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霧-03
柳下溪透過窗戶看著走過來的少年。輕快的步子,帶著笑容的朝陽般的臉。
不像鄉下少年,不像經歷過清晨歷險的人。普通的人看到屍體都會受到驚嚇……"是不是找錯人了呢?"柳下溪有這個疑問。
腦子裡同時記起劉華所說的:"膽子特大。"如果他真是第一目擊者,這少年是膽大的人。
沒錯。這世上不論出生,就是有一小撮人,膽子特大,天生愛冒險。
少年是清瘦的,有著這個年齡段特有的不分明的輪廓。在同齡人中個子算是較高的。到底是縣城人,膚色是淺淡的嫩黃,卻有營養
不良的菜青色映襯在膚色裡,倒使整個人有了一層目眩的色調。
教導主任對這少年也是熱絡的:"小鄒,這是縣公安局的兩位同志。聽說,今早你回學校時發現了一具屍體。想詢問一下情況,可
能會誤了你下節課。不過沒關係,我會讓老師給你補課的。"
"謝謝吳主任。"少年笑眯眯地點點頭。這樣懂禮的好學生是教育者賴以為生的驕傲。
教導主任沒有意思離開,坐著紋絲不動。不知是好奇呢還是在下意識保護學校學生不被員警荼毒……真奇怪,明明是為人民服務的
執法機關,這裡的百姓畏懼著他們。是誰在他們的互動關係裡豎起了牆?
"吳主任。你們這裡的人,見到屍體好像不怎麼害怕。"柳下溪笑了笑,把聲調放柔軟些。這地方的人還真是…怪…呢。
"常見到,沒什麼。"教導主任放下手裡的茶杯,防備的神色少了許多:"誰家沒有親人過世呢?這條河上啊,常有屍體漂浮。你
知道麼?女屍是仰天,男屍是俯在水裡的。"說得居然興致勃勃的,若是劉華有他這麼肯說的話……那個人到底隱瞞了些什麼?"……
前幾年蘆葦場……那個啊……"(以上略去數百個字)
面對教導主任的滔滔不絕,柳下溪結舌。
名叫鄒清荷的少年,一直帶著微笑,靜靜地在聽。等主任結束了他的長篇後,他再以:"只要不相信鬼神之說,自然不會害怕,用
平常心就好了。"作為總結語句,主任對他的話很滿意。
鄒清荷的普通話還算可以。算是柳下溪所聽到的最接近標準的一位了。他倒蠻大方的,自己找了椅子坐下來。一雙大眼左右上下,
好奇地打量著柳下溪。至於李果,他是有些面熟的……老實說印象深刻,整個縣城也只有那麼大。夏天在車站背著冰棒箱賣冰棒時,自
然見過員警嚴打盜竊犯在車站進進出出。何況這傢夥還在追求姐姐,欺善怕惡沒有擔當的實習小員警。他故意裝作不認識。
"我想單獨跟鄒同學談談。"題外話過多了,時間過得飛快。柳下溪把目光盯上教導主任,教導主任有些尷尬,到底是教育者,笑
容僵硬也能輕鬆拉下。
柳下溪面容一正,拿出小本子與筆,開始記錄。先掃了鄒清荷的左手腕,那上面有表:"鄒同學,請敘述一下有關在河堤上發現那
具屍體時的詳情。"
鄒清荷坐正了身子,臉上的笑容也隱去。"我是早晨五點五十一分出大門的。哦,不好意思,我有看表的習慣。"他抱歉地笑笑。
柳下溪鼓勵地朝他點點頭:"這是好習慣。"
"今天早晨霧很大。我雖然很熟悉這條路,騎的車也比平常慢了些。霧在河邊是更厚些,根本看不清河面。昨晚下過雨,路面有些
滑,我是騎在中間粗石子上的。在六點二十七分的時候我的自行車胎爆了。這時的霧散了些,多少能看得清幾米遠的地方。我離學校才
走了大約三分之一的路程。按這樣下去怕是到學校別說上早自習了連第一節課也會缺掉。到了六點四十九分的時候,後面傳來了拖拉機
的聲音。是一輛拉紅磚的車,於是我就站在路上攔車,司機開始是不同意。其實他的車廂也沒有拉滿磚。到底是好人,他最後同意載我
一程。我上車的時候是六點五十四分。我是蠻急的,沒有心情望四周。你坐過拖拉機沒有?"
