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能坑則坑
火光衝天,黑煙滾滾,乞伏鮮卑的營地漸成一片火海。
留在營地中的鮮卑人沒有想到,防備住了氐人,卻沒能防住漢人。
秦氏塢堡的僕兵在烈火中衝殺,一個又一個鮮卑人倒在地上,臨死猶不願相信,繁盛一時的鮮卑部落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乞伏熾盤提議將部眾集合到一起,本是個不錯的主意,既能讓氐人忌憚,也便於日後遷徙。
可惜世事無常。
如果不是乞伏鮮卑自己聚到河東郡,秦璟未必能一戰而下,滅掉留在秦地的乞伏諸部。
乞伏熾盤倒在地上,喉嚨破開一個大口,嘴裡溢出鮮紅的血沫,手腳不停的抽搐,卻始終沒能嚥下最後一口氣。
滿臉血汙的漢家女子一口又一口咬在他的身上,帶著滔天的恨意,淚水終於滾落臉頰,卻是駭人的血色。
「畜生!」
「阿父,阿母,你們在天有靈,看看吧!」
「阿兄,阿弟!」
「報仇了!我為你們報仇了!」
多數女子陷入癲狂,口中語無倫次。
她們遭受了太多的苦難,胸中積累了太多的仇恨,她們需要宣泄,需要向這些禍害自己和家人的鮮卑人復仇!
女子站起身,吐掉嘴裡的血肉,四下尋找,搬起一塊用來壓帳篷的石頭,不顧石面被火烤得滾燙,高舉過頭,狠狠砸在乞伏熾盤的胸口。
另一個女子加入進來,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不到片刻時間,乞伏熾盤就變成一灘肉泥,壓根看不出本來模樣。
女子沒有停手,任由掌心被燙紅,似感覺不到痛楚。
大火中,倒伏的屍體很快被吞噬,接連化為一具具焦炭。
秦璟策馬當先,令部曲吹響號角。
低沉的聲音在夜空中迴響,驚住趕來一探究竟的氐人。
「停!」
領隊的氐人將官猛的拉住韁繩,高舉擎著火把的左臂,隆隆的馬蹄聲戛然而止。
「是漢人的號角!」
「是秦氏塢堡!」
這隊氐人騎兵常年駐守並州,沒少和秦氏塢堡打交道。根據經驗,和塢堡僕兵對戰,除非占據絕對的兵力優勢,否則都是敗多勝少。
乍見乞伏鮮卑的營地出現火光,氐人察覺不對,特地前來探查。結果一路飛馳,距塢堡幾百米,竟聽到了漢人軍隊的號角!
「是秦氏僕兵殺來了?」
氐人驚魂不定,戰馬打著響鼻,焦躁的跺著蹄子。
瀰漫在眾人之間的焦灼,以及隨風飄來的血腥味,讓它們感到極其不安。
動物的直覺勝於人類,尤其關乎到生死存亡。
帶隊的氐人將領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繼續前行。亦或是立即掉頭,避開可能遇到的危險。
「幢主,怎麼辦?」
「容我想想。」
這是想想的時候嗎?!
戰馬愈發不安,大地猛然傳來可怕的震動。
「咴律律——」
打頭的幾匹戰馬同時揚起前蹄,後腿直立,險些將騎兵甩到地上。
其他人顧不得關心同袍,看到黑暗中出現的朦朧暗影,不由得神經緊繃,本能的抽出佩刀,策馬迎戰。
來人正是塢堡僕兵。
清掃營地時,有戒備的部曲察覺腳下震動,當即單耳貼地,片刻起身回報,有超過百騎奔馳而來。
「九成是氐人!」
鮮卑營地中的火光過於明顯,秦璟料到會引來氐人注意,早對此做好準備。
「阿兄,」秦璟握緊鑌鐵槍,側首笑道,「可想再殺一場?」
火光中,玄色身影高踞馬背,俊顏似玉,唇角微掀,黝黑雙眸泛著冷光,令人脊背生寒。
「一場?」秦玓扛起銀槍,笑道,「一場如何夠,在並州殺個來回才算過癮!」
「走!」
兄弟倆同時夾緊馬腹,戰馬嘶鳴一聲,如兩支利箭疾射而出。
三千名僕兵,留下百餘人看守牛羊,餘下盡皆策馬飛馳,帶著滿腔殺氣,直向氐人飛沖而去。
