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忠犬
「……小七?你怎麼了?」武玥嚇著了,連忙拽過燕七急問。
「哦,沒事,」燕七的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沒有表情,「箭神可真厲害。」
「是吧!」武玥就以為燕七也是被這神技驚著了,立刻放下心來眉開眼笑,「以前總聽人說他的箭法有多神,我先還不信,今兒可算見著了,不得不服氣啊!」說至此處忽又略略收了喜色,輕輕歎了一聲,「唉,我原不該如此激賞此人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十二叔也不至於……不過身為武者,自該是道理分明,強就是強,贏就是贏,一碼歸一碼,他實力擺在那裡,也確實該受到尊敬和喜愛。」
「你十二叔怎麼了?和箭神有什麼瓜葛?」燕四少爺在旁邊耳尖聽到,忙湊過來問。
武玥猶豫了片刻,方低聲道:「十二叔早些年在軍中立下不少戰功,那時正如日中天聲名赫赫,後來不知怎麼就和箭神有了衝突,兩人約定比箭定勝負,倘若箭神輸了,便一輩子不再碰箭,而倘若十二叔輸了……就卸甲辭官,一輩子不得出仕……」
結果不言自明。
一個正值人生最好年華、正當大展抱負鴻圖、正要邁上巔峰鑄就榮耀的心高氣傲的年輕人,讓他一輩子再不能做官當兵,不能建功立業,不能馳騁沙場,不能展示才華,不能再證明自己——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賭注。
眾人一時沉默,儘管心裡對於武長戈究竟與那位箭神是因為什麼事情才結了梁子而好奇得要死,可這種事畢竟不好問出口,只得強自按下不提。
湖面上此刻已亂成了一片——不管秦執玉這一下失誤是不是有意,都已夠得上「意圖弑君」的嫌疑了,早有皇帝的護衛一擁而上將她綁了,鬧哄哄地拎到了龍船上去聽候發落。
眾人便都密切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這大節下的,若是為著這個殺掉一個才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也著實太令人唏噓了。
喬樂梓身為京都知府也被一艘輕巧迅捷的舲舟劃過來接到了皇帝的龍船上去處理該事件,餘者眾人紛紛低聲議論,燕七立在舫欄前,遠遠地望著那巍峨輝煌的豪華龍船。
「你認識那個人?」燕九少爺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在耳邊。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最瞭解他的姐姐,那也就只有他這個與之相依長大的親生弟弟了。
「不認識。」燕七道,目光有些淡而遠,遠得甚至不僅僅只是穿過了距離和時間,「只是不小心想起了故人。」
故人。
他的姐姐才不過十二歲,進入錦繡書院之前甚至極少出得府門,她的朋友圈子,無非是武玥陸藕和崔晞。
何來故人?
「小七,」武玥湊過來歪著頭沖燕七笑,「我問你,你覺得同箭神比,你的箭法能到他哪裡?」
「大概到膝蓋的位置吧。」燕七道。
「……」
「當然,如果他很高,那就到腳脖子那裡。」燕七補充道。
「……夠了。」
直至夜幕降臨,滿湖滿河上的船舫都燃起了燈籠,龍船上才傳出了消息:皇帝赦免了秦執玉的「無意冒犯天顏」,甚而還大開天恩,特許由那位當世箭神親自將她送出了龍船,一直走上甲板。
所有的人都抻直了脖子睜大了眼睛希圖能夠一睹箭神真容,然而身在岸上的人距湖心的龍船實在是太遠了,天色又暗,根本什麼都看不清;身在湖中舫上的官員和官眷們,有的是見過這位箭神的,沒見過的也在抻著脖子看,奈何龍船甲板上層層密密地圍了太多的侍衛,根本無法看到裡面的人。
夜風吹動著湖波,湖波推湧著畫舫,不經意間,燕七所在的這條船變換了角度,正巧讓她的目光穿過那龍船上的人牆縫隙,看到了那個人。
閑倚雕窗折海棠,不勝煙雨濕羅裳。
原來是他。
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讓這個節日變得更為令人愉快,風波既平,煙花便起,映亮了湖岸,彩飾了人間。皇帝打道回宮,送走了老闆的民眾們終於可以毫無壓力地盡情享樂了——白天雖然落幕,可節日還遠未結束,對於盼望著縱酒放歌縱意狂歡的人們來說,真正的歡樂才剛剛開始呢!
