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回家吧
跟學長吃過飯之後,容印之馬上就回復“溫柔的風景”,答應了他的邀請。
他想:我有同類的,我不是孤獨的,總會有人理解我的。
確切地說,是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孤獨的,他要踏進有跟他一樣秘密的圈子裡去——哪怕,是去求一份同病相憐。
位址在一個很隱秘的小酒吧,是風景自己經營的,平日是普通的靜吧。藏在網吧和飯店中間的一道樓梯裡,走上二樓才能看到個寫著“今日休息”的小鐵門。提供換衣間和儲物櫃,容印之去的時候,七八個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溫柔的風景”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人如其名,性子也溫溫柔柔的。戴著誇張的豔色假髮,濃重的妝容,穿著緊身連衣裙和黑絲、高跟鞋,細聲細氣地誇容印之年輕又長得好,都不用上粉底和遮瑕。
“‘紅印’你真有氣質~你看我胖成這樣,年紀大了減都減不下去~”
“紅印”是容印之的論壇ID。
拉著他挨個介紹給其他“姐妹”——“老子最美”竟然也在,還是那麼不屑一顧,翻著白眼四處潑冷水。
不怪乎他ID那麼囂張,完全沒化妝,本人真的很漂亮。而且據風景說,他根本沒換衣服,直接穿著色彩鮮豔的連身裙塗著指甲油來的。
看出容印之不太喜歡跟陌生人說話,風景就端給他一點果酒和零食,跟他坐在一邊單聊。跟他講什麼時候進論壇的、為什麼想辦這樣的聚會、自己的心路歷程。
雖然有點囉嗦,但很誠懇。
容印之想,學長,這個心理醫生恐怕比你的更可靠呢。
風景不會問他問題,把自己的事講完了,就挨個把在場的其他人簡單介紹一遍,當然用的都是假名,有幾個在論壇上容印之還有點印象。
“‘最美’為什麼也在?”容印之問。
風景微微一笑,“奇怪吧?其實他可有人氣了,私下裡好多姐妹對他也很好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樣生活的人……怎麼說呢……”
他把假髮掩到耳後,很有女人味的動作。
“就是覺得如果他來了,會給大家一點勇氣吧。”說完他就沉默了。
他是異性戀,有過一次婚姻,但被妻子發現女裝癖以後忍受不了離婚了。
逐漸長大的女兒反倒開始理解他,經常幫他在網上買化妝品,說“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崇拜的爸爸”。
他說,這是我一直堅持到現在、也想要為同樣困擾的大家做點什麼的動力。
然後指指長卷髮和濃密的假睫毛,有點得意地說:你看,這就是我女兒給我買的。
為大家做點什麼。
該說他善良,還是偉大?容印之想。我明明連自己都顧不過來,為什麼你卻還能想著別人呢?
因為你有愛著你的人,我沒有啊。
容印之被自己內心的酸澀和陰暗嚇了一跳。
他轉頭看向“老子最美”,那人也不怎麼講話,坐在那個小圈子邊上聽著別人嘰嘰喳喳,一臉無聊,好像連吐槽都懶得吐。
發覺容印之在看他,挑釁似的跟他昂了下下巴。風景跟對方擺了下手,小聲說“‘最美’消停點吧”。
“老子最美”撇撇嘴,把頭扭過去了。
“你不要怪他,他嘴巴壞,人不壞的。有自己的設計工作室,還給其他姐妹介紹過工作呢。”
所以他平時真的穿成那樣上班?
“對啊,厲害吧!哎呀反正他們搞藝術的都有點奇怪啦~”風景嘻嘻地笑起來:“還有更厲害的,有個小孩子才二十歲,家人跟女友都知道他穿女裝,很開明誒!”
真好。
真幸福。
真幸運。
為什麼他們能那麼幸運?
為什麼我沒有生在那樣的家庭?
