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歸還
清早, 李果剛過橋就聽到前方爭執的聲音, 隱約覺得是在瓠羹店前。李果急匆匆趕往,正見老劉怒吼下, 揮動火筴攆趕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 而老嫗又擋在那男子身前, 用力在勸解。不想那男子一點也不領情,把老嫗推開, 挺著胸膛大聲囔囔:「往這打往這打!」老劉氣得七竅生煙, 真要打他,老嫗又來攔護, 老劉聲聲怒罵著:孽子。
爭執的聲響很大, 店前早聚集五六鄰人, 有人來勸老劉,有人幫拉老劉兒子,讓他趕緊走,別把爹氣死了。
「走就走, 我還不想來呢!別推我!」
老劉那兒子看著死不悔改, 在眾人拉扯下, 罵罵咧咧離去。
想來這家子往常也在這裡爭執過,眾人對這樣的情景並不驚詫,見把小劉攆走後,便都默默散開。畢竟這是別人家事,何況還是家醜。
李果進店,老劉默然去灶旁燒水, 老嫗坐在角落,背對著身子抹淚。李果今日本打算過來辭工,見他們老夫妻實在可憐,也不好開口。
老嫗話語很少,瘦小的身影忙這忙那,起先,李果以為他們老夫妻是閒不住,才沒在家享清福,後來才知道他們有個忤逆的小兒子,不務正業,又好賭。
這一天,老劉不吭不響,一張老臉皺成一團,他為兒子的事煩心,一鍋羊肉還差點燉焦了。李果要在灶邊忙碌,還要招攬顧客,盡心將生意維持下去。
午後,李果收拾好碗筷,見老劉和老嫗大半天都沒對上一句話,老劉顯然還在埋怨婆娘。以往老劉曾跟李果說,他三個孩子,前面兩個都是女兒,隔了好幾年,才生出一個兒子。兒子自小缺管教,越大越不像話,可他每每要管教,婆娘就攔阻,都教這婆娘給寵壞了。
「老婆婆,你歇會,瓠子夠用。」
李果將削好皮的瓠子收起,放在案板上,又過來攙扶老嫗。
「好孩子,今日忙壞你了。」
老嫗低聲說著,她執著李果的手,那手粗糙,佈滿皺紋。
老劉起身,看了眼老嫗,說:「我出去走走。」便就出門去,店裡只剩李果和老嫗。
李果這才問老嫗,清早是怎麼回事,老嫗邊哭邊說小兒子過來借錢,父子倆起口角,差點打起來。
大概是賭博輸了錢吧?李果想。不過這個兒子如此不孝,也不怕被一紙訴狀告到官府,可見老劉夫婦還是不忍心。
黃昏,老劉回來,身上帶著酒味,想來是去喝了幾盞酒。沒喝醉,反倒像似打起了精神,在灶旁忙碌。
送走一大波食客,店裡只剩一位顧客,正慢悠悠地撈面吃,一臉笑意,不是別人,正是袁六子。
李果發現這人每天午後或者黃昏,都會出現在瓠羹店。
「要說這瓠羹,真是人間美味。想到哪日我被逐出太學,豈不是就吃不上,不免令人傷心。」
袁六子撈起最後一根面條,突然發出嘆息。
「六子,該不是又被學官罰了?」
老劉將灶中的柴抽出兩根,把火勢減弱。
「不只罰呢,年底這關考試沒過,說不准還要打咧。」
袁六子托著腮幫子,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他家代代都是武夫,難得生出一個能讀書的後人,不想到了這網羅天下人才的京城,卻被同窗們毫不留情地比成學渣。
李果靜靜聽著,想還好,沒聽從爹的話,去求學,否則他這種半句詩詞也吟不出的人,在書院裡得多遭罪。
「店家,來份瓠羹。」
一個少年站在櫃檯外,遞來一隻剔漆大碗,清脆叫著。
「來了。」
李果抬頭,見是阿鯉,和阿鯉微笑點頭。
「李工,你怎麼到食店當夥計啦。」
阿鯉見到李果很高興,此時身邊又沒有趙啟謨,他開口就把心中的疑惑說出。
李果正思慮要怎麼回覆,就聽到袁六子說:
「阿鯉,你家郎君不是不吃瓠羹嗎?」
不想,他們竟然認識。
「見過袁六郎。」阿鯉躬身行禮。
老劉迅速弄好一份瓠羹,李果端起,遞給阿鯉。阿鯉接過,匆匆便離去,怕羹在路上涼了。
待阿鯉離開,袁六子果然問起李果:「我看你和這位趙二郎的僕人是舊相識啊。」
袁六子顯得頗為驚訝,他知道李果來京城不過幾天。
「往時,在廣州曾有幸認識阿鯉。」
李果回得平靜。
「這是去年秋時吧,趙子希去了趟廣州。說來,去年,我們還是同窗呢。」
袁六子偏了偏頭,思憶著。子希是趙啟謨的字。
「人比人真是沒法比,我還他大兩歲。在太學裡,他卻是位職事(學霸太學生會擔任學官),教我們《春秋》。嘖嘖,不是一般人物,明春肯定高中。」
袁六子這話語裡有羨慕也有稱讚。
