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忠勇公府的鬱悶行程
董鄂氏近來百事繁忙,幸而善保兄弟是個省心的,饒是這樣,家裡要整理的事務也是千番頭緒以待整理,銀子更是如流水般花出去。
斜倚著軟枕,董鄂氏盤坐在燒得暖哄哄的炕上翻著帳本子對帳。
鄭嬤嬤輕手輕腳的捧了碗燕窩羹進來,笑道,「太太先歇歇吧,這幾日勞神得厲害。奴婢親自去小廚房做的,且喝幾口再忙。」
董鄂氏伸手示意,「嬤嬤坐吧。」疲倦的捏了捏眉心。
鄭嬤嬤站在董鄂氏身後不輕不重的給董鄂氏揉捏著肩膀,歎道,「這京城什麼都貴,物價高得離譜。我看這裡一個月倒比咱們在江西兩三個月的花銷了。」
董鄂氏端起青花瓷碗,捏著銀匙慢慢攪著,笑道,「天子腳下,難免的。」
「太太,我聽說,」左右瞧著無人,鄭嬤嬤伏在董鄂氏耳際悄聲道,「大爺手裡捏著五個莊子呢。」
「嬤嬤!」董鄂氏不悅的皺眉。
鄭嬤嬤是董鄂氏的奶娘,自恃身份,繼續說道,「是奴婢跟紅雁那丫頭打聽出來的,奴婢一心為太太著想,現在不比以前啊,添了這些人口,光每天的嚼用得多少呢。家裡以往置辦的莊子鋪子都遠在江西,因要回來,也都出手了。太太,這坐吃山空也不是個長法兒呢。如今大爺二爺不都是指望老爺太太嘛,太太您一片慈心……要奴婢說,二爺是個老實的,大爺肚子裡的心眼兒可不能不防,再者他一個爺們兒,難道也知道打理莊子?如今既是老爺太太當家,這也沒分家,也沒他一個小爺攥著產業,乾吃叔叔嬸嬸的理兒呢。」
鄭嬤嬤越說越不像,董鄂氏將碗重重的放到桌上,擰眉斥道,「禁聲。」嗔奶娘一眼,董鄂氏還是給她留了幾分顏面,低聲道,「嬤嬤說得是哪裡話,那是老爺嫡親的侄兒,我的表外甥,這話虧不虧心哪。如今大哥表姐都過逝了,善保福保理應跟著叔叔嬸嬸過。再說當年,是我跟老爺對不住大哥表姐……嬤嬤真是越發不醒事了,叫老爺聽到你這些話,大家的臉面就別要了!還有善保那孩子,對老爺和我,孝順恭敬,對雪丫佳保,也是兄友弟恭。還有什麼好挑的,嬤嬤別是因為善保頭一天折了你的面子,就……說出這些不堪的話來。」
鄭嬤嬤滿心委屈,捏著帕子一抹老淚,哽咽道,「我的太太喲,老奴這顆心還不是一心為了主子……」
「好了,嬤嬤也累了,下去休息吧。」董鄂氏揮了揮手,鄭嬤嬤帕子捂了臉,一抽一抽的哽咽退下,董鄂氏也沒了喝燕窩的心思。
大丫環飛燕挑簾子進屋,揉藍衫子杏黃裙,腳踩淺杏色繡碧蓮的繡鞋,走路無一絲聲響,輕聲問,「太太,這手爐再添幾塊兒炭吧。」
飛燕拿走琺瑯描金的小銅手爐,董鄂氏淡淡地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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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每日除了念書,便是被君保逼懇著練騎射,偶爾福康安也會過來,時不時差人給善保送東西。
董鄂氏端坐在右上首,聽小喜子回稟,「這是宮裡賞下的柑桔,我家三爺說,這東西原本尋常,只是在冬天倒成了稀罕物,差奴才送來給府上老爺太太小爺格格們嘗個鮮兒。」
「多謝你家三爺想著了。」名義上是送給府上的,實際上倒是沖著善保來的,董鄂氏笑著打賞了小喜子,倒有些發愁了,晚飯時跟善保說了福康安送東西的事,「善保,我想著,人家福康安來咱家就沒空過手。不如你什麼時候過去道聲謝,我備些東西,就當還禮了。」
善保捏著一雙紅木包銀的筷子,長睫一閃,看向董鄂氏,笑道,「我早跟福康安說了,不准他帶東西。他這人,別人的話都是過耳風,再也聽不進的。沒事,嬸嬸,我心裡有數,不用回禮。」