「嗷嗚——」
黑夜中響起野狼的嚎叫。
營地中的血腥味吸引夜出捕獵的猛獸,赤色的火光卻令它們不敢靠近,只能在營地外圍打轉,焦急得發出一聲又一聲嘶吼。
秦璟一馬當先,秦玓略微落後,隨距離漸近,僕兵們以刀背拍擊馬身,在奔馳中列成衝鋒陣型。
號角聲再次響起,轟隆隆的馬蹄聲近在咫尺。
氐人將兵臉色愈發蒼白,平日裡暴虐弒殺的猛獸,面對夜色中直撲而來的騎兵,瞬間變作待宰的羔羊,握刀的手都在隱隱顫抖。
「殺!」
「嗷嗚——」
大概是過於興奮,數個僕兵發出嘶吼,彷彿草原上的狼群,迅速引起連鎖反應。
曾被胡人視做牛羊的漢人,這一刻化為奪取人命的凶神,排成錐形的戰馬衝進氐人馬隊,一陣清脆的刀戈相擊聲後,鮮血飛濺,血色染紅刀鋒。
氐人天性悍勇,不甘心就此落敗,更不願任由漢人宰殺。
領隊的將官丟掉火把,舉刀發出一聲長喝,剩餘的氐人聚攏到他的身後,雙方開始以命換命,對撞衝鋒。
刀槍相互撞擊,伴著騎士跌落馬背時的慘叫,時而夾雜著骨頭被馬蹄踩斷的脆響,譜寫成一曲悲壯的樂章。
濃煙飄散,現出璀璨的繁星,清冷的彎月。
月光灑落,地上的血都似鍍上一層銀輝。
沒有衝殺聲,也沒了驚人的嘶吼。
氐人一個接一個落下馬背,最後只剩一名將官,高舉長刀衝向秦璟,擦身而過時,手臂脫離肩膀,飛起半空,彷彿慢動作一般,落到滿地鮮血之中。
「啊!」
慘叫一聲,氐人將官跌落馬背,脊椎撞到刀柄,脆響聲後,半身失去知覺。
「殺我……殺了我……」
秦璟甩掉長槍上的血,兩名僕兵策馬走進,看著雙目無神的氐人,終於大發慈悲,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要我說,就不該這麼便宜他!」
一名僕兵幾次同氐人對戰,認出將官腰帶上的標記,冷聲道:「他可是氐人貴族,苻健在長安定都後,這一支就駐守並州。當時並州有劉氏、趙氏、王氏三族塢堡,不下兩千人口,都被這支氐人屠得一干二淨!」
僕兵越說越氣,恨不能將這些氐人碎屍萬段。
「我大父碰巧不在堡內,儌倖逃過一劫。可憐留在堡內的族人,竟沒留下一個活口!」
僕兵到底沒忍住,躍下馬背,抓起一桿木槍,將將官的屍體戳個對穿,立在死去的氐人之中。
「這些畜生都該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眾人沒有出聲,準備焚燒屍體的僕兵看向秦璟。
「郎君,燒不燒?」
鄴城下過一場大雨,河東附近仍舊亢旱。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天明,以時下的高溫,這些屍體很快就會腐爛。
「不燒。」
秦璟作出決定,讓人收起帶有塢堡標記的刀槍,留下幾柄乞伏鮮卑慣用的長刀。
「阿弟,」秦玓不贊同道,「何須如此麻煩?」
秦璟搖搖頭,讓僕兵折斷木槍的槍頭,仍留氐人將官「立」在原地,解釋道:「乞伏鮮卑對苻堅有不臣之心,如今萬餘人領兵在外,時機頗為湊巧,何妨多添一把火。」
「他們會相信?」
「不信又如何?」秦璟挑眉道。
秦玓眉頭緊皺,仍有些不明白。
「阿兄,氐人不信任乞伏鮮卑,否則也不會幾次借出兵之機削弱對方。乞伏鮮卑同樣不服氐人,此次發兵荊州,表面似是效忠,背地裡早打著自立的主意。」
秦璟娓娓道來,秦玓表情肅然,沒有出聲打斷。
「你我火燒乞伏鮮卑的營地,到底沒有滅掉整個部落,一萬多的鮮卑青壯在外,如在荊州扎下根基,於塢堡必成禍患。」
「無妨借此挑撥二者,無論成與不成,都將促使二者加速決裂。」
僕兵動手乾淨利落,這百餘氐人死傷殆盡,氐人和鮮卑人會懷疑秦氏塢堡,卻沒有實在證據。
