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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第281章
第281章 人鬼

  「快別鬧,崔伯母會剝了我的皮。」燕七和崔晞道。

  「你走了,我在京裡待著沒意思。」崔晞兩根手指轉著杯子,琥珀色的茶水在裡面蕩來漾去,幾次到了杯沿,卻是像受魔力所控一般一滴也不會灑出去。

  「誒,我跟你說,崔暄要是知道這事他能連十二指腸都吐出來扔我臉上你信不信。」燕七歎著,說走就走的旅行半步還沒邁出去呢就是一身牽掛。

  這滋味是她上一世夢都夢不到的。

  真是又甜又酸又暖。

  崔晞垂著眸子出神,半晌複問:「打算什麼時候走?」

  「過完年吧,中間還有好些事要辦,不知錦繡有沒有休學手續這回事,還得弄路引,準備些行李啥的。」燕七道。

  「定好了日子便通知我。」崔晞道。

  這是鐵了心的要一起走。

  「……崔大人和崔夫人那裡你怎麼說?」燕七看著他。

  「什麼也不說,直接走。」崔晞道。

  「你這是要急死他們,」燕七搖頭,「快別任性,除非他們親口同意,否則我也不走了,隱姓埋名活在京都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慢慢長毛髮餿,你到時記著給我送飯。」

  崔晞將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放,抬眸看著燕七笑:「早點定好日子通知我,我保證我爹娘到時親自送我出城。」

  「……看把你能的,就這樣吧。」燕七道。

  這廂正說著話,忽覺玻璃窗外被誰遮了光,一張大臉晃了一下子,緊接著便聽見外面有人高聲道:「在這兒呢!」門開處一群人嘩啦啦湧進來,直奔著燕七就擠了過來:「燕七小姐!你當真是箭神的師妹嗎?能否代為引見?」

  「燕七小姐,你既與箭神同一師門,可否就箭技一途指點在下一二啊?」

  「燕七小姐!敢問你與箭神師承何人啊?」

  「燕七小姐!請問今年芳齡幾何?可有說親?」

  燕七:「……」連這種問題都能問出口這是急成什麼樣了啊?!

  「燕七小姐!燕七小姐……」

  軒館裡瞬間亂成了一鍋粥,燕七長這麼大都沒被人如此愛戴過,讓人團團圍住,想跑都跑不了,不得已站到椅子上去,居高臨下看著眾人:「請各位聽我一言。」

  眾人見她說話,連忙靜下來眼巴巴瞅著她。

  燕七便道:「我不是箭神的師妹,我是怨鬼妖狐,附身於燕家七小姐身上……」

  「籲……」眾人齊聲噓她,乍一聽還當是進了德雲社專場。

  「你們不信啊?」燕七問。

  「不信!」眾人齊聲道,「別鬧了燕七小姐,我們可是誠心誠意來向你請教的!」

  「你們不信,那是誰傳我們小七是鬼狐附身啊?!」武玥的聲音在下頭適時響起。

  「燕家七小姐若是鬼狐,那十歲便奪了后羿盛會頭魁的箭神又是什麼?」又一個聲音接著響起,定睛看時卻見是不知幾時也混進來的武珽,坐在人堆外面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高聲道,「箭神可是散秩大臣、御前行走!」言外之意是,燕七若是鬼狐,那比她還逆天的她的師兄箭神豈不也是同類?箭神就在皇上身邊奉差,皇上是誰啊?真命天子!全天下最陽剛最正氣最神聖不可侵犯的人,鬼狐這種妖孽怎麼可能近得了皇上的身!若能近得了皇上身,那豈不是在說皇上不夠陽不夠正不夠神聖?

