留郗愔在朝。
「事情宜早不宜遲,你即刻動身。」
「諾!」
鹽瀆縣中,桓容沉浸在撿漏的喜悅中,連續幾天都是滿臉笑容,引得縣衙內的婢僕春心萌動,有事沒事就要繞到後堂,必要阿黍出面才會離開。
正月之後,到縣衙重錄戶籍的流民呈倍數增長,石劭和幾名職吏實在忙不過來,桓容擼起袖子親自上陣。
不到兩天,桓府君美名更盛,出門就要被堵。西城還好,到了東城和北城,完全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盛況不亞於建康城。
公輸長和相里六兄弟已經搬到西城。
起初,相里兄弟不願離開林邊,經過公輸長幾番勸說才勉強點頭。
到西城之後,知曉傳言非虛,桓容並非是做表面文章,為自己賺取名聲,而是確有愛民之心,六人拋棄成見,願為桓府君的建築事業添磚加瓦,盡心盡力。
「僕等見識淺陋,前番誤會府君,還請府君莫怪!」
同樣是手藝人,公輸長身強體壯,一雙手尤其有力,看著就是匠人材料。相里兄弟卻是身材瘦高,長相俊秀,穿著布衣草鞋也掩不去書卷氣。
桓容禁不住懷疑,這六人能製作陷阱機關不假,戰鬥力什麼的大概要打個折扣。
沒料想,當天他就被現實抽了嘴巴。
「此處不易建造木屋,當取山石為基。」
相里松在六人中居長,見到西城新造的房舍,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轉過一圈之後,選出靠近縣衙的兩棟,言明都要推倒重建。
「府君以為如何?」相里松一邊說,一邊舉起磨盤大的石頭掂了掂,表示今後取石都要照此標準,才能造出最堅固的房屋。
桓容嚥了口口水,問道:「這樣不會麻煩?」
「不麻煩。」相里柏性格直率,插言道,「自高處觀,這兩座屋舍緊鄰縣衙,可仿造甕城造起圍牆,同縣衙互為犄角,遇百名賊匪亦能抵擋。」
甕城?石牆?犄角?賊匪?
桓容愕然當場,他只是要造房子,不打算造軍事基地。他知道墨家擅長守城,可需要現在就發揮所長?
「需要。」
相里六兄弟一起點頭,同時表示,縣衙周圍只是第一步,包括西城、東城、北城和南城,只要時間充裕,有足夠的人手和材料,都要做進一步改建。
「府君信任我等,僕等必要竭誠以報!」相里松扔掉磨盤。
「府君放心,有公輸製出的輪軸和木車,運送石料不成問題。」相里柏笑出一口白牙。
「城池造好,僕等會在城四周埋下陶甕,設下機關,連通城內河流水道,確保萬無一失。」相里柳抄起一根手臂粗的原木,對著牆壁敲了敲,顯然不太滿意這個硬度。
「河流通外,當設置籬門以防賊匪。」相里樅觀察木頭敲出的石坑,對兄長點了點頭。
「善!」相里棗連連點頭。
六人一邊商量一邊繪圖,不到半個時辰,一張粗略的城防圖已躍然紙上。
桓容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不知該說些什麼,最終選擇閉口,靜靜看著幾人畫圖。
軍事堡壘就軍事堡壘,他不差人手材料,更不差錢!不過,這樣的城防圖,怎麼看都像郗超提過的北方塢堡。
「不瞞府君,北地的秦氏塢堡便出自相里氏之手。」
「我聽公輸郎言,爾等祖籍西河郡。」對方主動提起秦氏塢堡,桓容自然不會放過機會,順勢問道,「爾等先祖為秦氏建造塢堡,爾等必同秦氏交好,為何要南渡?」
相里六兄弟面面相覷,最後,是年紀最小的相里棗出聲解釋。
「僕曾祖早年同人比拚技藝,不慎落敗,始終耿耿於懷。僕大父和僕父發誓雪恥,卻至死未能如願。僕六人繼承父志,得知其後人在南地出現,便一路尋來,望能為曾祖雪恥。」
「可曾尋到?」
「尋到了。」相里棗點頭道,「就是公輸兄。」
桓容:「……」
這就是公輸長所謂的一言難盡?
八成是公輸長的曾祖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會告知子孫。六人一路尋來,他估計還在雲裡霧裡,壓根不明白怎麼回事。
桓容無語良久。
他還以為六人離開北地是有難言之隱,要麼就是有什麼可歌可泣的故事,沒想到竟是這樣。果然穿越的時間久了,他也開始擅長腦補?
正想著,空中傳來一聲響亮的鷹鳴。
桓容抬起頭,當即展開笑臉,舉起右臂。
少頃,一隻通體黑褐色的蒼鷹俯衝而下,落到桓容前臂,又迅速挪到桓容的肩膀,翅膀蹭了一下他的臉頰,全當是打過招呼。
「你總算回來了。」桓容擦過蒼鷹背羽,笑道,「我還以為你要留在北地,不打算回來了。」
蒼鷹不滿的瞪著桓容,舉起腿上的竹管,好似在抗議:老子是那麼不負責任的鷹嗎?!
相里棗看著蒼鷹,覺得格外熟悉。望向五個兄長,果然和他一樣,都盯著蒼鷹皺眉。
這隻鷹怎麼那麼像秦四郎君養的那隻?
※※※烏鴉的小科普※※※
大父:
1、稱祖父。《墨子·節葬下》:「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
2、稱外祖父。《漢書·卷四三·婁敬傳》:「豈曾聞外孫敢與大父亢禮哉?可毋戰以漸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