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傅婉玲
陳自明受傷病假,但實際上該做的工作還是放不下。為了照顧他,高長見把開會地點改成了他家附近的咖啡廳。
W-life明年開始的策略,是讓品牌走更精品化、完全以獨立女性群體為主的路線。因此幾個主打產品的定位尤為重要,從幾十個成型的備選裡面一層層篩選下來,最後可能剩下的不超過五個。再針對這幾個制定運營、銷售方案,從線上線下的合作到明星代言的檔期,從營養成分的改良到包裝風格的更換,事情多到數不完。
陳自明是從銷售基層一點點幹上來的,而容印之的第一份工作就在4A公司的策略部門,從新人一直做到總監的職位。熟知哪裡需要放手讓下屬去做,哪裡需要自己決策把關,所以兩個人除了脾氣不對盤,在工作流程上的把控,必須得說是個完美的組合。
而高長見在行動力與決斷力上,在轉型初期抗住了巨大的資本壓力,幫助W-life將大方向貫徹始終。
在工作方面理應是鐵三角的三個人,私下裡正把正事兒放一邊,一邊喝咖啡一邊互相拆臺。
任霏抱著自己的筆記本,裝作認真工作的樣子支起耳朵聽他們互相拆臺——主要是高長見和陳自明,她老大“任性先生”最近都不跟陳自明抬杠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陳總監好像有點寂寞。
“你這沒有什麼實戰經驗的跟人家上去招呼什麼,”高長見去戳陳自明胳膊上的繃帶,“一打一個準兒,你還怎麼見客戶。”
陳自明抱著胳膊往旁邊躲:“不能上也得上,這是男人的血性!”說完瞄容印之,“像這樣的,你能指望嗎?”
容印之穿著整齊的三件套,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交疊著雙腿端正地坐在沙發裡,專心地喝茶。
拿陳自明的形容來說就是嬌貴的有錢人家小少爺。
容印之依然不說話,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茶杯裡的水波,哼都懶得哼一聲。
他現在看見陳自明,只能想到陸擎森。
那天晚上給他送去的面,不知道他吃了沒有?
後半夜了,附近只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開著,能用上的材料都用了,又借店裡的微波爐臨時弄了那麼一碗。
要說理由,容印之也說不上來。就是想對他……好一點,好一點點。
然後呢?
他不知道,可能都沒有然後了。
而學長自從上次之後,再也沒有聯繫過他,哪怕他事後發消息過去道歉,也只回了一個“嗯”。
容印之問過自己很多遍:你到底要什麼,怎麼活著你才會開心?
你既做不到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像“老子最美”一樣塗著指甲油去上班;也不能乾脆俐落地改掉這見不得人的性癖,跟其他人一樣正常地結婚生子。
你要一直活在這個兩邊都想要卻兩邊都不討好的夾縫裡嗎?
生活很平靜,可憋悶感卻越來越強烈。容印之最近經常性地失眠,一整夜睜著眼睛睡不著覺。
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喊,可是喊的什麼他卻聽不見。
他覺得有些東西將要從他身體裡沖出來,幫他撕破迷霧看到前進的方向。可是萬一一腳踏出去,發現自己在懸崖邊上呢?
你是要死個明白?還是混沌地活著?
“‘任’總監!”陳自明“扣扣”敲了兩下桌子,“您做什麼夢呢?說正事了!”
“行了吧你。”高長見喝了一口熱茶,“這一次的調整將幫助我們提升品牌高度,更領先其他競品,所以開年的這一波工作很重要,現在整體的規劃我都沒什麼意見。”
他放下茶杯,環視了下在座的三個人:“交給你們了。”
“放心吧,”陳自明一向自信滿滿,“只要有人不拖後腿。”
容印之直接放下杯子,拿起了外套,“完了?那我先走了,下午還有別的事。”
高長見目送他出門,回頭看陳自明:“跟你吵你不願意,現在不跟你吵了你還挑事兒?”
“我……!這叫事出反常必有妖!”陳自明說不清楚,轉頭問收拾包的任霏:“你們老大咋了,沒毛病吧?”
