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善保兜頭兩盆冷水
善保頭一天來,自當去向傅恒請安,只可惜未能如願。用晚飯時,得知傅大人仍在行宮沒回來,一直到睡覺,傅大人還沒見影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早起,善保向來是五點半起床,生物鐘在那兒,準時的很。
倒不是說他勤快,關鍵是這會兒晚上實在沒啥娛樂性節目,善保晚上從不看書,怕傷眼睛。用過晚飯,和福康安說會兒話,再將人轟走,就洗洗睡了。
睡得早,自然起得早。
當福康安穿戴整齊翻牆進院兒想堵善保被窩兒時發現善保已經起了,心裡那叫個鬱悶。
美人出浴時被擋屋外。
美人起床,他又來遲一步。
這叫什麼鬼運氣,福康安都想去廟裡拜拜。
善保擦乾淨臉,對著鏡子搽一點乳霜。放下挽起的袖口,問道,「伯父在家麼,要不要先去給伯父請安?」
福康安湊近聞聞善保身上的香氣,計上心頭,牽著善保的手上下打量善保身上的短打,笑道,「你就這一身兒去。」
善保摸不著頭腦,皺眉,低頭瞧自己身上豆青鑲玫紅寬邊兒的短打衣褲,恍然回神,拍拍腦門兒笑,「剛剛打過拳,只顧著洗臉,忘了換衣裳。」
善保吩咐金珠找套正式的衣裳出來換,福康安噙著笑,一面摸上善保的頸項,幫善保解頸間的扣子,一面道,「頭一天,換件喜慶衣裳,等用過早飯,咱們去城裡逛逛。」
唉喲,這小脖子,又細又嫩。
這豆腐吃得好不舒爽,福康安賤兮兮的笑半點不差的落在善保的眼裡。
善保不露聲色,瞟了那只磨磨蹭蹭連一顆扣子都沒解開的賤手,溫聲道,「也好,還有件事想托你呢。」
「咱們倆,不用這麼生分,直說就是。」離得近了,香味兒更清晰,福康安不由問,「善保,你熏香了麼?」
「熏什麼香?沒有。」善保笑眯眯的一盆冷水潑下,「我想著在這裡買處宅子,你這裡熟,著管事幫我問問,三進院子就可以了。」
福康安一個冷顫,臉刷就冷了,正在解扣子的手頓住,問,「可是有下人不周到,還是你住得不舒坦麼?買什麼宅子?」
善保跟福康安的牛眼相對視片刻,聽著福康安喘氣兒喘得都要跟牛似的,才慢悠悠的說,「不是我住。」
「你不住,買宅子做什麼?擺著好玩兒啊?」
你,你糊弄傻子呢?現在不住,買了就該住了。哼哼哼!
福康安開始琢磨善保買宅子的用意。
見金珠捧著衣服上前,善保接過,解開腰帶。金珠輕手輕腳、俐落的伺候著善保去了外衣,換上新裝。
福康安只顧在一旁追問,「到底買宅子做什麼,你要急死我啊?」
繫扣子,束腰帶,換靴子,善保起身,一撣衣袖,微笑,「給劉全他們住。算了,過些日子再說,鋪子還沒找好呢。」
「劉全兒也要過來……」
兩人一問一答,出了院門,福康安才想起來,我,我不是打算給善保換衣裳的麼?
我……
我,我這是被忽悠了吧,我?
偷眼瞧善保,好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臉色跟往常無甚區別,善保微微側頭,給福康安一個淺笑,「這園子景致真好。我還是頭一遭見這麼精緻的園子,只要你不嫌了我,我巴不得多住些日子呢。」
福康安聽了這話,心裡舒泰的,跟吃了仙丹一般,上前牽住善保的小手,捏啊捏的,「那日後只要隨駕,你就跟我住。」日久生情麼。
善保笑眯眯的再一盆冷水潑過去,溫聲道,「這幾年還好,若以後,我結了婚,有了妻子兒女,少不得要接他們一塊兒過來,難道還能拖家帶口的來麻煩你麼?」
啊?
結婚?
拖兒帶女?
福康安沉默了,是啊,善保是家裡長子,男子漢大丈夫,光宗耀祖自然不能忘,繁衍子嗣也是人生大事。由己及彼,自己當然不能攔著善保,福康安很快便想通了,女人嘛,只是生兒子的工具,沒啥大不了。
「善保,你想要什麼要的女人,跟我說說,我托我額娘幫你留意。」福康安熱心的問詢,大有給善保做媒的意思,倒是讓善保吃了一驚。
莫非自己錯怪福康安了,這人對自己就是紅果果的好朋友的心思?
