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許久以前,有一位名喚葉限的姑娘,她從小聰明能幹,勤奮善良,然而後母卻不喜愛她,在她父親過世之後,常常叫她到危險的深山砍柴,到湍急的溪邊取水。
一日,葉限取水時,瞧見一條被大魚追咬的小魚,她心生不忍,冒著危險把大魚趕走,未料小魚事後竟圍著她打轉。葉限看了,便把小魚帶回家飼養,將小魚當成最親密的朋友,常常對著小魚說心事,而小魚也彷彿聽得懂葉限的話,常常擺動尾巴應和葉限。
--葉限姑娘出自《酉陽雜俎》改編於淨明書坊南宮籍
秋仲言一進入淨明書坊,濃濃的書香味,立刻竄入鼻端,令他情不自禁深吸口氣。
淮都城內的書坊,無論規模大小,總共十六間,如此多間的書坊,他全跑遍了,但最喜愛的,還是現在踏入的淨明書坊。倘若有人問他喜愛的原因,他想,絕對是因為這兒沒有刻薄的臭銅味的關係。
幾乎每間書坊的老闆,都萬分討厭客人在自家坊內捧書白看,於是會安排僕僮拿著撣子四處探看,只要瞧見狀似有白看書的客人,便會刻意在那位客人身邊揮撣子,假意在清理環境,實則是對客人發出警告。
但淨明書坊卻從不如此,反而在去年初,依照新上任年輕老闆的意思,放了幾張圓凳在采光極佳的花窗下,任客人隨意落坐看書。
當然,這樣做在其他書坊老闆眼中,是極為不可思議的,怎麼會放任客人看書到如此地步?太誇張了,如此豈不是讓銀兩滾出口袋?笨,笨死了!
秋仲言想起先前在花樓裡,不小心聽見其他書坊老闆對淨明書坊年輕老闆的批評,諷刺的扯了下嘴角。
到底是誰笨,要再過幾年才能知曉吧?就他所知,許多客人都喜愛淨明書坊貼心的安排,而據他觀察,打從手上抱著冊子走出淨明書坊的人,也比以往還多人--瞧,現在不就有兩位客人等著結帳,一名客人捧著書出去?
他想著,舉步經過櫃檯,對著櫃檯姑娘伸出食指比了比書坊一角,得來姑娘會意一笑,便熟門熟路經過三面書架子,又拐了個彎後,看見被一群孩子圍繞著的少年郎,不由得發出一歎。
他認識阿籍已經有四年時間,當時阿籍的樣貌與現在幾乎一個樣,半點也沒變,一如往昔的年輕,明明是十九歲的青年,但外貌卻像十五歲少年。
唉,為什麼有人的面目就是可以維持青春?羨慕,真羨慕呀!
秋仲言感歎著,抱臂站在一邊,與孩子一同聆聽已經到尾聲的故事--
「如此過了四年,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晴朗日子裡,趙季和牽著驢子走在路上,突然一名頭髮銀白、鬍子如雪的老爺爺把他喚住,用沙啞的聲音對趙季和說--」
南宮籍咳了聲,裝成年邁老人的嗓音,視線逐一看過孩子們的臉。
「『趙季和,你可以原諒三娘子了吧?她已經陪你走過那麼多的地方,幫你馱過那樣多的東西,這樣的懲罰,應該夠了吧?』說完,老爺爺伸手往驢子鼻頭上一按,驢皮突然裂開來,三娘子從裡頭走了出來,對著老爺爺道謝福身後就轉身離開,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故事到此結束,許久許久,坐在竹椅上的幾名娃兒依然沉浸在三娘子的故事裡,個個瞪圓眼睛看著南宮籍,彷彿透過他便能看見三娘子離去的背影。
過了片刻,一名扎總角的小男孩抬手揉揉鼻子,率先打破岑寂。
「阿籍哥哥,我知道三娘子去了哪裡!」小男孩好得意的大聲宣告。
「哦?真的嗎?小德知道三娘子去了哪裡?」南宮籍瞇起雙眼笑看著小男孩。
「真的真的。」小男孩從竹椅上站起,小大人般的挺了挺胸,「阿籍哥哥,我告訴你,三娘子就在咱們淮都城,住在書院東邊的一條巷子裡。」
「書院東邊的巷子?小德怎麼知道三娘子就住在那兒?」
「因為那裡和三娘子一樣,都開著燒餅店,阿籍哥哥如果不信,可以問小耀,他就住在三娘子家附近。」
被指名的小耀滿臉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總是神秘的人就是三娘子,難怪娘總是要我離她住的地方遠一些……」
然後,孩子們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小耀,你有沒有聽見她半夜磨東西的聲音哪?」
「她現在也是用小木偶、小木牛幫忙磨谷子做燒餅嗎?她真的可以一下子就把種子發芽長大嗎?她是不是養了很多頭驢子?」
「這我不知道,我從來沒靠近過那兒。」小耀苦惱的抓抓腦袋。
「這樣啊……不然、不然等會兒咱們去三娘子家外頭偷看,好不好?」