不,那是特例,一定有更多人像我一樣不幸運。
一定。
“論壇上‘最美’一直跟你對著幹,你一點都不生氣?”容印之追問。
“溫柔的風景”包容地笑一笑,“你們都比我小那麼多呢,生什麼氣啊~再說,本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活著就挺累的,互相包容點唄。”
容印之不做聲了。
風景招呼大家坐一起談談近況,讓容印之也坐在旁邊聽著。
“我老婆差點發現我穿她的裙子,嚇死我了!”
“現在偽娘那麼流行,我要是再年輕個十幾歲多好啊。”
“我媳婦可能有了~哎呀我開心死了,說不定以後忙著照顧孩子就沒時間想打扮的事兒了。”
“你媳婦是不是知道了啊?”
“應該是知道了,不過她裝作不知道,怕我尷尬,反正我倆……那方面還挺好的,哈哈哈哈!”
“所以有了嘛!”
大家跟著一起笑起來,氣氛無比輕鬆。
好奇怪啊。
這太奇怪了。
為什麼你們都看起來那麼開心?
你們不困擾嗎?你們沒有跟我一樣過得辛苦嗎?
容印之攥緊了他的披肩,他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找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看到大家都一點點好起來真是太好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癖好吧,能得到理解最好,得不到也注意別傷害他人、然後保護自己。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開始的,大家也都慢慢在生活裡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不再因為這個影響到正常的生活和交流,我覺得這就很好了。”
風景看向容印之:“你說是吧‘紅印’?”
容印之愣了一愣,在眾人的目光下機械地點點頭:“啊,是啊。”
他聽見“老子最美”一聲嗤笑。
他在針對我!
容印之咬緊牙關,繃緊了面容。風景趕緊攪熱氣氛,叫大家嘗嘗他新進的紅茶和茶點。容印之不想喝茶,就歪在卡座裡,點了一支煙,聽他們歡快地聊天,交流易裝心得。
他們的笑聲仿佛越來越遙遠,把他遠遠地推開了。“老子最美”跟他一樣,沉默地坐在另一邊喝酒抽煙,冷淡,疏離。
不對啊,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到底有哪裡錯了?
容印之心中愈發焦躁,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孤獨感更加強烈了。
他無意識地把陸擎森的手機一會兒按亮,一會兒按滅——那裡面跟以前一樣,只有一個號碼了。打開通訊錄編輯頁,一直盯著“刪除”,猶豫著要不要按下去。
“幹嘛刪呀!”
猝不及防地,手機被人搶走了。“老子最美”不知道什麼時候摸過來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男人?你不要給我啊!”
“還給我!”容印之低聲說,他不想跟他起衝突。
“老子最美”不說話,舉著手機帶著冷笑把他從頭到家打量了一番,吐出個煙圈來:“知道我為什麼來嗎?因為你。”
容印之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我就想看看你這個一邊秀恩愛一邊裝可憐的小婊子長什麼樣兒。”
“我有得罪過你嗎?”
“有!”“老子最美”理直氣壯地說:“你的存在就得罪我了!最煩你這種無病呻吟的林黛玉,全世界就你最可憐似的,我看著就煩!”
“你這麼找茬有意思嗎?”
“有啊,不找茬我活不下去!”
容印之覺得自己遇上了個無賴,不想跟他多說話:“手機給我。”
“老子最美”一臉壞笑著慢慢後退,按下了撥通鍵。
“還給我!”容印之站起來一聲大喝,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風景立刻走過來:“怎麼了,‘最美’你幹嘛了?”
幾聲忙音之後,容印之清晰地聽見陸擎森低沉的聲音說:“印之?”
他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看著他說不出話又不敢說話的模樣,“老子最美”很開心地笑起來,“印之?哪個印哪個之啊?”
陸擎森似乎聽出了不對,語氣冷下去:“你是誰,為什麼會拿著他的電話?”
“老子最美”嘻嘻一笑:“你猜啊?”
