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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桓容的疑惑

  寒食節後五日便是上巳節。

  建康城內熱鬧非凡,小娘子們結伴而出,將外出踏青的士族郎君團團圍住,花釵絹帕如雨般灑落,香風浸染河畔,又是一年繁華盛景。

  謝玄和王獻之同車在前,遇有小娘子投來花釵巾帕,兩人均能淡定以對,偶爾見到金釵,也是灑然一笑,引來人群中一陣喧鬧。

  「可惜容弟不在。」王獻之背靠車板,想起新得的一卷竹簡,遺憾道,「我剛得一卷新書,實為秦時名家手跡。容弟若在,定然與之研討一番。」

  「日前聞聽容弟在鹽瀆重建城池,放除蔭戶,收攏流民,每日裡忙碌,怕是沒有空閒與子敬談論詩詞書法。」

  王獻之對仕途不感興趣,聽謝玄提到桓容的新政,當下不免皺眉。

  「莫非幼度也想出任一方?」

  謝玄只是笑,既沒否認也沒點頭,振了振長袖,手指人群方向,道:「子敬,且看那是誰。」

  看到人群後一輛熟悉的馬車,王獻之臉色微變。

  「怎麼又是她!」

  對於司馬道福的糾纏,他當真是煩不勝煩。

  如果男未娶女未嫁,倒也可稱為一段韻事。然而,他家中有妻,對方也已嫁入桓府,這般明目張膽,無所顧忌,只能淪為他人口中笑柄!

  司馬道福行事放肆,不在乎民間傳言,他卻不行。

  想到這裡,王獻之神情漸冷,出城賞景的心情都淡去不少。

  人群後,司馬道福坐在車上,眺望王獻之的方向,滿目痴迷。距她大概二十步遠,另有一輛不起眼的牛車,車上坐一婦人打扮的女子,穿著袿衣襦裙,烏髮梳成單髻,發尾垂於腦後,以絹帶結成一束。

  女子相貌清雅,初見不能使人驚豔,然娟好靜秀,氣質溫婉,實能令人心生仰慕。

  「夫人,可要出城?」

  「不了。」女子輕輕搖頭,望一眼被人群圍住的王獻之,再看人群後的司馬道福,對婢僕道,「歸家吧。」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獻之的結髮妻子郗道茂。

  郗道茂同王獻之結縭數載,僅得一女。前歲女兒夭折,夫妻倆均悲痛不已。好不容易從悲傷中走出,兩人的感情更勝以往。

  不想,司馬道福從姑孰歸來,不管不顧的纏上王獻之,凡是王獻之出門,必會在巷口遇上桓府的馬車。

  城中流言紛紛,家中婢僕亦在竊竊私語。

  貼身婢僕不敢隱瞞,將諸事報於郗道茂。後者聞聽此事,既未惱怒也未流淚,只是做成一首小詩,放在王獻之練字的案頭。

  看過這首詩,王獻之對妻子愈發敬重愛慕,甚至減少出門次數,就為避開司馬道福。

  因傳得不像話,南康公主下令,司馬道福被拘在桓府,城中流言漸散,王獻之和郗道茂都以為事情應該能就此過去。

  不料想,晦日時,司馬道福又至河邊。寒食節野郊祭祀,餘姚郡公主再次露面。至上巳節日,郗道茂駕車出門,果然再次見到了對方的身影。

  大君和大人公均已仙逝,幾位兄長不好插手此事,她的從父此刻麻煩纏身,不好因這些事去煩擾,郗道茂能靠的唯有自己。

  「歸家吧。」郗道茂令婢僕張開車蓋,遮住漸烈的暖陽。

  隔著車簾,人聲變得朦朧。

  郗道茂閉上雙眼,神情一如往日溫和,心卻久久不靜。

  當日曲水流觴,謝氏、殷氏和顏氏郎君皆有佳作傳出,太原王氏子弟亦不落下風。琅琊王氏的幾名郎君卻不同往年,尤其是王獻之,非但沒有賦詩,連擅長的字都沒有寫下一幅,反而喝得酩酊大醉,最後是被謝玄和兄長扶上馬車,送回家中。