「沒這個道理。」君保訓道,「咱家難道是不懂禮數占人便宜的家風?你跟福康安熟識、關係近,是你們之間的事。人家好意送來東西,就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交往,焉有不回禮的道理?小事明白,大事糊塗。」
董鄂氏擔心善保臉皮薄,忙給丈夫使了個眼色,溫聲勸道,「你叔叔話粗理不粗。這樣吧,你打聽了什麼時候福康安有空,過去拜訪一趟。飛燕,百合鵪鶉湯給善保盛一碗,味兒不錯。」
善保一笑應下,溫馴的模樣。
福康安和他認識也不是一日兩日,尤其是那人別有所圖,還不還禮估計福康安根本不放心上,那人是在放長線。只是借此試探叔叔嬸嬸的態度,倒是很令善保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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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在富察府上很有名氣,福康安送東西總要經他親娘的手,富察夫人見兒子對這人上心,也打聽過。
福康安將善保說得真跟風雨裡的小白菜兒一般可憐,富察夫人聽說善保來了,特意一見。
善保一身寶藍色的夾棉錦衣,頭戴六合小帽,乖巧的給富察夫人請安。富察夫人一身天青色繡蘭草旗裝,襟口掛一串珍珠鏈子,顆顆飽滿圓潤,小拇指大小,一看便知是上等成色。梳著小兩把頭,插了幾根碧玉簪,雍容貴氣。笑著命他上前,拉著善保的手仔細觀摩,連連點頭,「是個可人疼的孩子。我常聽老三提起你呢,有空就來玩兒,當自己家一樣,不要拘謹。」
富察夫的手軟且暖,白潤似脂玉,保養得極好,善保眼睛彎彎的笑著,「我早就想來給伯父伯母請安,只是我家瑣事不斷,抽不開身。以前我身上不好,福康安常去看我,幫了我不少忙。他在學裡就是有名的文武雙全,心地還這樣良善,我早想來跟伯父伯母道謝,雖說家貧,過來就是我的一片心呢。我都在想,什麼樣的父母教養出福康安這樣優秀的人,如今一見就明白了,伯母真是慈善。」
富察夫人笑不攏嘴,「這孩子真是嘴甜,珠兒,拿點心來,今兒剛做的,你嘗嘗。」說著遞一塊兒給善保。
善保雙手接過,捏著吃了,拿帕子揩揩嘴角,贊味兒好。
說著話,福康安的弟弟福長安到了,福長安一身大紅的緞子襖,袖口領襟都綴著貂毛,小豆丁一個,圓滾滾的撲到富察夫人懷裡,奶聲奶氣的叫「額娘」。
福康安想到什麼,忍了笑對弟弟道,「老四,你不是常念叨善保麼?這不善保來了。」
福長安猛得跳下榻,搖搖擺擺的撲到善保跟前,善保生怕他摔著,雙手扶住。福長安眨巴著眼睛問,「你就是柿子哥哥啊?」
善保囧,這叫什麼稱呼?一屋子們都笑了,福康安笑著解釋,「長安喜歡你家的柿子呢,不敢給他多吃,他嘴裡常念叨你。」
善保笑著捏捏福長安的小臉兒,又軟又嫩跟水豆腐似的,忍不住低頭抱住親親,笑道,「我家還有呢,下次帶來給你吃哦。」
自袖中拿出一張禮單奉上,笑道,「以前家裡什麼都沒有,只得摘籃柿子表表心意。現在我叔叔回來了,家裡有了長輩,聽說福康安對我和弟弟的幫助,很是感念。這是叔叔嬸嬸備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到底是我們的心意,您留著玩兒吧。」
「這孩子還這樣客氣。」富察夫人略略點頭,身邊丫頭接過。對善保笑道,「晌午留下一道用飯,我一見你這孩子就投緣。愛吃什麼,我叫他們做了來。」