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柳下溪沒有料到他說得好好的,卻來這麼句問話,一時反應不過來。
旁邊的李果一直不是很有興趣聽他胡謅,不耐煩插了一句:"坐過。那有什麼稀奇的。""是哦,你坐過?"鄒清荷對李果挑眉斜
眼。李果嘴一撇轉過臉去。"他們一定認識,而且相互看對方不順眼。"柳下溪這樣想道。
"我沒坐過拖拉機。"他坐過不少交通工具,唯獨沒有坐過拖拉機。
鄒清荷略帶譏誚的目光掃了他們幾眼。
柳下溪看懂了少年目光裡飽滿的輕蔑。有了這樣的認知:這少年看不起他們,從心裡鄙視著他們。這種存見又從那裡來的?
"我沒有坐過。"柳下溪溫和道。
鄒清荷多看了他幾眼。然後把目光盯在自己的雙手上,那雙手是沒有做過粗重活的,纖細、修長。
"拖拉機坐起來很不舒服,顛簸得很。坐在上面很痛,我要抓著自行車又要抓住拖拉機的攔杆,不然就會摔下去。拖拉機的嘈音極
大蓋住了周圍的也許存在的聲音。當時的我其實沒有閒暇觀察周圍的。那只是碰巧。"他停頓了一下,把目光盯在茶杯上,柳下溪就把
自己那杯沒有喝過的推給他,他也不客氣。那茶杯已經涼了,他一口氣喝下去,舔了舔舌道:"好茶。是今年的新茶,應該是清明節前
的頭道毛尖。"
在柳下溪眼裡,這少年善長講故事呢,總在關鍵時刻打住了。
這時,上課鈴響了。少年把目光從茶杯上收了回來。
"那時,河面的霧有些淡了。近處的水面可以看得見影,但遠處還是霧茫茫。"然後,他又住了口,把目光轉向窗外。
柳下溪沒有催他,靜靜地等待下文。
"你們,一定從司機大叔那裡聽到了,是我發覺異樣叫他停車的。我,先看到的不是屍體。而是,前面的江面某一處,突然像是放
過鞭炮後的帶著褐紅色的空氣。當時,我看到就是那樣的霧。正確的說法就像是煙花過後的黑幕的顏色。是手動柴油汽船打火留下的尾
跡,在濃霧裡形成的顏色。我在類似的早晨見到過好幾次。消失得極快。好奇,留上了心。其實這原本也是正常有的,並沒有特別的地
方。留上心,只是覺得有意思。是極奇怪的感覺,沒有可以說的理由。就是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在發生。這也說是所謂的第六感吧。大約
在七八分種後,我就看到了有人倒在那裡。當時,我覺得不對頭,這麼冷的天沒有人睡在外面。何況,昨晚還下過雨,若是生了病也只
是倒在路上不會倒在斜坡下。就算昏了頭也應該是頭朝下而不是頭朝上。若是棄屍,也會丟進河裡不會放在坡上。
"當時,司機大叔不肯停車,都過了再倒回來的。司機大叔不想多事,不肯下車,我是自己下去。那草還是濕的,想必現場留下我
的痕跡讓員警大哥們傷腦筋了。屍體是男性,大約四五十歲,我不認識。對了,發現屍體時的時間是七點二十分。我看到時,已經斷氣
了。屍體是涼的。也就是說死者不會是三十分鐘之內死亡。衣服只有地面那邊比較潮濕,褲子比上衣濕得曆害。特別是屁股那位置,表
明他坐在濕地上過。我當時的感覺是:有人故意讓屍體儘早被人發現。傷口上附近的血已經成了黑色,只是草地上的血與傷口上的血不
對勁,沒有人血那麼鮮豔的。奇怪的是沒有足印也沒有其他的痕跡。"
柳下溪認真地看著鄒清荷。
這少年表情很豐富,一會兒雙眼發光,一會兒臉色又陰沉下來。大多時皺著眉頭,很認真地與他對視。
"當時,給我的第一感覺就好象是死者是故意自殺的一樣。不合理啊,總覺得不對勁。"話說回來,他好像不喜歡這樣的結論。"
你認為呢?"他反問了這麼一句。
李果在他詳細形容屍體的時候就出去了,顯然是不喜歡聽。這位本縣城武裝部長的什麼親戚來著的高中生對破案一點興趣也沒,純
粹只是一份工作。
"你喜歡玩推理遊戲?"柳下溪笑了笑,這少年腦筋極好。述說的也有條理,加上自己的猜測。是容易誤導別人的那類人。
這話顯然打進了鄒清荷的心裡,他不好意思地玩轉著茶杯:"有看一些推理小說,柯南道爾、橫溝正史、愛葛莎等人的作品我都喜
歡,最喜歡金田一耕助。"
柳下溪也喜歡,話匣子打開了:"我有整套《福爾摩斯探案集》、愛葛莎與橫溝正史的倒不全。有《女王蜂》、《八墓村》、《惡
魔吹著笛子來》"
"《八墓村》、《惡魔吹著笛子來》?我沒有看過。《女王蜂》看過,還看了《犬神家族》與《本陣殺人案》。"
"自己買的?"