「苻堅常以仁德標榜自己,得王猛輔佐,治國上頗有見地。但其終歸是胡人,脫不開胡人本性。」
「乞伏司繁能忍辱負重,在死局中求得生路,同樣不可小覷。」
秦璟頓了頓,沉聲道:「慕容垂盤踞豫州,或多或少,已對塢堡構成威脅。如果荊州被乞伏鮮卑占據,難保二者不會聯合起來。屆時,想要出兵剿滅恐非易事。」
所以,這些氐人需要死於乞伏鮮卑之手,而乞伏鮮卑也需要知曉,氐人賊喊捉賊,滅掉他們的部落卻反咬一口,聲稱他們反叛,殺死駐守並州的巡邏騎兵。
「事情成與不成,端看彼此如何考量。」
這個計畫是臨時起意,佈置委實算不上週密。然而,無論苻堅還是乞伏司繁,他們看重的不是真實,而是利益。
「如果苻堅不動手?」
「無妨。」秦璟拭過槍桿上的血跡,道,「長安的探子回報,王猛曾幾次諫言苻堅,不要放走乞伏司繁,可見其對後者起了疑心。有這樣的機會,他必定會力勸苻堅捨棄進入荊州的鮮卑騎兵,必要時,大概還會背後捅上一刀。」
秦玓倒吸一口涼氣。
「他不想占鮮卑人地盤?」
「地盤自然要占,未必一定要是荊州。」秦璟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晉兵不退,慕容垂不動,慕容評會繼續請氐人發兵。到時候,王猛大可以直接提出條件,不怕對方不答應。」
「這些謀士的腦袋,我是真不明白。」秦玓搖搖頭,明顯有些頭疼。忽又話鋒一轉,道,「說起來,阿弟,長安的探子到底是什麼身份,消息如此及時,該不會是官員?要麼就是后妃?總不會是個宦者吧?」
「阿兄以為呢?」秦璟挑眉,沒有正面回答。
「阿弟,能不能別賣關子,好好說話,就一次?」秦玓瞪眼。
「不能。」秦璟的回答乾脆利落。
秦玓:「……」說好的孔懷之情呢?
太和四年,八月中,鄴城下過一場大雨,又變得驕陽似火,正午的高溫幾乎能將人烤熟。
五萬大軍駐紮在枋頭,距鄴城不到百里,卻沒有繼續前行。
桓容從劉牢之口中得知,不只是前鋒右軍,整個大軍的補給都出現問題。
「袁使君連下譙郡、梁國,卻遲遲未能鑿開石門。無法自黃河運送軍糧,搶割的穀麥並不能維持多少時日。」
北地遭遇旱災,糧食本就減產。
桓溫為補足軍糧,下令各支隊伍搶割,許多麥田沒有成熟就被兵士割走,能收穫多少糧食,自然是可想而知。
「繳獲的戰馬不多了,大司馬有意逼迫當地豪族開倉。」
劉牢之所指的豪族並非全是鮮卑人,還包括居住在北地的漢人。
桓容不禁皺眉。
晉軍北伐,打的是「收復國土,修復皇陵」的旗號。之前搶割穀麥,現下又要搜刮豪族,無異於殺雞取卵。
渣爹真要收攏人心?
怎麼看都是在刷惡名。
「將軍,此事已經定下?」
「尚未。」劉牢之搖頭,道,「前有兗州孫氏起兵響應,又有東平幾姓開城迎接大軍,大司馬真要逼迫當地豪強,這些投靠來的大族也會心生猜疑,於戰事十分不利。」
桓容明白這個道理,相信桓大司馬更加清楚。
無奈的是,石門至今未能鑿開,一場大雨之後又變得天旱,水道將要阻塞,留給大軍的時間實在不多。
「郗使君是什麼意思?」
「使君以為,無論如何不能動漢姓。」
潛台詞時,郗刺使不反對搶劫豪強,但不能搶漢家,只能向胡人動手。
即便都是搶,這個態度至少能安撫部分人心。
「其他人怎麼說?」
「多以使君之言為善。」劉牢之蹙眉,說是這樣說,最終拍板的仍是桓溫。
況且,這些南來的刺史郡守,未必真將北地豪強視作「自己人」。能出面反對一下已是不易,為他們同桓大司馬爭執?純屬於賠本買賣,完全不合算。
「如果石門再不鑿通,怕是……」
劉牢之話沒說完,突聽帳外傳來一陣亂聲,繼而是響亮的鷹鳴。
「怎麼回事?」劉牢之喝問道。
謀士曹岩踉踉蹌蹌進來,單手摀著額頭,嘴裡吸著冷氣,道:「將軍,外邊來了一群鷹!」
一群?