可若是好朋友,能睡一張床上時偷摸他屁股?為他解扣子脫衣裳時,動手動腳?
可若是福康安真對自己有意,聽到自己娶妻成婚,不會是這種反應吧?
善保迷著著,琢磨著,臉上笑意不減,「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跟著叔嬸過日子,也沒什麼產業,官爵不顯。只要容貌周正,品行嫻淑,我就知足了。」
「你何必自我鄙薄。」福康安正色道,「你才多大呢。要我說,能當上御前侍衛就體面的很。別說這樣喪氣的話,哪個女人能嫁給你才是福氣呢。」
善保其實並不是自卑自謙,這年頭兒,滿人是特權階級。他有幸生為旗人,不過他家在旗人裡就屬於中下階層,跟富察家這等高門顯第、著姓大族簡直不能比。而且他家還有個缺點,人少,這年頭兒講究宗族排場,他家偏流行單傳,傳到他這一代,還好些,算上福保佳保,堂兄弟攏共三人,已經父輩強了。
滿漢不婚,他又夠不上指婚的資格,要結婚,只能從落選秀女裡挑。
也就是說,別人挑剩的裡頭,矬子裡面拔將軍,選一個做老婆。
一想到這兒,善保就心裡有些不痛快。
那個,歷史上,和珅娶了個啥人哩……善保不由為自己未來的老婆發愁。
大戶人家規矩重,福康安拉著善保在廊下站了,問門口的小丫環,「阿瑪可起了?我跟善保過來請安。」
小丫頭進去通稟,福康安和善保侯著。
閑著沒事兒,善保打量著傅恒的院子,真叫一個寬敞氣派,小三進的院子,自帶小花園兒,正房軒峻壯麗,連腳下鋪的青石板都磨砂後雕刻著寓意吉祥的花卉,精緻的令人髮指。
「阿瑪定是昨天回來晚了。」福康安怕善保多心,小聲解釋。
善保順意的點頭,「伯父乃軍機重臣,自是忙碌,只是得注意身體,好生保養為要。」
傅恒梳洗畢,坐在花廳裡,待福康安和善保請了安,笑問善保,「可還住得慣?」
善保笑道,「一應是好的,我還沒住過這樣好的屋子呢。福康安待人熱誠,不然我得去客棧租房子了。」
「你們是同窗,原就該互相照應。」傅恒笑眯眯地,他性子好,生得年輕,完全不像做祖父的人。
傅恒雖然大半時間在乾隆身邊伴駕,可該知道的事兒一點兒沒落,很是滿意福康安對善保的照顧,笑對善保道,「你只當是自個兒家,不必客套外道。」
善保笑應,傅恒對福康安道,「你大哥就要回來了,小湖沿東的屋子是他以前住過的,我已叫人收拾了,你在家閑著,也去看看,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弄舒坦些。」
「阿瑪,大哥什麼時候到?」福康安笑道,「兒子也三年沒見著他了。」
「若是道上不耽擱,有個十來天就到了。」傅恒格外鄭重,「那院裡安排些醒事的奴才,小廚房裡也吩咐下去,待他回來,好生煲些滋補的湯水伺候著。」
福康安笑,「兒子記得了,定安排妥當。」
傅恒點了點頭,見侍女進來通稟,「太爺,大額駙請見。」
「大姐夫?」福康安迷惑著,「一大早上的,怕有什麼急事,阿瑪還是請大姐夫進來吧?」
大額駙是指固倫和敬公主的丈夫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當然,原本這位額駙已得封親王,因又因阿睦撒納叛亂被削爵,後來,風聲小些,乾隆的氣也消了,不好看著女婿沒個爵位,便封了個輔國公。如今色布騰巴勒珠爾任理藩院尚書,專管著一些番國朝貢、國書來往事宜。
因和敬公主禮遇母族,富察家的勢力又擺在那兒,色布騰巴勒珠爾有啥難事兒就找上傅恒出主意,傅恒何等老練之人,有他把管著,乾隆照顧著,布騰巴勒珠爾這幾年倒也過得相當順遂。
色布騰巴勒珠爾著一品尚書仙鶴官服,戴著夏涼官帽,進門先對著傅恒行禮,傅恒起身避開,把手虛扶道,「不必行禮,額駙請坐,可是有什麼急事。」
色布騰巴勒珠爾也來得多了,坐在傅恒右首主位,自袖子裡抽出帕子拭了拭額上的汗珠兒,「舅舅,可是個急事兒。昨兒晚我就想找舅舅拿個主意,因舅舅伴駕,也沒空閒,只得早上來了。」
善保素來機醒,生怕有什麼自己不當聽的事,忙起身道,「伯父、額駙大人,既然有國家大事,我就先告退了。」