"不是,在圖書館借的。不過,不多才那麼三本。"很遺憾。
"橫溝正史的書我倒有七、八,其中還有《獄們島》、《夜光怪人》、《百億遺產殺人事件》、 《化裝舞會》。"柳下溪記得不
那麼詳細。
鄒清荷雙眼發光:"員警大哥,借我看!我叫鄒清荷,'芻'加'卩'的鄒、'清水'的'清'、'荷花'的'荷'。大哥你呢?
"
他的姓名柳下溪早就知道了,就算是兩人的正試自我介紹。少年是慎重的,柳下溪也認真起來,幾乎忘卻這種認真介紹自己的名字
地謹嚴。
"柳下溪,'柳樹'的'柳','上下'的'下','溪水'的'溪'。"
鄒清荷笑道:"好名字呢,柳大哥。"
簡單幾句對白,立即就覺得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少年的眼神也少了先前的防備、輕蔑與不以為然。
"當時,在現場,你還有沒有看到其他的什麼?"柳下溪把話題扯了回來。
把他當成自己人的鄒清荷沒有隔閡親切多了。"乾淨利索,被割斷的是頸動脈。理論上血應該流得不多。血太多了,人怎麼有如此
多的血在流動……死者的左手是紅色的,也就是被割頸動脈的時候不是立即死亡,他還用左手按著傷口,阻止血流。如果,這裡有職業
殺手的話,我還以為是職業殺手幹的。當然,這裡應該不存在這種職業。自殺肯定不是。首先,傷口不對(他自己拿起筆,裝著割動脈
),試一試應該是由上到下,但那傷口卻是由下到上,也就是說,兇手當時的位置比死者高。死者沒有掙紮的痕跡也沒有打鬥,很明顯
與兇手是認識的。"
鄒清荷越說越興奮。"我覺得,應該從死者身邊的熟人查起;我覺得,兇器應該是刀片。" 見柳下溪不明白,他挑挑眉:"客
車上的扒手們的專用武器,我就有同學買來削鉛筆,不是刮胡刀上的那種刀片,單面的,用食指與中指夾著,或者含在嘴裡都可以。我
就有看到扒手把刀片含在嘴裡,他們也不怕割破舌條。特利,再硬的皮也能乾脆地割破。"
這孩子…一雙眼到底在看些什麼?
"還注意到什麼?"
"回想了一下,屍體的位置應該與紅褐色的霧在位置有小段距離。我原先認為是兇手殺人棄屍從水上逃跑。後來一想。不對呀,時
間上不對啊。也沒有理由啊,水上討生活的人怎麼會把屍體放在岸邊?應該直接丟進水裡,隨水流下,而且屍體泡在水面也不容易確定
死亡時間。其實,水裡的浮屍是沒有人管他的,聽說流到下游,好心的人隨便就埋了,很少有人報案。"
"如果,附近有汽船就有可能聽到什麼,甚至目擊兇殺案。"柳下溪整理了一下資料,他記載得詳細。
抬頭看見鄒清荷清秀的眉毛打起了結。
好心地問多一句:"怎麼啦?"
"出了這樁兇殺案,走過堤的時候會心裡發毛。這幾天我打算借住在宿舍,星期六下午,我能不能找你借書看?"
"好啊。"原來,這少年也不是膽子大到能包天,也會害怕哦。柳下溪看得出鄒清荷肯怕是以借書為名目,更關心這案子的進程。
關於這案子,他也沒有話好說,連現場也沒有看到。肯怕要等法醫的報告出來,才有機會見到屍體吧。看得出大隊長是信不過剛從學校
畢業沒有多久的菜鳥。
被排擠在外的感覺,真不好受啊。
"你當時有沒有接觸屍體?"
"我還沒那個膽呢,只是探了探有沒有呼吸。"柳下溪不好意思地搖頭。
"我想問一句與案子無關的話。"
"柳大哥你問吧,絕對知無不言。"鄒清荷調皮地吐著舌頭。
"這裡的人是不是對我們公安有成見?"