  郗道茂見丈夫醉成這樣,也是吃驚不小。婢僕送上熱水後,親自為他拭面淨手。

  「姨姊,」王獻之翻過身,抓住郗道茂的手,臉色潮紅,目光清亮。

  「夫主裝醉?」

  此刻的王獻之哪裡有風流郎君的樣子,將郗道茂拉到身邊,頭枕在她的腿上,道:「姨姊,如我不再有才名,姨姊可會棄我而去?」

  郗道茂愣了片刻,揮手令婢僕退下。纖纖細指梳過王獻之的發,柔聲道:「官奴可還記得當年大人公與家君書信?」

  「記得。」王獻之閉上雙眼,握住郗道茂的手,送到唇邊輕啄,「是我央阿父。我比姨姊小一歲,怕來不及,姨姊被別家求去。」

  郗道茂靠在榻上,收回手,繼續梳著王獻之的發。

  「官奴有才也好,無才也罷,我既為你妻,定會終身伴你。除非……」

  「除非?」

  「哪一日官奴變心改意,我當離絕而去。」

  聲音柔和溫婉,眼神卻是頑強堅韌。

  王獻之靠在郗道茂懷中,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越來越緊。

  桓府內,司馬道福回到院中,將所有婢僕攆出,關起房門,狠狠推倒屏風,摔碎擺在架上的玉器。

  動靜委實不小,很快傳到南康公主耳中。

  「不用管她。」南康公主斜靠在榻上,逗著兩隻圓滾滾的狸花貓,見貓滾成一團,笑得格外開心。

  「台城送來的,阿妹可喜歡?」

  李夫人輕輕捏著南康公主的肩膀,道:「我時常調香,房裡不能養這些小東西,萬一哪日打翻了什麼,又是一場麻煩。」

  「也對。」南康公主單手撐著額頭,令婢僕將貓抱下去。看到那雙圓滾滾的貓眼,就讓她想起遠在鹽瀆的桓容。

  「阿姊,餘姚郡公主身邊的人查清了。」李夫人柔聲道。

  「有幾個?」

  「共有六人,一個是近身婢僕,三個是從琅琊王府帶出,餘下都是出身姑孰。」

  「都是庶子的人?」

  「五個確認,倒有一個不確定。」

  「哦?」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俯身,紅唇擦過南康公主耳邊,聲音愈低:「阿姊絕想不到,她打探消息為的不是姑孰,而是琅琊王府。」

  「你是說琅琊王?」南康公主皺眉。

  「從問出的口供來看,不像是琅琊王,更像是世子。」

  「是他?」南康公主眉皺得更深,「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就有這樣手段?」

  「阿姊,郎君十歲到會稽求學,即被周氏大儒稱為良才美玉。如今出仕鹽瀆,制定的政令,使出的手段,顯露出的凌厲果決,試問,有幾個舞象少年能夠做到?況且,世子做不到,他身邊豈會無人?」

  南康公主坐起身,認真思考李夫人的話,終於點了點頭。

  「這事暫且不要聲張。」

  琅琊王司馬昱頗有才名,同王坦之和謝安等人均有交情,被稱為當代名士。雖然沒有兵權,但官居丞相,在朝中的力量並不小。

  這事是司馬曜自作主張,還是有司馬昱的默許,南康公主拿不准。如果大張旗鼓的追查,怕會弄巧成拙,得罪了司馬昱。

  以她的身份,本無需顧忌太多。然而,考慮身在鹽瀆的桓容,行事必須謹慎。

  「阿姊,何妨遣人往姑孰,將消息透給二公子。」

  「告訴那庶子?」

  「二公子性狹多疑,必會追查到底。」

  既能將自己摘出來,又能試一試姑孰和琅琊王府的反應,一舉多得,何樂不為?

