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月光下
容印之握著手機的手一直抖。
竟然沒接學長的電話,他簡直想要抽自己耳光!
誰知道學長換了號碼呢?他分明早就把學長的鈴聲跟其他人區分開了!
現在怎麼辦?打電話過去會不會太晚了?學長會不會已經睡了?
猶豫了半天,容印之發了條短信過去:“學長,才看到消息,你是不是已經休息了?”
學長並沒有回復,而是直接打了過來。
“印之?”
記憶裡最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容印之用手捂住眼睛,忍耐著不讓自己的情緒被學長發現。
“學長……”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很久沒聯繫我,該不是還在怪我吧?”
容印之一邊否認一邊拼命搖頭,學長仿佛看到了似的忍不住笑起來。又聽見學長在那邊跟誰囑咐了一句:“你先睡,我跟印之聊一下。”
是他的妻子吧,他們應該是度完蜜月回來了。
容印之忍不住把電話攥得緊緊的,又想起那個恨不能穿越回去把自己捅死的、醜陋的瞬間。
“你嫂子非要用情侶號碼,這不就換了嘛。怕你聯繫不到趕緊先告訴你一聲。還有啊,我這週末去拜訪老師和師母,你回不回來啊?”
學長簡直是明知故問,他怎麼可能不回呢?
“上次……我話說重了,又著急上飛機沒跟你多聊,”學長的聲音變得有點凝重,“你沒怎麼樣吧,印之?”
容印之心裡的那根弦,突然間就鬆懈下來了。
學長還是那麼好,還是那麼溫暖,還是永遠在擔心他,還是最值得依靠。
“學長,我……如果……”
該不該說?萬一學長知道以後對他失望了呢?
穿著那種衣服去約炮,學長會怎麼看他?可是如果連學長都不能說,他就真的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傾訴了。
“印之?”在他支支吾吾的時候,學長已經察覺到了,“出了什麼事?”
“學長,我、我的事,可能,大概……”他吞吞吐吐,“可能大概”了好一陣,聲如蚊蚋:“大概被人發現了……”
學長那邊沒了聲音,容印之立刻就後悔了,慌忙地解釋道:“我、我就是、不小心……!”
“印之!”
他被這句大吼驚得整個人縮起來,仿佛再次看見了學長那憤怒又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讓我說什麼好?!這種隱私的事是能隨便跟別人講的嗎?!你就不想想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
仿佛為了不驚擾到妻子,學長似乎換了個地方說話,容印之聽見開關門的聲音,“那天是誰答應的好好的,以後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難道分不清楚嗎?”學長的聲音冷下來,聽得他心裡一顫。
“這是在報復我拒絕你嗎?”
花了五、六個小時,從火車換短途大巴再換小巴,陸擎森回到了老家。拎著沉重的兩個大箱子,從三輪車上下來已經是傍晚了。
舅舅家去年剛翻新的瓦房裡早早就點了燈,一大幫人正在院子裡吃飯,裡裡外外擺了好幾桌。吃完閒不住的半大小子好幾個,都不知道是誰家的,滿院子亂跑。
“哥!哥回來了!”舅媽家小六眼尖,一眼瞧見陸擎森邁進院門就開始喊:“媽我哥回來了!”
舅媽在裡面回了一聲:“喊啥喊,你哥多了!哪個哥啊?!”
“當兵的哥!”
“擎森呐,快進來!”
娘倆一個在院裡一個在屋裡,論嗓門倒是誰也不輸誰。圍桌吃飯的人裡面有認識的不認識的,陸擎森一邊往裡走一邊打招呼,一邊把抱著他腿的小六跟膏藥似的撕下來。
聽見有人問:這誰家的孩子?
也聽見有人答:東頭老陸家,過繼給遠房娘舅家的大兒子。
問的人“哦”一聲,便繼續該吃飯吃飯,該喝酒喝酒。
舅媽正盤腿坐在炕上一包一包地數硬幣,全是金燦燦的五毛。數完了往小布包裡裝,給身邊的大閨女,囑咐道:“這你拿好了啊,接完新娘子就準備盆,全擱裡頭,放滿水。”
當地的娶親風俗,讓新娘子在水盆裡撈錢,越多越好,寓意“能抓錢”。
大閨女“哎”一聲,抬頭看陸擎森:“哥回來啦!”
“嗯。”陸擎森把箱子找個空地一放,問道:“媽,準備咋樣了?”
舅媽家不算他一個六個孩子,頭三個都是閨女,也早早就嫁了人。長子對於他們家來說意義重大,結婚必須得大操大辦。所以這幾天家裡就一撥接著一撥的來人,每個人都被分配了這樣那樣的任務,力求整個婚禮務必盛大而熱鬧。
“差不多了,就等辦事兒。”舅媽看他那倆箱子,“這孩子,還真買回來了?你弟得樂壞了!”