「好好好,如果三娘子還用小木偶、小木牛做燒餅害人,咱們就抓住她,要她吃下自己做的燒餅!咱們有五個人,一定可以打敗她!」
男孩們興奮喳呼,分派起等會兒抓壞人時每個人的活兒,卻惹得唯一的小女娃滿臉欲泣,扯扯哥哥的衣袖。
「哥哥不要去,小紅會怕……她模樣好可怕好可怕……上回我們經過燒餅店時,三娘子就站在門邊瞪我們……哥哥不是也有看到嗎?哥哥忘記了嗎?」
「哎呀,那你先回家,我要去抓三娘子。」女孩子就是麻煩!「哥哥……」小紅咬著手指,雙眼開始泛起水霧。
南宮籍站起身,摸摸小紅腦袋,看著小鬼頭們滿臉的興致,一副真的打算去打敗三娘子的模樣,忙不迭拉開他們的注意,以免他們真的跑去找那戶人家的麻煩。
「你們幾個,今日的功課都寫完了嗎?小德、小耀,三字經都背妥了嗎?小全,一百遍的『子曰』罰抄完了嗎?小狗子,夫子教的生字記熟沒?明日不是要測試嗎?大胖,我記得你說過今日要幫你娘親灑掃家裡吧?」
南宮籍逐一點名,使一張張興奮至極的臉紛紛垮了下來。
「阿籍哥哥……」
「你們呀,乖乖回家唸書掃地,你們方才不是答應過阿籍哥哥,聽完故事就會回家嗎?」
「可……」
「你們如果不遵守約定,往後阿籍哥哥就不說故事了!哎呀,真是可惜,阿籍哥哥還有許多故事沒說呢。」
南宮籍十分惋惜的口吻,成功讓小鬼們心頭糾結起來,衡量得失後,終於屈服在他的威脅下。
「回家就回家。」小鬼們嘟起小嘴,嘟嘟囔囔。
「這樣才對。小紅,阿籍哥哥交代給你一樣任務,幫阿籍哥哥看著小德回家,不要讓他亂亂跑,你辦得到嗎?」南宮籍一副把某件重責大任慎重交與小女孩的模樣,惹來小女孩用力點頭,立刻緊緊抓住她哥哥的衣擺。
「小紅辦得到,小紅一定看著哥哥回家!」
南宮籍誇獎小女孩幾聲,將幾名娃兒送出書坊後,立刻迎向早在一旁等候的朋友。
「仲言,你來得真是剛好,你上回訂購的《百花傳》,今日早上才包妥放在櫃檯,我才想差人下午送去給你,你就自己上門了。」
「那是當然,我今早掐指一算,知道今日有書可拿,立刻就趕過來,替你省去差人跑腿的工夫咧。」
南宮籍大笑,抬拳捶向朋友舉起的掌心時,聽見秋仲言又說。「我說阿籍,你方才是故意拉開孩子的注意吧?你真認為他們會跑去找『三娘子』?」
「當然,那些小鬼,如果只是孤零零一隻,絕對有謀無膽,但這麼多只湊在一塊兒,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他太瞭解那些孩子。
「可他們再厲害,也能被親愛的阿籍哥哥收服得服服貼貼。」
「羨慕呀?要不,下回讓機會給你,換你說故事給他們聽,待時間久了,你也能夠收服他們。」
「別別別,還是不要,我半點說故事的興趣也沒有,更不想與孩子相處。」和孩子相處是浪費時間、消耗生命的事,他才不會想不開,「不過我倒是對孩子嘴裡的『三娘子』挺感興趣,瞧女娃怕成這樣,臉都白了,彷彿看見魍魎似的,嘖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女人能讓孩子怕成這樣。」
南宮籍怪異地瞧他一眼,「能讓你感興趣的一直是青樓裡的花娘與客人之間的八卦傳言,何時換成孩子嘴裡的人了?」
秋仲言誇張一歎,「最近青樓那邊都沒有新鮮事,快悶壞我了,所以只能拿孩子嘴裡的小事調劑調劑身心。阿籍,別光說我,你一向好奇心旺盛,我不信你這回沒有好奇?」
「是沒有呀。」他又不是對每件事都會產生好奇。
「哈,哪回你不是這樣說?要不,咱們來打賭?」
南宮籍愣了下,隨即嘿嘿笑了,「行啊,用得著怕你。」
「好,夠爽快,我賭半個月……不,說不定還不用半個月,你一定會去找『三娘子』,至於要賭什麼……」
「若我輸了,下回買冊子算你半價,假若你輸,便請我喝三次的大紅袍,如何?」
「行。」嘿嘿,阿籍,你等著認輸吧。
賭局在第十二天有了結果。
他……輸了。
南宮籍抓了抓腦袋,心裡嘀咕著。
回想起來,下賭局的那日,他真的對「三娘子」沒有興趣,之所以再產生好奇,完全歸功於那些小鬼。
原先,他雖然成功拉開小孩子們「抓三娘子」的念頭,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卻沒料到那群小孩子的主意一直延續至前日,天天在他面前喳呼著要打敗壞人,讓他好說歹說才把他們的計劃全數打散…
然而,小孩們收回興致沒錯,可這下換成連續聽上好幾日「三娘子論」的他開始對此人好奇起來,心裡想著,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有這樣大的本事,讓那幾個容易忘事的小鬼這樣心心唸唸?