“我哪兒知道啊。”任霏拿眼睛瞄了下陳自明胳膊,心說現在誰有毛病還不清楚啊?在陳自明瞪著眼睛發火前,趕緊跟高長見打過招呼開溜了。
“准是跟朱棟約會去了。”
正嘟囔著,高長見看看表也站起身來,“得,我也約會。”
“太雞賊了,留我付帳啊老闆,得報銷啊!”
也不知怎麼了,高長見回頭狠勁兒瞪他:“別跟我提‘報銷’!聽見這倆字兒我就生氣!”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啊?”不明所以的陳總監,一個人拿著帳單孤獨得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容印之回到家,換了衣服往床上一躺,盯著空無一物、雪白的天花板,放空。
其實他下午什麼事都沒有,正確來說,是他什麼事都不想做,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這個家裡很安靜,不像那個房間那樣,人聲、動物聲總是不斷。也不需要他每天打掃,一塵不染很乾淨。
乾淨得好像從來沒人在這裡生活過。
到底哪個是“家”啊?或者說,“家”到底是什麼呢?
床邊桌的手機一直響,他依然躺著不動,只伸出手臂去摸。
是母親,他不想接。
以前曾經有過開會的時候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回頭被冷言冷語地說“你跟我們註定過不到一起,去賺你的錢”,然後兩個月沒准他回過家。
深吸了一口氣接起來,電話那邊的母親似乎在忍著怒氣:“是不是這周又約了傅婉玲?”
“是的……”
“推掉!不准再跟她聯繫了!”
容印之狐疑地“嗯?”
這是什麼新的套話方式嗎,明明上周還很欣慰地說“你終於肯聽一次話了”,要他一定好好跟傅婉玲交往。容印之還奇怪,本以為上次之後傅婉玲會先拒絕他的。
“那女孩根本不是個好女孩,四處留情、水性楊花!我們家不會允許這種人進門的!”
容印之皺起眉頭來,好也是您說的,不好也是您說的。
“我看到照片了!濃妝豔抹的跟男人勾肩搭背,沒有品德!沒有教養!還裝出乖巧樣子來騙我們這些好人家!要不是我讓萍萍幫忙瞭解一下、把把關,差點就要被她矇騙了!”
是啊,謝萍是您親自把關挑出來的“好女孩”,您只想要另一個她——另一個您自己。
“我現在就去要這個傅先生給我們道歉!你聽好,現在就打電話去拒絕她!這個禮貌我們還是有的!”
說完母親憤怒地掛了電話。
容印之還是不動,直接把電話扔在枕頭邊,繼續躺著。躺了一會兒,估摸著母親已經打過電話“要求道歉”了,於是又把電話摸起來,找到傅婉玲的號碼撥了過去。
傅婉玲沒有像往常一樣禮貌地說“容先生您好”,只是沉默。
“傅小姐?”
“嗯。”
冷淡的,毫無情感的聲音。
“沒什麼,只是想跟你確認一下明天下午的餐廳,還是上次那家可以嗎?”
傅婉玲久久沒有回應,容印之耐心地等待,觀察天花板上若有若無的裂縫。
直到他聽見一聲諷刺的嗤笑。
“好呀!我準時到,明天見呀容先生~”
“嗯,明天見。”容印之帶著微笑說,“我也準時。”
你終於肯聽一次話了嗎?不,媽,我才不聽話呢。
我是任性先生啊,是你不肯承認的垃圾兒子啊。
第二天,傅婉玲整整遲到了四十分鐘。
頭髮的波浪卷一絲不亂,妝容精緻;手臂裡挽著寶藍色羊絨大衣,穿著漂亮的奢侈品牌連衣裙;腳上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國內流行起來的星空高跟鞋。
優雅地站在容印之面前,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不好意思來晚了。”她坐下來毫無歉意地說,接著從小手包裡拿出一盒煙和火機:“不介意吧,容先生。”
也不等容印之同不同意,逕自點上了。吐出一口煙霧來,臉上掛著戲謔的笑看他。
細細的煙捲夾在她塗成鮮紅的指尖間,時不時用拇指彈彈煙嘴。
還說什麼“可惜我上班不能塗”,這不是塗了嗎。
而且紅色果然好看,在女人的指尖更好看。
容印之看看她的煙,說:“介意我也抽一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