劉牢之微頓,下意識看向桓容。
據他所知,整個前鋒軍的營盤之內,只有這位能和鷹扯上關係。
桓容沒有遲疑,當即起身走到帳外。
此時,帳前聚集十餘護衛,連同巡營的士兵,將近四五十人擠在一處,要麼舉著刀鞘亂揮,要麼抱頭閃避,低頭辨不清方向,不時會幾個人撞到一起。
天空中,十餘隻鷹雕振翅盤旋。
桓容單手搭在額前,只能依稀辨認出蒼鷹和黑鷹,餘下都是「生面孔」。
不過,飛在鷹群中的兩隻金雕尤其神武,身姿矯健,俯衝下的氣勢相當驚人,半點不亞於蒼鷹。
「阿黑?」
眼見蒼鷹再次俯衝,桓容忙上前兩步,取出狼皮覆在前臂,召喚正追著一名弓兵抓的蒼鷹。
噍——
蒼鷹似有不滿,到底還是抓了弓兵兩下,才振翅飛到桓容近前,嫌棄的看一眼狼皮,心不甘情不願的落下,抬起翅膀梳理羽毛。
蒼鷹停止攻擊,黑鷹和金雕也很快停下,盤旋幾週之後,陸續落到房頂和旗杆之上。
鷹群冷靜下來,沒有繼續進攻,卻也沒有釋放善意,仍是盯著之前被攻擊的士兵,隨時準備再抓上幾下。
「秦雷,這是怎麼回事?」桓容四下搜尋,終於找到隨行的幾名部曲。比起其他人,他們依舊乾淨利落,臉上一條傷口都沒有。
「回郎君,鷹群來送信,有人張弓欲襲。」
秦雷說話時,視線在人群中一掃,很快揪出惹禍的幾個弓兵。
桓容皺眉,看著幾人摀臉呲牙,臉都快成了捲簾門,當場氣不打一處來。
「為何要張弓?」
之前桓熙遇襲,前鋒右軍私下有傳言,桓縣令養著一隻蒼鷹。有人目睹蒼鷹飛入武車,更是坐實這個猜測。
知曉他養鷹,還要張工射箭,這是挑釁還是挑釁?或者是看到鷹腿上的絹布,意圖攔截消息?
弓兵低著頭,支支吾吾不敢回話。
桓容眉心皺得更深,劉牢之走出木屋,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向左看。
兩位前鋒將軍站在人群後,一身明光鎧的鄧遐面帶怒氣,盯著桓容目光尤其不善。
「這事暫時不好追究。」劉牢之壓低聲音,道,「因搶割穀麥和戰功等事,左右兩軍已生嫌隙。如是鄧遐下令,背後怕有文章,需三思而後行,免得吃虧。」
桓容磨了磨後槽牙,不得不承認此言有理。但是,看著鄧遐那張臉,仍舊是氣不順。
縱兵搶劫還有理了?
他不想同流合汙就要被背後算計?
眼紅戰功?
有能耐你去殺敵啊!
不過就是連續兩場殺敵過百,加上之前一次,累積的戰功數量超過一千,這也值得眼紅?
堂堂一個將軍,如此小肚雞腸,當真是令人不恥!
冷哼一聲,桓容撫過蒼鷹背羽,轉身走進帳中,避開眾人目光,解下鷹腿上的絹布。
劉牢之沒理鄧遐和朱序,之前看著兩人還好,一段時日下來,性情逐漸顯露,當真是不值得相交。
「來人!」
劉牢之令人抬出軍棍,也不問緣由,哪個帶頭張弓,以違反軍令引起混論為名,當場二十軍棍。
人按到地上,當著鄧遐朱序的面開打,算是給對方一個警告。
這裡是前鋒右軍,不是前鋒左軍。
爪子別伸得太長,否則,遲早給你剁下來!
曹岩負責監刑,劉牢之轉身返回軍帳,正準備安慰桓容幾句,不料想,抬頭就見桓容滿面笑容,眉眼彎彎,幾乎能晃花人眼。
劉牢之倒退半步,按了按心口。
早知容弟長得好,可好成這樣也太過打擊人。
「將軍,」桓容手持絹布,笑道,「有糧了!」
劉牢之正在暗傷,猛然聽到這句話,一時之間竟沒反應過來。
「你說什麼?」
桓容拍了拍移到肩頭的蒼鷹,道:「萬餘牛羊,明日將運至營外。」
「牛羊?」
「對。」
「萬餘?」
「沒錯。」
「價值幾何?」
「市價減三成。」桓容仍是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大司馬前番承諾,就軍糧貪墨一事,必對前鋒軍有所補償。將軍何妨見一見郗使君,有使君幫忙,大司馬應會兌現承諾。」
翻譯過來,牛羊送到之後,前鋒右軍接收,桓大司馬出錢。
好不容易逮住機會,能坑則坑,自然不留餘地。
劉牢之看著桓容,突然對桓大司馬生出幾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