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失手
來自大摩國的使團自然也會受邀在春獵第一天的下午跟著天朝的皇帝和臣子們一起跑馬打獵,對於這幫人好奇者不在少數,待他們騎了馬由帳篷區走過來時,大多數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望過去,遠遠地看上去這幫人與天朝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髮型和衣著略奇怪些罷了,然而當他們走至近前,那人人都生著的灰綠色的眸子在陽光下看起來就顯得異常古怪和冰冷了,透著一股子掩都掩不住的野性和兇悍氣息,被這樣的一雙眸子盯在臉上,就好像是被一群狼或豺掂量著吃下肚的可口程度一樣,讓人由衷地從心底裡感到不舒服。
不過這裡沒有人會因此而生出膽怯——這可是天朝的地盤兒。
眾天朝人面對這幫異族的盯視都只面色淡淡八方不動地等在馬上——自家皇上還在前頭浪呢,騎著人那龍駒穿著人那金甲來來回回地檢視人那親兵,這些親兵可都是兵中精銳啊,那精氣神兒棒棒的,本次既負責保衛皇上的龍身安全也負責向著那幫外族異國的傢伙們展示天朝的武力。
皇上浪來浪去地顯擺了一陣自個兒今天穿的這身新打制的金甲衣,見把自家臣子們的狗眼都晃瞎了,這才心滿意足地調轉馬臀,旁邊金貴兒尖著嗓子喝了一聲,便有號角吹響,眾臣山呼,皇上揚起手中金鞭,照馬臀上一抽,人就躥了出去,後頭十數名貼身侍衛緊緊相隨,再後頭是親兵,再再後頭才是大摩國的使團和按品階排開的本朝臣子們的隊伍,臣子攜帶來的家眷們在最後面,這個時候可沒有他們出風頭的空間,這個下午只是皇上的show time。
這屆皇上雖然不是文武雙全,但騎射那也是必學科目,自己個兒沖在所有人的前頭,春風拂面,眉開眼笑。眼見著進入了獵物稠密區,皇上取了自己的金弓金箭,在馬上不緊不慢地搭好,拉開,這還沒來得及先熱熱手呢,撲啦啦一頭豹子就從旁邊的灌木叢中被扔了出來。
「……」朕日你們個麻辣菊花!這特麼還有把獵物往外扔的?!皇上快要氣死了,這是有多不相信他的箭術!這豹子奄奄一息的都他娘快死了好嘛!扔出來掉在地上都摔成鬥雞眼了好嘛!這誰安排在這兒的蠢貨?!就差沒直接跑出來把獵物掛他箭上了啊!
皇上沒理會這隻豹子,徑直駕著馬跑了過去,後頭烏泱泱的一片人繼續跟著,皇上不動箭誰也不敢動箭,皇上不駕馬飛奔誰也不敢駕馬飛奔,於是就這麼看上去很挫的樣子一直跟在後面,後頭的人只能看到前頭的人的後腦勺和他們身下的肥碩的馬屁股。
皇上一路往前跑,連續無視了被丟在他馬前不遠處的一頭虎一頭狼一頭羊一隻野山雞,最後瞄準了遠遠一頭野山豬——想讓朕打虎打狼打豹,這麼拉風的事朕早幹膩了,朕今兒就是想打豬,且看你們能把朕怎樣!
