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吃過飯,幫忙準備鞭炮等必備品,忙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付俊卓去鎮裡找賓館住。
他實在是不想住舅舅家。
酒足飯飽,一家人問的內容無非就是有女朋友了嗎,什麼時候結婚之類,被催婚的心情尤其糟糕,而且現在的付俊卓更傾向於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所以能跑儘量跑。
T市發展得不錯,帶動著T鎮近幾年也發展得還不錯,說T鎮是個鎮,其實看規模的話,和縣級市也差不多。
計程車滿街跑,加上付村和T鎮有點距離,對於計程車師傅來說,跑一趟也算是一筆大單子,所以完全不用擔心明天淩晨趕不回去這個問題。
天氣真冷。
付俊卓找了家賓館,要了一間房,老闆娘叼著瓜子,拿著他的身份證,翻來覆去地比對著證件照和真人,比對到最後說了句:“是不是病了哇?瘦得看不出來了哇,小夥子多吃點哇。”
“你們年輕人就愛減肥,多吃點,骨架一樣不好,要有點肉才行。”老闆娘磕著瓜子,瞄他一眼又繼續說,“我兒子就很壯,吃得也可多。”
太瘦、多吃點。
猛然一聽陌生人的這種念叨,付俊卓有點愣神,他付了錢,拿著房卡,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轉身向電梯走去。
從外面看招牌以及名字,感覺這家賓館還不錯,但一走到電梯,感覺立即就變了。電梯逼仄而又陰暗,踏進去,從四周包抄過來的空氣充滿了壓抑感,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兩年來,與心理問題做著抗爭,付俊卓非常注意自己所處的環境,不能有壓抑感,不能給自己傳達任何負面的陰暗氣息,不能讓自己待在容易令他胡思亂想的地方,必須陽光充足,空間夠大。
他害怕處在非常小的空間裡,這也是他一個人非得租個兩室一廳,還帶那麼大陽臺的原因。
現在他站在電梯裡,不好的感覺一點點爬上來,還好房間在三樓,很快就到了。付俊卓逃似的出了電梯,找到了他的房間。
拿著房卡,站在門前,他有點不大願意進去——不知道房間是怎樣的,如果也讓人感到壓抑的話,真的……不想進去。
付俊卓擰著眉毛,刷了房卡。
啪——
打開燈,遲疑的人臉上的表情忽然之間就放鬆了。
很意外的,雖然電梯那邊付俊卓很不喜歡,但房間裡的裝修風格很不錯,屬於那種簡單的小溫馨風,牆上貼著暖色調壁紙,燈光色調也非常暖,照在壁紙上更是柔和得不得了,讓付俊卓這種有毛病的人在一秒鐘內安了心。
小是小,但是很溫馨啊。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時間還很早,付俊卓關上門放下包,打開空調進了洗手間。
忙了一天,需要洗個熱水澡放鬆一下。
洗著澡的人,身材比例非常不錯,但是太瘦了,感覺穿上衣服,肩胛骨能把衣服戳破;他全身皮膚也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瘦與蒼白,讓人一眼看過去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提著這個人的頭和腳,從中間對折,能輕輕鬆鬆一折兩斷。
付俊卓也知道自己瘦得太多,因為打上沐浴露之後,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點……硌手,怎麼說呢,就是那種一把摸過去全是骨頭的感覺。
他低頭看,忽然驚恐地發現,他胸膛以下肋骨根根,清清楚楚,一讓人看了非常不舒服。
這忽然之間的發現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以前啊,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年輕,體力好,能蹦躂,再勁爆的舞都能跳下來,然而現在,讓他原地高抬腿他都能歇菜。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病很可怕。看不見摸不著,住在心裡的魔鬼,從來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試圖把他拉下深淵。
吃不好睡不好,永遠不知道哪一天會控制不住病情,他甚至不敢在家裡放水果刀,就怕哪一天控制不住自己,又忽然發瘋。
整整兩年,一部退化史。
所以,成天半死不活的人,能長肉嗎,不能。
付俊卓踏出浴室,擦乾身體,對著鏡子吹頭髮,吹乾頭髮,穿上睡衣,又抖啊抖鑽進被窩。
幾分鐘後,被窩裡暖和了起來。
一冷就不想動,一暖和就活了過來,付俊卓躺在床上,習慣性地想要去翻床頭的多肉養殖書,手一摸空,忽然意識到不是在家裡。他頓時覺得有點不適應了,沒有了多肉,洗過澡之後也不知道自己該幹嘛。