一些較為矜持的官家不好太過放縱,皇帝撤退之後也就跟著各回各家,愛玩兒的官眷則還留在湖上,點起燈籠鋪開宴席,吹起笙簫跳起舞蹈,普通百姓的船也被允許下湖了,一時間河中畫楫櫛比如鱗,幾無行舟之路,歡呼笑語,遐邇振動,萬船燈火,輝如星龍。
「最後也沒能看成向箭神挑戰。」武玥遺憾地道。
此刻畫舫正緩緩向著湖岸劃去,五六七加上燕九少爺,四個人年紀尚小,家長是不允許在外面徹夜瘋玩兒的,所以只得各回各家,燕大燕三燕四哥兒仨一上岸就跑了個沒影,崔家人也登車上馬,與眾人告別離去。
待武玥陸藕分別被家下接走,燕七就和燕九少爺帶著一枝等在自家馬車停放之處,其他人還在湖上慢慢往回劃。
姐弟倆正慢吞吞地賞著夜景,就聽見近岸處的一條船上有人向著這廂叫:「燕小胖!過來和我們一起玩兒!」
燕七擺擺手:「得回家,你們好好玩。」
「才這個時候,回什麼家啊!」那聲音已經飛快地由遠及近,見元昶換過了衣服,一路騰躍地落到了燕七面前,「走,跟我們遊湖去!昨兒贏了比賽不是說好了?等今兒贏了龍舟一併請你們去喝酒,也不必去酒館了,我姐夫借了條畫舫給我,咱們去舫上玩,有許多好吃的,全都給你留著呢,走走走!」
「留到後天我去書院你給我,我得回家,否則祖母要說的。」燕七道。
元昶:「……」這貨最惦記的始終還是食物。
「真沒勁你燕小胖,」元昶倍感掃興,「你若不去,我就把給你留的好吃的全吃了!」
「什麼仇什麼怨。」
「那你到底去不去?!」
「還是不去了。」
「……哼!不去算了。」元昶說完卻也不走,直管凶巴巴地瞪著燕七,忽聽得湖上又有人向著這廂叫:「元昶!你在幹什麼?!我找了你老半天!」說著那人也飛一般地跑過來了。
近前看時見是秦執玉,看了眼滿臉不耐煩的元昶後便將目光落在燕七的臉上:「咦?怎麼又是你?!」
How old are you。(怎麼老是你。)
「元昶你幹嘛?!為什麼避著我跑來找她!」秦執玉一扯元昶胳膊質問道。
「我找誰關你屁事!」元昶甩開秦執玉的手,臉上的不耐更濃,「別老跟著我!」
「怎麼不關我事?!皇后娘娘讓你帶著我玩兒的!」秦執玉惱道。
「我可沒答應!」元昶也惱道。
「娘娘的話你敢不聽?!」秦執玉提聲道。
「我聽不聽關你屁事!」元昶很是暴躁。
「是不是因為她!?」秦執玉用手刷地一指燕七,「她到底什麼人讓你總這樣上趕著貼過來?!你是不是喜——」
元昶倏地伸手死死捂住了秦執玉的嘴,帶著幾分羞惱地咬牙道:「我警告你秦執玉——別給我亂說話!否則你知道我的性子!」說罷一臉厭煩地放開了她。
秦執玉轉著眼珠,在元昶臉上看了幾眼,又在燕七臉上看了幾眼,撇著嘴哼笑了一聲,卻和燕七道:「我看了你們同雅峰綜武隊的比賽,看樣子你的箭法確實不錯,過幾輪便是錦繡對蘭亭了,湊巧我也被選入了蘭亭的終極隊,你我總有對上的一天,與其等到那日,不如就在今天,讓我領教領教你的箭上功夫,如何?」
「我今天沒有帶箭。」燕七道。
「秦執玉你有完沒完!?」元昶吼道。
秦執玉瞟著他:「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你們男人少摻和。她既敢入綜武隊,就當有膽子接受旁人的挑戰!否則你難道不怕我將這事說出去,令大家都瞧不起她?」
「你一個習武的去挑戰她一個不懂武的,這算什麼堂堂正正?!」元昶怒道。
「我不用內力就是了!」秦執玉道,說著不再理會元昶,只管盯向燕七,「怎麼樣,到底敢不敢與我比?!」
「燕小胖,別理她!」元昶喝道。
「你姓燕啊?」秦執玉上上下下打量燕七,「燕子恪是你什麼人?」