犯了中二病的皇上興高采烈地沖著那野豬放出一箭,箭才出手就聽得身後地動山搖地一片呼喝:「吾皇威武——」唬得皇上一哆嗦險沒從馬上歪下來。
所幸那一箭正中野豬,野豬應聲而倒,立刻便從皇上身後躥出去幾名騎馬侍衛,翻身下馬將那豬簡單處理了一下子後高高舉起來,引得臣子們又是一片歡呼。
真沒意思啊。皇上心想,打個獵也得被哄著,當朕瞎嗎,那豬沒精打采的不定餓了多少天,跑都沒勁兒跑了。自從當了皇帝,哪一天不是在這樣的被人哄著打了一頭又一頭的半死的「豬」?自從當了皇帝,這世上就沒有了真正的豬,自從當了皇帝,這世上就沒有了自己做不到的事。
沒意思,真沒意思。
所以我才一點都不想當皇帝啊。
這世上大概除了清商,不會再有人相信,朕,一點都不想做皇帝。
皇上勒住馬,抬了抬手,立刻有侍衛跑上來,「去叫清商過來伴駕,」皇上說,「讓燕二痞子也來,還有袁哢嚓杏、柳光棍兒、秦白麵……」劈哩啪啦地數了一串綽號,好在侍衛是個老員工,綽號都能對得上人,趕緊領諭去辦了。
同時被領來的還有大摩國的使團,這也是待客的應有之意,皇上率先開了箭後再由客人陪著皇上開,然後大家看著客人開,客人開了才是臣下們開。
客人們身穿異國異風的射獵服,這要讓燕七看見一準兒會說「這特麼不就是古代版迷彩服嘛」,許是跟大摩國的主要天然環境有關,這些由深深淺淺不同色值的綠色染成的射獵服更適合在草原或林間偽裝,便於獵取野獸。
因而大摩國使團的人們看著天朝皇帝一身黃金甲的目光就像在看個傻X——這一身金燦燦帶反光的衣服隔著十萬八千里就把獵物嚇跑了好嗎!
皇上哪管這個,金燦燦地扭著頭正和他家清商說話:「這匹月光千里白騎著如何?」
月光千里白是燕子恪此刻的坐騎,前幾天才剛從皇上手裡要走的,一身亮白的皮毛宛如月光,太陽底下一照就像加了星芒和柔光濾鏡一般blingbling地燦然閃爍。
燕子恪是文臣,平日也用不著騎什麼極品馬來浪費資源,今兒約許是為了給皇上撐場子,又許是臭美的毛病犯了,反正是把從皇上那兒搶的馬給換上了,自個兒也穿得漂漂亮亮的,龍葵紫的修身袍子,銀毫微閃的絲線繡著流水雲紋,腰間一圍亮銀腰帶,下頭一雙特別霸道總裁范兒的直筒黑靴,而最讓人驚掉眼珠的是這位居然也帶了弓箭!往年不管春獵還是秋獮這位可從來都是只幹騎馬不玩兒箭的!所有人立刻查找自己的記憶存儲發現還當真從沒見過這位射箭!
好吧,雖然騎射是每個官學子弟必學的課程吧,但……嗯,本朝最著名的一條蛇精病拉弓引箭的妖姿還真是挺讓人期待的呢。
「騎著很好。」蛇精病正回答金燦燦的皇上的話。
皇上很高興:「朕那裡還有一匹『秋色一天青』……」
「謝皇上賞。」蛇精病反應特別快地道。
「……」沒特麼說要給你啊!朕只是想要顯擺顯擺啊!顯、擺!明白嗎?!臭不要臉!
皇上不想理自己的愛卿了,轉回頭去一夾胯下龍駒:皮皮蝦我們走。
皇上一馬當先,身後緊緊跟著幾名最頂尖的侍衛隨護,左邊是大摩國使團,右邊是才剛叫過來的那幾名臣子,在寬闊的獵場草原上馳騁起來,才剛射中的那頭大野豬是每次狩獵必走的「第一箭要射中重量級獵物才能彰顯皇帝龍威」的流程,之後就可以隨意些了,射野雞射兔子,酒要過三旬才酣,獵物要一口氣打三隻才能一本滿足,所以前三箭都是皇上的秀,這在天朝的君臣之間也早已形成了默契。
皇上扯起弓,瞄準前頭瘸瘸拐拐跑著的一頭黃羊,心裡快把圍場總管給罵翻了,朕他娘的一口氣吹過去都能把這殘疾羊吹死,朕的箭術在你們心裡難道就只能射死一隻殘疾羊?!