有些人活得精彩,無論是和別人在一起還是自己一個人,都能給自己找出點有趣的事情做一做;而有些人卻活得很枯燥,真要形容也就吃飯睡覺上廁所,別的沒什麼。
枯燥的付俊卓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乾脆拿出手機,翻出相冊裡的多肉照片來看。
付俊卓很喜歡給他的多肉們拍照,各種角度各種光線各種特寫,所以他手機裡的多肉照片,拿出來張張都是壁紙,他翻來覆去看個一小時也不會覺得無聊。
於是他真的翻了一個小時,沒幹別的事,光看多肉照片。翻著翻著,陡然之間,一張男人的照片被翻了出來。男人眉眼含笑,寵溺地看著鏡頭。
付俊卓心一刺手一抖,手機啪嗒一下砸在臉上,砸得鼻子有點痛。
他摁著鼻子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淩晨,頂著黑眼圈起床,退完房,付俊卓打了輛車回付村。
天還未亮的付村,沒有路燈,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司機師傅七拐八拐,終於把付俊卓送到了舅舅家前。
舅舅家燈火通明,與整個靜謐的村子比起來,可以算得上是家裡人來人往了。
付俊卓推門進了院子。
見付俊卓到了,舅舅拿過來一套白衣一雙白鞋,讓他穿上,記得又是一通忙活,然後與舅舅舅媽、專門請來的大師同行,付俊卓站到了媽媽的墳前。
很久以前,媽媽的碑是舅舅買的,水泥的,做工不好,刻的可能是“愛妹”之類,付俊卓記不大清楚了,二十年來風吹雨打壞得不成樣子,後來在他回來給媽媽換了個新碑。
看著碑上文字,付俊卓開始想,想一個一直以來都沒有答案的問題,媽媽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他從來沒有過任何概念,沒有聽過媽媽的聲音,沒有看過媽媽的照片,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樣子,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的媽媽是什麼樣的人,都經歷過些什麼。
所以,他只能想像。
小時候,他觀察過表哥的媽媽,也就是他的舅媽。
舅媽會打他會罵他,但是幾乎不會打罵表哥;舅媽也會給表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
那個時候,付俊卓的概念中,媽媽大概就是那個會給自己吃好吃的、穿新衣服、不會打罵自己的人,如果他有媽媽,應該也會和表哥一樣開心,冬天的晚上,媽媽會抱著自己睡覺,給自己暖腳。
如果他有媽媽,那個時候幼稚園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回家給媽媽洗一次腳”,他就也能做作業了。
想像很多,都是抽象。
媽媽,只是一個給了他生命,然後匆匆離去的人——一個陪你很久的人離開了,從有到無,你會無措傷心;而一個你來到這個世界她立即就走了的人,從來沒有擁有過,沒有也就沒有,並沒有身上撕肉的感覺。
麻木。
遷墳是件很沉悶壓抑的事。
站在墓前,聽請來的大師告知已故的人,遷墳的原因,看著墳墓被一點一點挖開,什麼都充滿了灰敗死亡的氣息。
付村的風俗,遷墳拾骨,必須由血親子女戴著紅手套來做。
大師給他講過很多注意點,付俊卓一步一步照做。
小時候的他,被欺負了之後會蹲在媽媽墳前,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他的手觸碰到的冰涼使得他忽然意識到,不會回來的,生與死的鴻溝,無論如何都跨越不了,而他人生永遠的缺憾是,這輩子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樣子。
問過舅舅,沒有留過照片,只告訴他說,他的媽媽長得很漂亮。
有多漂亮呢?
付俊卓忽然想起來,媽媽生他的時候,不過二十出頭,比現在的自己還要年輕。
那麼年輕,在世時應該是很鮮活的生命吧?現在是自己手裡的一把枯骨。
猛然之間有什麼轟擊著他的內心,出生以後,有生之年,和媽媽距離最近的時候,竟然就是現在——他握著媽媽的枯骨,就算是戴著手套,仍舊感覺冰冰涼涼,沒有溫度。
欠了二十幾年的難過在這一瞬間還回來了,付俊卓鼻子一酸,來得太突然,喉嚨哽得發疼。
大師制止:“不能哭!”
——
付俊卓回A市後,收到了兩條短信,一條是:“你這孩子,偷偷放這麼多錢家裡做什麼?舅舅又不缺錢,我給你留著,下次回來給你。”
另外一條是:“付先生,我出來買了個東西,現在有點堵車!大概得八點零十五分才能到!實在是不好意思!”
他先給舅舅回復了一條資訊,感謝舅舅幫他做的這一切,然後編輯短信,打算回復房東親戚家的小孩。
“沒關係”還沒發出去,小孩的短信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