李果想那是,他畢竟是趙啟謨啊。
只是好生羨慕袁六子,能看到年少的趙啟謨充當學官,教學時的模樣。
還好袁六子陷入思憶中,他要是盤問起李果具體如何認識阿鯉,且他一個刺桐人,在廣州靠什麼謀生,那李果就要為難了。
冬日,天黑得早,外頭飄著雪。送走袁六子,就將店舖關閉。李果要走時,老劉叫他提盞燈回去。
「冬日酷寒,記得提燈,掉河裡去可就成冰人了。」
「謝掌櫃。」
李果提上燈,朝木橋走去。夜風呼嘯,冰冷的雪花落在臉龐。李果冷得哆嗦,他身上有件風袍,衣服穿得也不少,可還是怕冷。
咬著牙關,哆哆嗦嗦朝前方邁開步伐,這滴水成冰的夜晚,對剛從暖和和食店出來的李果,真是種折磨。
好在住所離得不遠,出了木橋,拐進條小巷,便是街心地帶,李果住的四方館在裡頭。
剛離開木橋,站在路口,李果聽到身後噠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李果避讓到柳樹下,他背對橋面,沒有回頭。
待馬蹄聲遠去,李果才繼續前行。
回到熱鬧的街心,李果走進四方館,登上二樓。
他讓館舍裡的僕人送來火盆,挨著火盆烤火,雪花在他肩上融化,冰冷一片。
四方館普普通通,算不得好,李果身上攜帶著大筆交子,他完全能入住京城最好的酒店——謫仙正店。
然而,他過慣窮日子,不捨得揮霍。
待身子暖和,李果梳洗一番,登床裹被。他枕旁放著摺疊整齊的紫袍,這衣物非常貴重,李果想,還是要還給啟謨。
不管他五彩繩是否還在,不用他拿來交換。當初也是一廂情願,膽大妄為,竟跟他索要紫袍。
孩童時,兩家有堵桓牆,李果腿腳麻利,輕鬆翻越。那時小,以為兩人都是孩子,還相互打過架,能有什麼不同。現而今回想,也是天真浪漫。
隔日清早,李果去瓠羹店,見到店裡只有老劉,不見老嫗,反倒有位六七歲的男孩,在幫著削瓠子。一問才知道老嫗病了,男孩是孫子。李果終究還是沒開口說要辭工,想著再等一天。
今日,天冷得人幾乎要掉耳朵,李果以往不只沒見過雪,也未曾遇到過這般嚴寒的天氣。
午後,李果湊在灶邊烤火,和老劉閒談。老劉說這還算不得冷,要到隆冬,潑盆水出去,還未落地呢,就成冰凌子。喝個氣呢,眉毛就結冰,聽得李果目瞪口呆。
接待過黃昏一波食客,老劉便把店關了,牽著孫兒回家。此時天還未徹底暗下,隱隱看得見路,李果提燈走在木橋上,這次身後沒再傳來馬蹄聲。
回到館舍,李果烤火,吃著一碗甜糰子,就聽館舍的僕人在叩門,喚他:「客官,有人找。」
李果開門,見到站在門外的阿鯉。
阿鯉風帽風袍,穿得嚴實,落著一身的雪花。
「阿鯉,快進來。」
李果雖然吃驚,卻還是熱情招待他。
阿鯉在火盆旁搓手,將房間打量。
「李工,今日來無其他事,是二郎讓我送五兩銀子給你,讓你添衣買炭。」
阿鯉說著,便從懷裡取出一包銀子,遞給李果。
火盆的炭火燒得通紅,也映紅李果的臉龐,阿鯉看到李果眉眼的憂傷。李果遲遲沒有伸出手去接,他心中五味雜陳。
他無法知曉趙啟謨心中是如何想,當日在柳岸相別,他分明是如此冷漠。這番卻又是為何,突然贈送他銀兩。
「無需,我不缺衣炭。」
李果起身謝絕,他背對阿鯉,目光正好落在床頭那件紫袍上。明日,他便會離開離開瓠羹店,往後應該也見不著趙啟謨,正好,阿鯉今日過來,託付他吧。
「阿鯉,這身紫袍,本是啟……舍人之物,還勞你帶回去。」
李果從床上拿起紫袍,遞給阿鯉。
「這是」
阿鯉吃驚,打量手中的衣物。也難怪他吃驚,這身紫袍,怎麼又在李果手上呢?難怪自二郎離開廣州後,便不曾見他穿過。
「你拿給舍人,他便知曉。」
李果幽幽說著。他對於趙啟謨,仍心存感激之情,往昔的情誼自不必說,就是前來京城,啟謨也專程在柳岸相候,還是肯見他一面。雖然這一面,兩人站在一起,卻彷彿天地般的疏遠。
「李工,二郎叮囑我,務必將銀兩交你手上。」
阿鯉一手抱著紫袍,一手拿著銀子,伸向李果,眼裡帶著請求。
李果接過銀子,打開包裹銀子的手帕,從中取出二兩。
「趙舍人有心,我不好拂他心意。我取二兩,還勞阿鯉代我傳達謝意。」
李果將剩餘的銀子還給阿鯉,阿鯉雖然困擾,可也無可奈何。
想來還他紫袍,還拒絕他的銀子,彷彿是在責備,然而李果並不埋怨趙啟謨,也不忍心讓他難堪。
紫袍歸回,收取二兩銀。李果想,也算幫自己與他,相互了卻一樁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