生氣歸生氣,這羊不想射也得射,箭都舉起來了,總不能再放下,旁邊就是大摩國的使團,被他們看在眼裡怕是還要當他這天朝皇帝連個瘸羊都沒信心射,帶著一股子怨氣,皇上這一箭十分不開心地射在了那羊的屁股上,羊慘叫著向前又跑了幾步,最終還是一頭栽倒在地上,皇上看都懶得再看一眼,調轉馬頭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後面是呈弧形圍括之勢的黑壓壓的大尾巴,臣子們山呼著吾皇威武地繼續跟著他在後頭騎馬乾跑。
沒意思透了。皇上愈發沒了精神,瞟見前頭不遠處又一頭看起來有些傻的獐子,心不在焉地舉起了弓,拉開,射出去,箭支在空中劃出個不緊不慢的弧線,豈料才飛至射程一半處,那傻獐子突然間智力上線,一扭屁股就要開逃,後頭眾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大的不妙!皇上這一箭要射空!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裡突地飛出一支冷箭,在半空劃出一道綠影,速度快、力量猛,以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速度直取那獐子——眼尖的臣子不由瞳孔一縮——綠漆箭杆,是大摩國的人!
——事情要大!這獐子要是被大摩國的人射中,皇上的顏面何在!天朝的尊嚴何在!
誰都不相信在狩獵之前沒有天朝專門的官員給這幫大摩國的傢伙講過天朝禮儀,他們明知前三箭都應是天朝的天子先射,此時還要強行出手,這分明是挑釁!
——怎麼辦?!
所有看到這一幕、想至這一層的人都將心臟吊到了喉口,諸般思緒不過就在一閃念,一閃念能有多快?再快的箭速也比不過一個念頭的產生速度,可就在眾人這念頭還在腦中成型的功夫,又是一支烏黑利箭刺了出來,比那支綠漆箭還要快、還要猛,使得這前後射出的三支箭竟然在同一時間沿著不同的軌跡到達了幾乎同一個點,隨即便聽得「叮叮」兩聲響,三支箭撞在一起後開花似地分別彈向了不同的方向,再接著便是那獐子的慘叫倒地,眾人含著自己的心臟急忙向著場中看去,卻見射中獐子的是皇上那支金漆燦燦的箭,而另兩支箭卻已插入不遠處的草地中,一綠一黑,兀自顫動著箭羽!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
眾人還在驚愕中,忽見有人翻身下馬大步行至皇上的龍駒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道是:「臣有罪,失手脫箭,擾了聖上射獵,請聖上降罪!」
——燕子忱?!眾人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方才那支黑箭是他射出去的呢?「失手脫箭」——怎麼可能!堂堂的百勝將軍燕子忱怎麼可能會——啊!原來如此!
文臣們反應過來靠的是頭腦分析,總要慢上半拍,可武將們卻早就憑藉直觀地見證那一箭的過程明白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遲於皇上與大摩國使者出箭的燕子忱,用他的這一箭非但撞開了大摩國使者妄圖羞辱天朝羞辱皇帝的那一箭,還順帶撞正了皇上的那一箭讓其正好射中了獵物!
——這是怎樣匪夷所思的反應速度、出箭速度、判斷能力、計算能力和箭法啊!非但保全了皇上的顏面,還直接鎮壓破壞了大摩國使者不軌的意圖,更是向這幫傢伙展示了天朝人高超精絕的武力!
——太不可思議了,太可怕了,太強大了!縱是箭神塗彌,能做到的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吧!沒想到啊沒想到,天朝竟然是臥虎藏龍能人輩出!曾以為一個塗彌就已是不世奇才了,沒成想這裡竟然還有一個!