「我大伯。」燕七道。
「他當真有斷袖之好嗎?」秦執玉問。
「(-_-)……」
「方才在船上我看見皇上賞了他一對金魚兒,竟是朱頂紫羅袍,據聞此種魚我朝統共只有四對,都養在皇上的金魚池裡,連閔貴妃想要皇上都沒給呢。」秦執玉繼續八卦道。
「那是他直接找我姐夫要的!」元昶哼道。
「真的嗎?!他好大的膽子!」秦執玉驚訝不已。
「……因為我姐夫賭船輸給他了。」
燕七:「……」
「他連皇上都敢贏?!」秦執玉更驚訝了。
「那有什麼,願賭服輸。」元昶很不把他姐夫丟面子當回事。
「所以你到底肯不肯與我比箭?!」秦執玉問向燕七。
熊孩子的思維就是這麼跳脫。
「我今日不大想比。」燕七道。
「那你什麼時候想比?」秦執玉皺眉追問。
「如果錦繡在與蘭亭的綜武賽上輸了的話,我就同你比。」燕七道。
「好,一言為定!」秦執玉搞定了燕七,轉頭沖元昶道,「我看見皇上撥了條畫舫給你,你帶我去玩兒!」
「我們舫上全是男人,不要女人!」元昶冷臉道。
「你騙誰!?我剛才聽見你叫她上船了!」秦執玉惱得一指燕七。
「她跟男人一樣!」元昶也惱道。
「……」喂喂。所以我一直以來其實是個男胖子嗎。
燕七被這兩個人吵得頭疼,所幸燕家其他人所乘的船已經靠岸,男孩子們除了燕九少爺和燕十少爺,其他的人早就跑光了,小姐們都還老老實實地在,簇擁著老太太和二位太太陸續上車,打道回府。
燕七坐在馬車裡閉目養神,車窗外的星如雨、花千樹在耳邊漸離漸遠,一股巨大的黑暗與靜寂的洪流向著周身席捲過來,沖走了所有的溫度與聲音。
這是上一世,她死時的感覺。
那真是,讓人又冷又疼。
而又冷又疼的,是她那顆強大的心。
馬車的車窗忽然被人從外面敲響,黑與冷驟然退卻,煙花流彩與滿城歡動重新回到了世間。燕七睜開眼向外望,見元昶的臉貼在玻璃上,拉開窗扇,他便伸進一隻手來,「拿著。」塞了什麼東西在她手裡,然後就扒在那裡擠著眼睛沖她笑。
是一枚小巧精緻的角黍,已經涼了,清香還在。
「我姐夫龍船上的禦廚在湖上現做的,我嘗著味道不錯,就……咳,就藏了一個。」元昶眼睛不自在地瞟了瞟坐在燕七對面的燕九少爺,那貨揣著手垂著眼皮,一副老和尚打坐入定狀態。
「謝謝啊。」燕七說,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真香。」
元昶揚起嘴角,星如雨落在他黑亮的眼睛裡。
馬車飛快且顛簸,元昶不知是如何扒在車廂外面的,身形穩得就像站在茱麗葉窗外露臺上的羅蜜歐,年輕的臉龐五官分明,上面有明山淨湖空氣陽光。
又亮又暖,生命鮮活。
「我走了!」元昶隨便擺了下手,轉身沒了蹤影。
「呵呵。」燕九少爺打坐完畢。
「幹嘛。」燕七開始剝粽子。
「這個是不是就叫做『忠犬』?」燕九少爺慢悠悠地問。
「你知道的太多了。」
……
女人們回到家裡時已是人困馬乏,畢竟湊熱鬧也是要付出體力和精力的,因而也沒有再聚到一處閑坐,向燕老太太請了安之後就各回各院了——燕老太爺還在外面玩兒呢,畢竟人家也是男生。
燕七回到自己院子,見一派的安靜,留守的下人們都跑去大廚房領府裡賞的粽子了,也沒有留明火,哪兒哪兒都是一片漆黑,唯獨書房亮著一盞燈,燕七漫步邁進房去,向東一拐進了書房。
見她臨窗那張大書案上風鈴草式的琉璃燈正燃著暖黃的光,光影下一只水晶玻璃魚缸放在那裡,魚缸裡沒有鋪雨花石也沒有養水草,只有兩尾朱頂紫羅袍,擺著天真可愛的娃娃臉悠游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