  「善!」南康公主笑了,「就照阿妹的意思辦。」

  哪怕消息泄露,司馬昱也怪不到南康公主身上,反而會生出感激。

  在出嫁的女兒身邊安插耳目不是什麼光彩事,南康公主完全可以找上王府問責。她選擇壓下,是給了琅琊王府極大的臉面。堅持追查的是桓濟,要怪也該怪上這位,要結仇結的也是這位。

  議定之後,南康公主將事情交給阿麥,李夫人喚來婢僕,繼續盯著餘姚郡公主和桓歆的院落。

  「日前姑孰來人,攜有大司馬書信。三郎君看過之後便當場燒掉,奴未能知曉詳情,僅從來人口風推斷出,大司馬有意讓三郎君留在建康出仕。」

  「我知道了。」李夫人點點頭,正要邁步離開廊下,就見有婢僕匆匆走來,臉帶驚慌之色。

  「何事如此焦急?」

  「回夫人,慕容氏將馬氏推倒,險些傷了兩位小公子。」

  「傷得可重?」

  「兩位小公子僅是受了驚嚇,馬氏似是傷了腳。」

  「去請醫者。」李夫人道,「交代馬氏,如果傷得太重,我會上請殿下,將兩位小公子暫時挪走。另外,把慕容氏關起來,三日後再放出。」

  「夫人,此事不稟報殿下?」

  李夫人淺笑,上下掃過報信的婢僕,道:「你在質問我?」

  「奴不敢!」婢僕忙低頭道,「只是規矩如此。」

  「好。」李夫人沒有阻攔,對聞聲走來的阿麥道,「帶她去見殿下。」

  「諾!」

  婢僕如願以償,殊不知,見到南康公主後,話沒說到一半就見公主冷笑,命人將她拖了下去。

  「自作聰明的東西!」

  當日,醫者為馬氏治傷,言其傷了骨頭,硬生生將右腳腕拗斷,重新用木板夾住。馬氏的慘叫聲傳出室外,廊下的婢僕臉白如紙,兩股戰戰,汗下如雨。

  慕容氏被拖入暗室,連續三日不得飯食,僅有一碗清水。到第四日,見到婢僕送來的粟粥,完全顧不得燙,端起碗來狼吞虎嚥,

  兩個庶公子並未移出馬氏院落,而是搬到別室,由奶母和婢僕看顧。

  馬氏的假傷成了真傷,慕容氏的撒潑裝瘋也沒得到半點好處。

  司馬道福不在乎兩人,全當看一場笑話。桓歆以為抓住把柄,寫成書信之後,祕密派人送往姑孰。

  南康公主看到截獲的書信,還以為是關乎朝政,沒想到是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當場氣得發笑。

  「老奴留他在建康,當真打錯了主意。」

  李夫人頷首淺笑,素手調香。

  要麼說,蠢人最好不要自作聰明,鬧騰得越厲害死得越快。

  「難得妾想做一回好人。」偏偏有人不識趣,硬要讓公主煩心。不是想著最近事情多,公主每日不得閒,她才懶得理這幾個跳樑小丑。

  李夫人合上瓷罐,笑容嬌豔,帶著一絲道不明的魅惑。

  「有人想死,何需攔著。」南康公主端起茶湯,道,「阿妹不用提心,一指頭按死的東西,權當是個樂子。何況,沒有她們鬧的這出,我還沒發現,老奴留那庶子在建康,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刺探消息?

  可惜啊,爛泥扶不上牆,正事擱在一旁,卻在這些後宅的細枝末節上動心思。

  於此同時,挽留郗愔在朝的旨意抵達京口。

  接到旨意當天,郗愔便上表朝廷,言稱自己糊塗,北伐未成,園陵未復,絕不再言告老。

  北伐成與不成還是個未知數,修復園陵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需知表書所言的是西晉皇帝之墓,現在都在胡人地界。