善保哪裡肯點菜,笑道,「我什麼都吃,不挑嘴。」
「額娘,善保喜歡吃魚,家裡不是有宮裡賞下的青海鰉魚麼?正好兒子也饞了,借了善保的東風。」福康安在一邊搭言。
善保忙道,「聽說這種魚一年才長一寸,太珍貴了,留著給老公爺補身子吧。」
富察夫人笑,「哪裡有這些講究,還多著呢。對了,難得你阿瑪在家,你先帶善保過去請安,回來咱們再說話。」
善保跟在福康安身邊,想著這家子人並不難相處。福康安指了府裡的建築給善保看,長廊、湖石、敞軒、風雨亭以及應景的花草樹木,著實讓善保開了眼界。
傅恒很和善,話間善保才知道原來他叔叔曾做過傅恒的親兵,既然兩家有此淵源,善保有心奉迎。傅恒喜他伶俐,考校了善保幾句功課,見善保答得還好,又用滿洲話同善保交談,再換了蒙古語,善保本尊向來注重外語的學習,傅恒聽善保說得流利,連連點頭,嘉許的看了眼福康安,賞了善保些筆墨紙硯。
待出了書房,善保十分難為情,仰著頭對福康安道,「本來是給你送東西的,老公爺這樣客氣,又給了我一堆。」
「給你就收著唄。」福康安拉著善保的手,「你跟誰學的蒙古話啊,比我說得都好。」
「學裡教摔跤的先生就是蒙古人。」
「去我院裡玩兒吧,看你規矩得跟小老頭兒似的,跟往常不一樣。」
「自打我叔叔回來,你到我家還不一樣,裝得跟……實際上……哼!」善保皺著小鼻子,哼出一個長長的不屑的鼻音。
福康安笑著挎住善保的脖子,按在懷裡笑,「真可愛,你比福長安還可愛。」
「唉喲,快放開,我脖子要斷啦!」
兩人嘻嘻哈哈的到了福康安的院子,善保驚得合不攏嘴,瞪圓了眼,「天哪,福康安,你院子比伯父伯母的正房還大呢。」連帶了小花園小校場,估計能跑馬了。
福康安笑,不以為然,「我五歲就學騎馬,那時年紀小,沒人帶我出去騎,我就鬧著在家騎,府裡都是規建好的,也沒那麼大地方。後來額娘阿瑪拗不過我,兩個院子並一個,弄了個小校場哄我玩兒。前頭是我二哥的院子,西邊兒是大哥的院子,南邊是小弟的,不過他現在還小,得過兩年才搬。我們兄弟四個都挨著。」話中都透出親密,福康安引著善保穿過校場,進入正房客廳。不愧是乾隆年間第一名門,清一水的黃花梨木擺設,雕花描金,奢華尊貴,歎為觀止。
善保就像個土包子一樣坐在榻上扭身去摸榻靠背上百子千孫的浮雕,語氣中帶著一絲訝然和好奇,「這就是黃花梨木啊,」湊上去聞聞,「也不香啊,我聽人說這種木頭天生就有沁人心脾的香味兒。」回頭看福康安,不會是假的吧。
「以訛傳訛,又不是千年的黃花梨,哪裡來的香味兒。早在解封的時候就都散盡了。「福康安拉善保坐好,侍女已經捧來香茶,善保一抬頭,我的乖乖,那叫一個嬌俏秀美,小臉兒都能掐出水來。奉了茶,侍女無聲無息的退下。福康安遞了茶給善保,善保捧在手裡,傳聞中的魚子紋哥窯瓷,善保忍不住歎,「華儀美器。這要是失了手,賣了我都賠不起。」
福康安大笑,「哪兒能,善保總比一套茶具值錢。」善保嗔瞪他,福康安再笑,「快喝吧,茶冷就不好喝了,嘗嘗,這是上等龍井。」
善保細品過,很實在的說,「比我家的茶葉好喝。」
「你還真實在,皇上攏共也才得了十來斤,我央磨了半天才分了一斤,能不好喝?」
「哦,那再來一杯吧。」善保看福康安錯愕微張嘴,笑眯眯的追問,「難道你家茶水不管夠?真小氣。不像福康安的風格哪。」他向來當福康安當冤大頭的。
福康安沒好氣的瞪善保,「真服你了,喝一肚子水一會兒還吃得下飯?我送你一罐子,行了吧?」
「唉喲,卻之不恭哪。」善保笑眯眯的,扭扭屁股,榻上不知鋪了多少層褥子,軟和的很,「你這屋子收拾得真舒坦。」
「都是丫頭們弄的,我對這個不在行。」