色布騰巴勒珠爾自幼養在宮中,禮儀素來是極好的,因著急,方沒注意善保,此時細瞧,笑問,「舅舅,這就是探花郎麼?」
傅恒笑道,「額駙也知道善保?」
「我聽永兒說起過,你家的點心很新奇好吃。」色布騰巴勒珠爾明白善保的顧慮,笑著擺擺手,「沒事,探花郎跟著聽聽吧,你們讀書人知道的多,興許能幫著出出主意。」
福康安關切的問,「阿瑪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不妨說出來,或許兒子能幫您想想法子呢。」
「暹邏國使臣來朝貢,先到的京城,偏御駕來熱河,他們一路上快趕慢趕的趕上御駕,昨兒個先在驛館歇了。」色布騰巴勒珠爾歎道,「這些彈丸小國,也不知個禮數。除了貢上的珠玉寶石衣料布匹,還弄來些水果。其中一種,也不知是路遠耽擱,沒放好怎的,壞了,臭哄哄的。」
福康安驚道,「這是大不敬,叫聖上知道一準兒要惱怒的。」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好不好的會影響兩國邦交。
色布騰巴勒珠爾正是為此擔憂,那位可不是什麼好性子,「理藩院的幾位大人快愁哭了,問暹邏國那幾個使臣,偏還不認,硬說就這味兒。切開一個給咱們嘗,驛館叫他們熏得都不敢住人了,哪裡是個吃物兒。」
傅恒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問道,「這東西叫什麼名兒?」
「榴蓮。」
善保吃驚的瞪眼,榴蓮?他沒聽錯吧?
傅恒想了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看到過。」
福康安摸著下巴瞧善保,「你是不是有什麼主意。」
傅恒與色布騰巴勒珠爾一併看向善保,善保抿了抿唇,道,「記得好像是《本草綱目》裡有過榴蓮的記載。」
「哦,對,對,還是你們年輕人記性好。」傅恒一點就通,也想了起來,笑道,「對,《本草綱目》裡有,善保,你還記不記得書裡怎麼講的,是不是這東西?」
「《本草》裡記載其可供藥,味甘溫,無毒,主治暴痢和心腹冷氣。」
色布騰巴勒珠爾焦急道,「是的,舅舅,我手下的幾位大人已經查過書了,可《本草》上也沒說其味兒臭啊。按規矩,今兒我就得代暹邏呈上國書,貢品也要入行宮,這東西直接呈到御前,萬一是壞了的,不說暹邏國落不下好兒,就是我們理藩院也難逃贖職之罪。」
「這可難了,貢品定在國書上列了項目,這時候想換下來也晚了。」福康安口無遮攔,被傅恒狠狠瞪了一眼。你還敢換貢品,你是不是嫌命長了。
善保發了會兒呆,這個什麼暹邏國,他不知道,不過榴蓮還是知道些的,先來不及考慮為啥這會兒人竟然不知道榴蓮,問道,「額駙大人,那榴蓮可是個兒挺大,得這麼大吧,」雙手比劃著問,「得有四五斤的樣子,外頭看去粗糙有毛刺,金黃色兒,是麼?」
「嗯,善保以前見過?」色布騰巴勒珠爾仿若瞧見救星,一迭聲問。
善保心裡覺著好笑,面兒上卻不顯,「我只是聽人說過。這個榴蓮,的確是味兒有些不雅,不過很好吃,」垂涏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託福康安弄幾個回來,善保道,「味兒甘甜糯潤、滑似乳酪。《本草綱目》裡曾有記載,興許是不被當時人喜歡,並沒有流傳下來,我也只是偶然聽幾個洋人提起過,不然也不認得,聽額駙一說倒有些像。」
色布騰巴勒珠爾眼睛一亮,好,不是壞了就好,若是把壞的東西呈到御前,可是大不敬。又問善保,「這東西吃了不會有什麼不妥吧?」
「不會。榴蓮吃了對人身體大有裨益,有『一只榴蓮三隻雞』的說法兒,是大補的東西,一次不要吃太多。吃過榴蓮後,五個時辰內不要飲酒,與酒相克。聽說榴蓮產地,有『典紗籠,買榴蓮;榴蓮紅,衣箱空』的說法,說當地的姑娘寧可把裙子脫下來賣了也要嘗一口榴蓮呢。」
傅恒聽的有趣,笑道,「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