過去的十多年,這個燕子忱都只待在塞北,朝中民眾對他的瞭解實在是寥寥,唯一知道的只是這個人很能打仗,從無敗績,但這個人究竟有多厲害,沒有人親眼見過,沒有人能有清晰的概念,可今天這一箭,仿佛就像戰場上一聲嘹亮的號角,瞬間收集了所有人的目光,並藉此展示出了他令人震顫的鋒芒。
又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每個人的心裡此刻都在這麼想著,燕家以前不好惹,現在,更不好惹。
前頭皇上正和顏悅色地讓燕子忱平身,替他保住龍顏的功臣他怎麼會去責怪,安撫了幾句後直接就讓燕子忱上馬留在了身邊,那廂大摩使團裡也下馬過去個人,沖著皇上單膝跪下,用生澀的中原話請罪,也說什麼自己失手脫了箭,請天朝天子莫要怪罪云云。
大摩國到底不是天朝的附屬國,所以言辭間也沒有那麼的誠惶誠恐,皇上垂眸看著馬前這個灰綠眼睛的醜八怪,心下先一連罵了十八聲「大傻比」,臉上才慈祥地笑道:「平身吧,想來你們也是見獵心癢,一時失態不致獲罪。」不用「失手」用「失態」,一字之差就給大摩使者定了個「浮躁魯莽、上不得檯面」的性。
皇上再中二也不能拿兩國關係任性,一次翻臉一句開戰,賠上的很可能是數年的時間、上百萬兩的雪花銀,和無數百姓的性命,當然,天朝從不懼與任何國家或外族開戰,天朝奉行的是先禮後兵,如今已給了你們一次禮遇,再若蹬鼻子上臉,呵呵。
大摩使者有些悻悻地回到使團的隊伍裡,一團人都向著方才那名天朝武將看,見那人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皮毛油亮的高頭大馬上,垂著眼皮似笑非笑地睥睨著他們,絲毫不掩飾他面上的囂張淩傲,幾十雙灰綠眼睛裡立時便激起了一片凶光。
——這當然不是該體現天朝謙遜美德的時候,在天朝的地盤兒想折辱天朝的至尊,能給他們這樣的態度已算是極度收斂的了!
皇上也算是獵夠了三樣獵物,本來就興致缺缺,再被綠眼怪們一摻和就更沒什麼心情再騎馬到處浪了,示意金貴兒傳諭給眾臣可以自行去射獵,然後自個兒就帶著親衛叫上燕子恪哥兒倆閃了。
皇上閃了眾臣卻不敢閃,總得縱馬馳騁一會子給皇上捧夠場才行,因而就各自打馬持弓散了開去,大摩使團也找了個方向跑遠了。
「莫日根,你剛才太魯莽了!」大摩國使團行至一處沒有天朝人所在的僻靜草丘後,為首的一個對方才出箭的那一個斥道。
「怎麼?!我們這次來這兒不就是為了宣揚我大摩的武力、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嗎?!」莫日根冷哼,「剛才如果不是你攔著我,我早就給那混蛋個好看了!我告訴你,這口氣我咽不下,我是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那混蛋踩在腳下的!」
「宣揚武力當然是要做到的,」為首的陰沉著灰綠眼睛,「但不應該是剛才那樣的時機!在此之前他們的官員已經提醒過我們,前三箭是屬他們的皇帝的機會,任何人不許搶,如果我們明知故犯,很可能會激怒他們的皇帝,那麼我們隨後的任務將很難完成!你要分清輕重,莫日根!」
莫日根哼道:「哦,那麼你認為什麼樣的時機才是好時機?他們的春獵只有五天時間,只有在春獵的時候才是我們展示武力的最好機會,難不成你想讓我在他們的朝堂上舞刀弄劍?」
為首的看他一眼,並沒有因他的無理而生氣,目光向著遠處時不時閃過的天朝人騎馬的身影看過去,陰陰一笑:「這裡當然是我們展示自己的最好戰場,你要知道,無論在哪裡,年輕人總是最容易受到挑撥的對象,我們至少要有一個『不得不』武力示人的有力理由,讓他們來一個自取其辱,這樣的效果會好過由我們主動動武的數倍,對他們造成的打擊也更重,明白我的意思嗎?」
莫日根若有所思地亦望向那些天朝人騎馬奔跑的方向,嘴角慢慢勾了起來:「要在那些小雜種裡挑一個倒黴蛋嗎?很好,我已經看中了一個。」
大摩使者們齊齊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鎖定了那個即將成為一台精彩大戲導火索的可憐的倒黴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