"呵呵。"鄒清荷笑了起來。"也算吧。城管啦、公安啦、派出所、衛生局這些吃皇糧的一群老爺們,平時口氣很沖的,一出場就
是一群人。個別的還蠻粗暴,不討人喜歡。讓人厭惡的也是有的。柳大哥這麼好脾氣的人不多。"
"噫?不覺得同事們對群眾不好啊。"柳下溪睜大眼睛,並沒有欺壓人們群眾的員警存在。
"你們那位大隊長,嗓門粗得跟練了獅子吼一樣。不怕他的人少。"
把警民關係鬧僵的是大隊長的大嗓門?想不到……或者說,這裡的居民對員警的印象只是浮在表面?大隊長算是工作極負責的人吧
?他也不能肯定。大隊長為人粗糙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大隊長絕對不是惡人。
"你也對我們有偏見?"
"嗯。"鄒清荷不否認。
不是虛偽的孩子。
"理由呢?偏見形成的理由是……?"
"我看到一位刑警抓小偷時,抓錯了人還不承認,把人給打傷了。"(這純粹是小鄒同志個人主觀印象,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小鄒
同志的觀察力並不強)
"有這種事?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算了。我也知道自己以點概全了。一個人的行為不代表整體的行為,柳大哥就不是這種人。小老百姓對權力機構有著本能的畏懼
吧。"
"也不一定是這麼吧?"口氣不能肯定。
"深究不了這種社會現象,大部分的人是不怕的。比如說我啊,我就不畏懼。"
柳下溪拿著合上的本子,輕敲他的頭:"我看你什麼都不怕。"
"錯,當然也有害怕的人與事。"鄒清荷誇張地抱著頭道:"把我的腦袋打壞了,你得賠一個給我。"
柳下溪笑了,把本子放進口袋道:"今天謝謝你了。也許,還會找你核實情況。方便留下聯絡位址與電話嗎?"
"上課的時間我當然是在學校。"鄒清荷為人爽快,很乾脆地寫下家裡的位址。"家裡沒有電話呢。"
"記起發現任何與今天早晨兇殺案有關的事都可以打電話或是我家來找我。"柳下溪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的紙張遞給他。
李果杵在校門口等他。年輕不大,牙齒已經被煙薰黃了。那地下已經有一堆香蒂……真是曆害!可以算得上是只老煙槍。那有如此
多的煩惱需要靠香煙來解救?
等他的還有他們這輛警用摩托車的司機刑警小汪。
小汪已經轉了一圈回來接他們的。
"死者身份已經確認了。是廣仔姓林,專門來我們這裡收購黃鱔、烏龜、甲魚的魚販子。聽說身邊總帶有十多萬。"小汪帶有資訊
給他們。
"哇!真有錢!"李果讚歎。其實他已經聽過一次了,照例給上這麼一句讚歎詞。
"只怕是錢惹的禍,屍體身邊根本就沒有見到錢。"小汪打了一個響指。"十多萬啊,足夠引人犯罪了。"
"正是。"李果應和道。
柳下溪笑,這兩個人互動的形式很有趣。
"怎麼不上車?"小汪已經把車給發動了。
"我走回去好了。"柳下溪想親眼看看案發現場,這兩人人只怕沒興趣,還不如自己單獨一個人的好。"你們先回去吧。"
小汪看看他。"好吧。"
李果回頭看了一眼柳下溪,小聲問小汪:"這樣好麼?他私自行動?"
"沒什麼。"小汪不以為然。"不合群吧。大隊長認為,他在我們這兒呆不上多久。想怎麼做由得他。"
獨自走在田徑小道上,深有感觸。
這季節的北方必是色澤深厚楓葉滿樹招搖了。
這裡還是溫吞婉約的淡墨輕掃。
樹葉還沒完全脫離樹枝的掌握,泛黃而委屈。有些常綠的樹木更是意氣張揚,路邊的野菊漫不經心地打開了花蕾。
路上三二行人,背著手,勾著頭帶著不與日月相爭的閒散勁兒漫著步,不經意地踩了幾株草或是碰到隨便可見不曾拘束的雞屎、狗
屎、牛屎。
見他來,本來說得興高采烈的人慌忙閉上了嘴,柳下溪甚至覺得平均身高一米六九的這些民眾對他的身高有著骨子裡的戒意。
"格格不入。"這是柳下溪對自己在這兒的歸納。
柳下溪懷念起剛才那位名叫鄒清荷的少年拋棄對外鄉人的戒備。
這就是文字的魅力啊。
這裡的風是乾燥的……今天天氣真不錯,陽光掃除對人還夠不成威脅的寒意。看著清閒的莊稼人一邊曬著黃豆莢,一邊端著凳子眯
眼在大門口曬太陽。地球轉不轉動都跟他們沒有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