再然後,趁著今日送新上架的《詩選》給書院老夫子之際,忽然想起「三娘子」就在這兒附近,他管不住自己的腳,就這樣一路尋來了。
「罷了罷了,願賭服輸,反正才賭這麼一回,代價只是冊子半價,又不是一間書坊。」南宮籍聳肩說著,十分看得開。
而今,他站在一間有著兩層樓的房子前,抬頭望向風塵到難以辨認店舖名稱的招牌。
「小德說的應該是這間吧?書院往東數第十條巷子,開著間餅鋪……這招牌這樣不顯眼,若不是仔細留心,恐怕經過十次二十次,都不會發現這兒還有間餅鋪咧。」
說著,伸手推開只開啟一條細縫的鋪門,對著鋪內探頭探腦,才正準備抬腳踏入,突然一股風吹過,讓他猛然縮起身子打了個哆嗦。
然後,他聽見一道小小的聲音,原本不想理會,但正要抬腳進入鋪子時,那道聲音竟然變大聲了,並且帶著焦急。
「小兄弟、小兄弟,等等……」
小兄弟?等等?是指他嗎?
南宮籍心中納悶,困惑的左右張望一番,發現有名婦人站在走往學堂方向的巷口處,四周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難道是在喚我?」南宮籍食指比了比自己,見婦人猛力點頭,便邁開腳步往巷口方向走去,還沒站定在婦人面前,就立刻被握住手腕,扯往巷子轉角。
婦人劈口就問:「小兄弟是想吃燒餅嗎?」
「不,沒有。」
「既然如此,怎會站在那戶人家門前?莫非與那間燒餅店的人有關係?」
「只是好奇那間鋪子而已,與裡頭主人並不相識。」
婦人眉頭一皺,將說話聲含在嘴裡,嘀嘀咕咕好半晌,才又接著問:「小兄弟,你是淮都城人還是打外城來的?」
「我是淮都城人。」
「原來是淮都城人……是打城裡哪個方向來?」
「中央大街。」這位大姐是在身世調查呀?等會兒是不是會問他家裡有多少口人?總共有幾個兄弟姊妹?
婦人聞言,沉吟著。
因為好奇那女人的鋪子,所以特意從中央大街來這兒?在她看來,那間鋪子根本沒什麼值得好奇的東西,反而讓她因為「那件事」成天擔心,就怕那女人與他人交好上,把「那件事」告訴他人……
婦人雙眼上下打量眼前從未看過的陌生少年。
雖然這少年也許只會來這麼一次,但她寧可謹慎小心些,也不能漠視!「小兄弟,小婦人不知到底什麼原因讓你對那間鋪子好奇,但你最好離那兒遠一些,別因為好奇而害了自己。」
「害了自己?」
「是呀。」婦人眼珠子轉了轉,身軀逼近南宮籍,「住在那間屋子裡的女人,身上帶著不好的東西,自從她搬到咱們這兒後,這條原本平靜的小巷裡死的死,傷的傷,害病的害病,氣氛全都陰沉下來……小兄弟沿路過來,難道不覺得這兒比其他巷子更要安靜無人嗎?」
南宮籍沉默。
婦人以為他認同自己的言語,於是繼續開口。
「唉,小兄弟,你可千萬別以為這兒從前就這樣陰沉呀,咱們這兒以往都還有許多孩子會在外頭玩耍,好不熱鬧,可惜現在變成這樣,甚至還搬走七、八戶人家。還有還有,其實不只是那女人有問題,連她身旁的那個孩子--」南宮籍不等婦人說完,便打斷她的滔滔不絕。
「這位……」他看著婦人,覺得本來看著還算順眼的面容,現下卻因為她的言語而醜陋起來,「這位老大嬸,真不好意思,因為有些事情等著我忙,恐怕無法與老大嬸閒話家常,告辭。」
說完,刻意忽略那聲「什麼?:老大嬸?:」的高亢尖叫,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真是後悔方才理會婦人的行徑。
身上帶著不好的東西?竟然認為生老病死的現象當成是個過錯,甚至把這樣詭異的過錯推在那戶人家身上,真是莫名其妙,毫無道理。