想到那俏生生的小丫環,善保感歎一下福康安的豔福,胳膊肘拐了福康安一下,湊到福康安的耳邊,神秘兮兮的說話,「明年選秀,你該大婚了吧?」
耳朵被熱呼呼的呼氣,福康安從耳朵尖兒一直搔癢到心尖兒上,揉了又揉,推開善保,「這也值當大驚小怪。」
「嘿嘿,我是在想給你準備什麼大婚禮物呢。」面對福康安鄙視的目光,善保訕笑,「好奇好奇嘛,說不定你會娶公主呢。」
「別胡說,我二哥已經尚主,我斷無可能再尚主的。」福康安道,「你操哪門子心,怎麼打聽起選秀的事兒了,你叔叔家的女兒要待選麼?」
「什麼啊,我妹妹才十歲,還早著呢。」善保道,「若是我妹妹,我也不盼她嫁得顯貴,哪怕男方門第一般,以後家裡幫襯些,也能過日子。關鍵是要人品好。我妹妹性子活潑,大家族規矩多,她不一定適應。」
「真是的,照你說我家就是洪水猛獸了。」
「喂,福康安,你別歪曲我的意思行不行?」善保搡福康安一把,沒推動,倒被人握住了手,「我就這一個妹妹,你要是有妹妹,也就明白我的擔心了。」
福康安展開善保的手心打了一記,笑道,「真是個傻瓜。大家族不好,那世人熙熙攘攘所為何來?你別傻了,小門小戶難道就沒有煩惱,你過過為一日三餐發愁的日子,就算守著聖人,吃不上飯,肚子照樣會餓。就算我說得過了,你家斷不可能將妹子嫁給吃不上飯的人家,退一步講,咱們滿人只要爭口氣的都會作官,你家也是有爵的官宦人家,總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吧。可你想想,男子漢大丈夫,有報復有出息的誰不想往上爬,高官厚祿,封妻蔭子,你覺得俗嗎?一點兒都不俗,拿你說吧,你叔叔沒回京時,你跟福保都走著去咸安宮念書,現在呢,不但騎馬,還有小廝跟著伺候。現在若讓你再走路,你還願意用兩條腿走麼?人都是一樣的,有騎馬的本事,就不會走路。像你說的那種一般的、需要岳家幫襯的人家,我是看不出哪兒好?我要是有姐妹,斷捨不得姐妹嫁去吃苦。人品好,人品好當不了飯吃。男人就得有本事。再說,難道有本事的男人人品就差了,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福康安眼中帶著幾分冷峻,正色看人時,很有幾分氣勢。善保搖頭,「你說得也有點兒道理。人天生就有往上爬的欲望,要不是這種欲望,估計現在人類還在花果山吃桃子呢……」
「什麼桃子?」
「人是猴子進化來的嘛,猴子不是喜歡吃桃子嘛。」
「胡說八道,女媧造人。」福康安板著的臉逐漸變臭,仿若善保侮辱了他的祖先。不,這小子說所有人都是由猴子變來的,簡直是污蔑人類起源。
善保忍著笑,「我們怎麼扯到猴子身上來了。」跟老古董談這個估計把口水說乾,福康安依舊會堅持是女媧把他祖宗捏出來的。眼睛四下打量,手邊兒放著翡翠荷葉盞,裡頭擱著幾只王母娘娘的蟠桃,善保眼睛一亮,拿了一個,洗得很乾淨,底下碧青到了尖兒處暈出一抹粉紅,秀色可餐。
「這個時候還有桃子,真難得。」善保拿起一個,先讓福康安,福康安道,「你吃吧。」猴子。
「一個得有半斤了,我哪裡吃得掉,拿刀來,一人一半。」沒外人在時,善保很自在,把盤裡三五個桃子都掂了又掂,我靠,拿尺子量出來似的,一般大小尺寸重量。
一柄鑲金嵌玉的匕首,拔出來,寒光凜凜,鋒芒畢露,切下去,如熱刀過油脂,連桃核都一分為二,善保嚇一跳,「真是把好刀。」
一條蠶絲綾帕擦拭過鋒刃,還刀入鞘,福康安包容的一笑,「金玉其外,不一定敗絮其中。」呐,大的給你。
善保默默的吃著桃子,今日他處處居了下風,還被福康安諷刺個正著,真是失敗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