大弟在縣城的婚房,必須要置辦個好電腦,又信不過本地的電腦商店。陸擎森索性就托熟人配了一台高配,加上他一定要的“透明帶閃光”的主機殼,當結婚禮物送他。
“喜事嘛。”陸擎森放下背包,“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這句話一問出來,他就沒機會坐下過。
去給村長和大隊支書各送兩瓶好酒,說“不用隨禮,人來就行”;
再去一趟婚慶公司,之前準備的易拉寶那張照片不好看,換一張,印好了先拿過來看看,再告訴司儀千萬不能穿白西裝,不吉利;
婚禮頭車還是想借那個誰家的大奔,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花生瓜子和糖包好了,開老舅的車去拿給縣城酒店擺桌吧,幫老花眼又耳背的舅舅確認下酒席菜單,肘子肉必須得有;
已經去縣城了,順便就把電腦去搬過去裝上吧,大弟要是喝多了就順便給他接回來,別在婚房過夜……
舅媽交代的事兒都辦完,天早就黑了。
他看看時間,從後座上拎起在縣城捎回來的幾包餅乾禮盒,都是小孩兒愛吃的,一半給小五、小六,一半拿回去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小弟弟。
他比別人多很多弟弟妹妹,也比別人多一對“父母”。
十歲出頭,被過繼給去世母親的遠親,他得叫舅舅。雖然在同一個村,但算起來其實沒什麼血緣關係,往上數好幾代勉強能搭個邊。
對方家裡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這在重男輕女的北方農村裡是讓家人抬不起頭來的事情。於是花重金找村裡有名的大仙給“破一破女兒命”,看怎麼能給家裡添個男丁。
大仙給出個法子,必須找個命裡招陽氣的男孩養一養,親戚家的最好。
於是就找到了續弦剛生了雙胞胎的陸家。
剛知道這事兒的時候,連長說,陸森我講一句實話你別生氣:這分明就是你後媽和大仙串聯好了,給你賣了!
他“嗯”一聲,笑一笑沒說話。
有什麼可生氣的呢,他早八百年就發現了。
雖然沒說當寶貝似的養著,但舅舅舅媽對他挺好,從沒給他受過什麼委屈。家裡條件一直不好,弟弟妹妹剛出生、後媽身體也要養,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也沒別的辦法。
在那樣的環境下,不同的家庭裡,有時候最值錢的是孩子,最不值錢的也是孩子——總不能讓後媽把她的親生孩子送走吧。
他也不過就是換個地方生活,換對父母當兒子,換一些弟弟妹妹當大哥罷了。
隔著院門,父親正在對著不知道為何滿地撒潑打滾的弟弟生氣。
說是生氣,也僅僅是呵斥幾句罷了。小弟今年才九歲,父親老來又得一子,所以格外疼愛,寵得有點過了頭。
敲敲門,父親看見他有點意外,又松了口氣,假模假式地對地上的兒子說:
“你就躺著吧!不管你了!”
小弟倒真不鬧了,只拿眼睛盯著陸擎森手上的食盒。陸擎森直接把食盒遞給聞聲走出來的後媽:“給小弟的,讓他吃吧。”
“哎你看你,回家還拿東西。”一句話還沒說完,食盒就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的兒子給搶走了,她“嘖”一聲:“這孩子,話都不會說一句。”
卻並沒有什麼斥責的語氣。
“你們爺倆聊吧,我進屋了啊。”
說是聊,可是有什麼好聊的呢。
最近怎麼樣,挺好;你身體好不好,也挺好;家裡有沒有什麼事,沒事;你那裡有什麼事,也沒事。
然後就只有相對無言的沉默。
再濃厚的血緣,也抵不過淡薄的親情和巨大的隔膜。
“那我走了,”陸擎森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來塞父親手裡,“也沒買點啥,你倆拿著買點用的。”
“哎呀,這個……”父親捏著那個信封,還要推辭。他已經跨出大門,“外面冷,快回去吧。”
父親追了幾步,“那你慢點啊”,他沒回頭,只是揮揮手。
回到舅家,差不多也都要睡覺了,陸擎森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
舅媽聽見他在廚房拿碗,隔著門說:“呀,這忙的,都忘了問你吃沒吃……”
“沒事媽,你睡吧,我墊一口就行了。”涼饅頭和冷菜,就著一聽啤酒,他直接就在灶臺上吃了。
然後拿著剩下的酒,坐在院裡點上了一支煙。
晚上的月亮特別好,照得院子裡敞敞亮亮。
本來,他今天晚上應該帶著花,去跟容印之約會的。
不知道印之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
容印之送傅婉玲上了出租,打算回公司加班。她晚上剛好有事到了公司附近,於是又一起吃了飯、逛了會街。
這是第三次約會了。再怎麼偽裝他也到底是心不在焉,傅婉玲又不傻,早就瞧出來了。
大概回頭又得被母親罵“丟盡了她的臉”吧。
明天學長會來,希望她至少不要當著學長的面罵得太難聽,上次通話學長本就已經對他發了脾氣。
月光照著他的影子,映在地上非常清晰。
他頓了一頓,抬頭看著天空中格外明亮的月色。
本來,今天晚上陸應該帶著花來找他的。
他到底想要送什麼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