再次回到燒餅鋪前,南宮籍沒再站在門前探望,而是直接一腳踏入鋪內。這間餅鋪的店堂是他瞧過最小的了,四周繞上一圈,恐怕不需要百來步。堂裡安安靜靜,中間擱著兩張木桌,桌面上空蕩蕩的,並沒有招呼客人的茶壺與茶杯,至於長板椅子,則整整齊齊放在木桌的四邊。
「有人在嗎?請問有人嗎?」由於並沒有人出來招呼,於是南宮籍扯開嗓子喊。
他站了片刻,依舊沒聽見任何回應,也沒看見任何人影。
「莫非是在後頭,所以沒聽見我的聲音?」
望向最裡側牆面上的深藍色粗簾,他想了一想,走上前,將粗簾掀起一角,以為會看見曲廊,卻沒想到後方就是個露天的小園子了。
他還來不及感歎這裡的狹小,立刻被門檻邊的一張圖給吸引住目光。
他別身拾起,雙眼漸漸瞪大。
「這是……」
紙面上畫著一位人首蛇身的女人,她有著一雙大眼兒,雙手盤在胸前,小小嘴唇嬌嗔的微噘著,一頭長髮綰成垂鬟分肖髻,體態不若當今畫風那樣削瘦修長,而是肌理豐盈,珠圓玉潤,下身的蛇尾巴則鬆鬆捲著,一副十分安然輕鬆的模樣。
這幅畫的筆法,就連南宮籍不懂繪畫的人也知道是拙劣的,拿去畫鋪賣,絕對不會有人願意收購。
但……但……
可愛!就是可愛!
天,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能在這個地方發現心儀的畫師!這樣的畫法,是他尋找三年,始終尋找不到的呀。
南宮籍抓著畫紙,激動又興奮的四下搜尋。園子小就是有個好處,讓他不必費心費力,輕而易舉尋找到畫師。
畫師正在作畫!
他雙眼一亮,三步並兩步湊近畫師。
畫師是名姑娘,身高只及南宮籍的肩頭,一頭長髮鬆鬆綁成一股辮子,身穿淺灰色衣衫,袖綰半卷而起,露出白皙的下臂。她看著畫紙的眼神專注而明亮,嘴唇彎翹著,纖細的手腕在半空滑動,一下子便在畫紙上勾勒出好幾道痕跡。
或許是因為南宮籍的視線太過熱烈,終於引來她的注意。
她抬起腦袋,一張臉轉向南宮籍。
南宮籍此時得以看清畫師的樣貌,她生著一張瓜子臉,並有著一雙清澄的杏眼,鼻子秀挺,粉嫩的嘴唇微薄,是一位讓人見了,會情不自禁朝她咧嘴輕鬆一笑的溫婉清麗的姑娘。
而在南宮籍打量著畫師的同時,她也跟著打量眼前的陌生少年。
只是,比起他突兀出現在自己的家,她更驚訝並且困惑於他避也不避的望著自己的態度。
為什麼?為什麼他半點反應也沒有?
她秀氣的眉頭因為疑惑而蹙起。
尋常人見到她,都會驚恐害怕,為何他卻能毫不迴避的望著自己?他……不怕她嗎?
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南宮籍卻搶先興奮地開口。
「『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姑娘,你畫的是雷公,對吧?」
她輕輕點了下腦袋,困惑更深了。他為什麼會如此興奮?是因為她的畫嗎?這位少年怎麼這樣奇怪?
「姑娘,你要不要與我合作?」心裡澎湃激動的南宮籍,完全沒留意眼前姑娘的迷惑。
「什麼?」塞滿疑惑的腦袋,完全跟不上他的步調。
「我心中一直有個念頭,只是遲遲尋覓不到適合的人選,而今可終於讓我找到了!姑娘,你要不要同我合作?不,請你一定要與我合作!拜託你!」
「和你……合作?」
「是的。」
然後,南宮籍原本對「三娘子」的好奇心全然被洶湧澎湃的興奮給壓了下去,哇啦哇啦開始使出全力,努力說服畫師與他合作一事。
半個時辰不到,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