色布騰巴勒珠爾大難得解,亦笑道,「是啊,這樣的東西,聞一下連飯都不想吃了,在人家那裡竟然這樣受歡迎。」
解了外甥女婿的煩憂,傅恒也不吝讚美,「善保果然不愧是探花郎,博聞強識,於各地風俗竟也頗有見地,解了我的一大難題啊。」
善保謙笑,「只是湊巧罷了,我平素就愛看些雜書,跟洋人說話兒,他們又不懂咱們大清的經義,只得說些吃食風俗聽個樂子,哪裡想到這些還有用處呢。」
傅恒越瞧善保越是喜歡,笑道,「這不就用上了。你這個習慣好,光讀那些四書五經,不過是知些做人的道理,博覽群書,方長見識。平常人們說地理風俗,仿佛是沒用的話,打仗的時候,這些都是基本常識。讀書就得像善保這樣,方不是酸生腐儒。」
「伯父過譽了。」
傅恒道,「你今兒有無空閒,乾脆跟額駙過去看一遍那些新鮮玩意兒,有認識的,跟理藩院的人說說,他們心裡也有底。那些個使臣囉嗦半天也說不到點子上。」
善保既然幫了忙,傅恒也不吝於給他一個出頭兒的機會。
色布騰巴勒珠爾也極力附和,他真給這些暹邏人搞得頭大了,一堆東西,見都沒見過。
善保琢磨著,去倒是無妨,只是人家理藩院是正兒八經的專業人士,哪裡用他去指手劃腳,縱然好心,也難保打了誰的眼,別傻呼呼的做出頭的椽子,這不是找著先爛麼。不去又得罪傅恒和大額駙。
善保有些為難,猶豫道,「這個榴蓮只是偶爾聽了一耳朵記得了,那個暹邏國,不怕伯父和額駙大人笑話,名兒都是頭一遭聽。榴蓮是味兒特別,長得也特別,我才敢認。若是別的,都是紙上談兵,縱使知道名兒,不見得能對上號兒。說實話,我還真沒什麼把握。」
善保這話說得實在,他早先把底子打下了,我是聽說的,用耳朵聽來的,就是看書都有出差錯的時候,何況祖宗早有老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關係到進上的貢品,謹慎些也正常。
如此一想,傅恒倒覺得善保不驕不躁,面兒前擺著出頭的機會,都沉得住,嘉許道,「你說的也有理,其他入口的東西雖是奇怪些,還好沒這種怪味兒不雅的。」
善保和傅恒說得投機,還被傅恒一道兒留下,與色布騰巴勒珠爾共用了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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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這人吧,喜歡新鮮物什。
關鍵是,東西光新鮮是不夠的,還得讓他瞧著開心才成。
因事關色布騰巴勒珠爾,傅恒先給乾隆打了預防針,暹邏國有幾樣果子,千里迢迢的運來,很不容易啊。《本草綱目》裡有記載的,有啥啥好處,那兒的姑娘都饞這一口兒,為了吃一口,連裙子都能當掉。
這樣一講,把乾隆逗樂了。
傅恒心裡直翻白眼兒,老色胚聽到姑娘脫裙子的事兒沒個不樂。
乾隆就要傳進來瞧新鮮,傅恒又添了一句,「就是聞起來不大雅,不過,聽說吃起來味兒極好。」
「跟臭豆腐似的?」乾隆笑問,「聞著臭,吃著香。」
「萬歲英明。」您不會早提前得什麼小道兒消息了吧,白讓人您的大女婿著了一夜的急,頭髮差點兒白了。
乾隆有些好奇,「聽說理藩院的人很為這個榴蓮發愁呢,今兒從哪兒打聽出這果子的來歷了?連人家姑娘典當裙子買果子吃的事兒都知道了?」
承認了,直接承認了。不但承認,還反將一軍。
傅恒心裡很想問一句,您聽誰說的啊?仍是恭敬答道,「說來是巧了,奴才是聽善保說的。不愧是萬歲爺欽點的探花郎,見聞廣博。」
「嗯,善保住你家園子了?」乾隆手放在膝上,把玩著腰間的羊脂玉佩。
「是,他早先在咸安宮與福康安是同窗,家裡在熱河也無產業,福康安邀他在園子裡安置了。」
乾隆挑了挑眉,漫不經心,「他們關係還不錯?」
「福康安待人熱誠。善保也會做人。」
乾隆靜靜的思量了會兒,「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