  誰會讓你隨便去修陵?除非先把地盤打下來。

  以東晉目前的實力,此事難度不小。

  按照郗愔表書所陳,園陵一日不修,他就一日不辭官,桓溫再無法逼他讓權。

  換句話說,東晉沒打進胡人地界,搶回西晉五帝修建陵墓的州郡,他將始終堅守崗位,率領北府軍鎮守京口,直到鎮不住為止。

  表書送到建康,中書省發揮最高工作效率,當日遞送台城,交由天子蓋章落印,一場奪取兵權的謀劃就此落空。

  歷史上,本該轉由桓溫掌控的北府軍,仍牢牢握在郗愔之手,為即將開始的第三次北伐帶來不小的變數。

  鹽瀆縣

  仰賴公輸盤的技術,相裡兄弟的技術,臨到三月中旬,西城石屋陸續竣工,高達五米的城牆漸露雛形。

  城門處的石墩已被移走,重新打下地基,鋪上條石。相裡兄弟幾經討論,三改圖紙,終於選定甕城所在,迅速破土動工。

  繼西城之後,北城也成了一片大工地。

  重錄戶籍的流民每日早起,分到田地的忙著春耕,不擅長種田的結伴到鹽場和碼頭做工。

  依「大司馬調令」征發的流民達到三千之數,桓容和石劭商議,沒有急著重錄戶籍,而是按照姓氏丁口記錄成冊,分別安排到田間和城內做工。

  「每日兩餐,半月領一回工錢,熟手工錢加倍!」

  得知有工錢可領,眾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驚訝和不信。

  「敢問郎君,此言確實?」一名老者上前問道,觀其言行談吐,絕非目不識丁之人。

  「確實!」亭長高聲道,「木匠石匠,工巧奴出身,年四十五以上者,均速速報來,府君另有安排。」

  職吏各司所職,事情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去。

  征發來的流民不乏有見識者,很快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鹽瀆縣令的這些命令,壓根不像是為北伐做準備,倒更像是要將三千人盡數留下,充入縣城丁口。

  但是,可能嗎?

  懷揣著疑問,眾人依照要求分列,向記錄的職吏報出姓名、年齡、籍貫和擅長的手藝。

  桓容本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可遇不可求,這批流民中未必能挖出多少寶。哪料想,第一天就網上一尾,不,三尾大魚!

  潁川荀氏,潁川陳氏,潁川鐘氏!

  凡是讀過三國演義,對荀彧,陳群和鐘繇的名字必不陌生。這幾條大魚並非出自嫡支,而且遭逢戰亂,親人離散,學識比不上先祖,但見識和本領仍超出常人。

  看著記錄下的名字,桓容嘴角咧到耳根。

  發財了,發大財了!

  如果次次都能這樣,他不介意多吃幾桶飯,多坑渣爹幾回。

  不過,有了這次教訓,估計渣爹輕易不會給他寫信,寫信也未必會蓋上私印。事情可一不可再,想要繼續坑爹,必要另覓蹊徑,再尋他法。

  「這幾人另外記錄,派人留心觀察。」

  「諾!」

  職吏領命,桓容心滿意足走人。

  之所以沒有馬上將人迎入縣衙,是他留了個心眼,有才不假,人品還要再查。萬一遇上哪個有才無德,兩面三刀的,哭都沒地哭去。

  桓容倍加小心,姑孰派來的探子和刺客有些傻眼。

  縣衙圍得像鐵桶,無法靠近目標五十步距離,他們還行的哪門子刺?

  桓容離開北城,返回縣衙途中,頭頂傳來鷹鳴。仰頭望去,是北去的蒼鷹歸來。

  「噍——」

  鷹鳴聲中,蒼鷹盤旋兩週,落到車架前。鷹腿上沒綁竹管,只有一張絹布。

  解下布料,桓容仔細展開。

  「慕容垂拒命不還,氐人發兵陝城。」

  「船隊五日後抵達,璟隨船。」

  看到第一條,桓容並不感到吃驚。除非慕容垂是個傻子,否則絕不可能乖乖交出兵權,伸出脖子任人宰割。

  至於第二條……桓容摸摸下巴,算一算秦璟上次離開的時間,以兩地的距離和現下的環境,這位南下的次數是不是稍顯頻繁了點?

※※※烏鴉的小科普※※※

舞象之年:

《禮記‧內則》:「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

鄭玄注:「成童,十五以上。」因此以「舞象之年」為十五歲的代稱。

(「象」為古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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