“‘最美’你別鬧!快還給人家!”風景壓低了聲音,靠過去要幫容印之搶回來。
“老子最美”卻越來越興奮似的,直接對著電話講:“他不要你,我要你啊!我跟你講啊他在論壇上把你的事都說了!”
容印之腦子裡弦一下子就崩斷了。
抓起茶几上鎮酒的冰桶,連水帶冰潑在了“老子最美”頭上,連他附近的人都沒能倖免。
一陣尖叫之後是仿佛連呼吸都聽不見的寂靜,接著是“老子最美”的一聲“操”。
手機被直接丟到了地上,風景和其他人把要撲過去揍他的“老子最美”死死抱住,一邊叫他“紅印你們都冷靜冷靜”。
容印之走去過撿起手機掛斷通話,直接把自己關進了廁所隔間。“老子最美”掙開了別人,一邊踹門一邊罵:“你就說你是不是賤?要刪就趕緊刪!裝什麼可憐還四處求幫助?!”
“你不就是在炫耀嗎?炫耀你過得好有人愛!有人愛你還到這裡來裝清高?垃圾!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你實話說吧,你不就是想看看誰還能比你更慘嗎?”
陸擎森把電話打過來了,容印之按掉,再打,再按掉。
他不打了。
“對,我是垃圾。”容印之盯著被摔裂的螢幕說,“我一直都是垃圾。”
他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融不進來。
他以為,不,是他希望這裡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泥足深陷,這樣他心裡才會得到一絲安慰——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慘。
可他們沒有,他們快樂,明亮,充滿希望,映照著他的偏執、自私和陰暗——沒有一個人跟他“同病相憐”。
他想:為什麼?
因為他痛苦的根源根本就不是穿什麼樣子的內衣。
他最想得到對方認同的親人,包括他自己,從來就沒有認同過“容印之”這個存在——不管是穿女式內衣的他,還是男士內衣的他。
不管他穿什麼,他都一樣不被人所愛。這就是他跟在場所有人的區別。
他高喊著“我的小裙子更漂亮”,卻更像是對學長和母親的反抗:你們要我變成什麼樣,我偏不。
他根本就沒有變強大。
唯一一個給他希望,讓他覺得無論什麼樣子都會得到擁抱的人,被他自己放棄了。
所以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
“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對我說三道四!你瞭解我什麼?”
“我就是垃圾沒錯!你又好到哪裡去?我們都是垃圾!被人指指點點的垃圾,不得不抱團取暖的垃圾!”
“為什麼非要裝出一副愉快的樣子?!不會有人接受跟垃圾一起生活的!”
“大家全部都是垃圾!!!”
門外響起竊竊私語:“幹嗎罵我們啊?明明風景好心叫他來的……”
“就是呀……怎麼就垃圾了?我活得挺好的……”
“老子最美”一聲輕笑:“對啊,我們就是垃圾。垃圾又怎麼了?垃圾不能活了?我就堂堂正正地當了個垃圾,有什麼不好?”
“總好過你啊,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行了!你們倆!”風景嚴厲地說,“難得大家聚一起,本意是要放鬆一下的。為什麼要鬧不愉快。本來就是‘最美’你不對,‘紅印’也……說得有點過分了。”
都靜一靜吧,他說。門外的人散去,“老子最美”一路罵罵咧咧也不知道被風景拽到哪裡了。
容印之縮在角落裡,像小時候那樣,抱著膝蓋面無表情地啃指甲。
他終於,真正,毫無疑問地,從裡到外的,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垃圾。
三個指甲再次被他啃得參差不齊,指甲油的碎屑都粘在了牙齒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似乎有誰來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
容印之並不關心,他像條乾涸的魚,死氣沉沉的盯著灰撲撲的廁所地面。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看到一雙鞋尖出現在門下方的空隙中。
佈滿泥水的,男人的鞋尖。
手裡的手機突然又響,卻只有一聲就掛掉了。
“印之,回家吧。”
本應該在電話那邊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