  眾人豈敢接這頂大帽子啊,聞言連忙叫嚷起來:「誰說的?!誰說燕七小姐是鬼狐附身的?!再讓我們聽見了一律告到太平府去!分明是危言聳聽造謠抵毀!」

  「承蒙大家看得起,那這樣吧,大家找個地兒坐,讓人拿了紙筆來,大家把自己的姓名、年齡、個人履歷、家庭狀況、愛好特長寫下來。」燕七道。

  眾人一聽興奮了,連忙在館內各處找地兒坐,另催著閔家下人趕緊去取紙筆,一個個紮頭猛寫,恨不能把祖上三代的日常都寫上去。

  眾人這廂寫得如醉如狂,那廂四至九團夥外帶武珽早就抹腳開溜了,眾人寫完待要交卷,發現人沒了,這才發覺上了當:「可惡!還騙我們寫這些勞什子東西!說好的代為向箭神引見呢?!」

  「人可沒說啊,只讓咱們坐下來寫,後面啥都沒說!」

  「人呢?人去哪兒了?追!」

  「追追!」搞不掂箭神還搞不掂這個小丫頭片子?實在不行我們天天堵你家大門口去!——等等,這丫頭姓啥來著……燕?!臥槽。

  燕大蛇精病的臉冉冉升起在眾人腦海裡的早起八點鐘角度,瘋光普照令人不敢直視。

  燕七團夥這個時候已經無處可去了,感覺哪兒哪兒都是虎視眈眈盯著燕七的傢伙,腦殘粉們真是太可怕了,大家只好建議燕七先找個藉口離開閔府回家去,避過今日這個風頭。

  燕七於是去尋燕大太太,要走也得先跟她打個招呼,四處遍尋不著,只得請閔家下人幫著去找,說是才剛見著她往快晴閣去了,便獨自往那廂跟去。

  才至快晴閣門外,卻聽得裡頭傳來燕大太太著惱的聲音:「要你去同閔二小姐多聊幾句,你卻轉眼跑了個沒影!幾時才肯讓我少操些心?!」

  燕七停住腳,左右看了看,這快晴閣地處偏僻,附近沒有賓客,也不見閔家下人,燕大太太挑了這個地方,想是有私密話要同人說,那麼裡面的另一人是?

  「娘,這個心思您就息了吧!」聲音卻是燕大少爺的,「閔二姑娘不適合我,我們倆根本玩兒不到一處去!」

  「玩兒?玩兒?!你居然還想著玩兒?!」燕大太太驟然拔高嗓音又連忙按了下去,「你都已十七歲了!再不成家娶妻還要等到何時?!難得有閔家二小姐這麼一位才貌雙全又家世好的人,錯過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可知有多少人等著上門求娶她?不提早下手……」

  「娘,娘,」燕大少爺哭笑不得地打斷她的嘮叨,「兒才十七,便是行了冠禮再成親也是不晚,現在不比你們那個時候了,現在時興的是晚婚,何況我爹也不希望我成親太早……」

  「你父親是嫌你心不定!」燕大太太道,「卻不知男人成了親這心才真正能定下來,就算你現在不想把人娶回家,也要先和閔家定下來再說,放了定,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娘,強扭的瓜不甜,我同閔二姑娘不是一路人,生扭到一起過日子,這日子能過得痛快才怪。」燕大少爺頗為無奈,「何況您沒發現?爹同閔大人不過是面子情兒,根本不打算深交,這門親事爹是不會同意的。」

  「你爹那裡我自會去遊說,如今結一門好親不易,娘這是為了你好啊驚潮!」燕大太太苦口婆心。

  「娘,此事您未免太一廂情願,人家閔二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你兒子我,京中正值婚齡的少年英才多得是,哪個都比我強,人憑什麼就只能非我不嫁啊?」

  「莫要妄自菲薄!論相貌,論財力,論你父親在朝中的地位,咱們哪一樣比別人差?且我早便已試探過閔夫人的口風,看她那意思多半是願意的。」

  「相貌是爹娘給的,財力也是爹娘給的,父親在朝中的地位那是父親的,不是我的,用這些娶進來的媳婦,她究竟是看上了爹娘的相貌還是爹娘的錢財?亦或是爹的地位?這又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你真真是要氣死我!」

  「娘,閔二姑娘雖好,卻實非我之良配,再好的鞋子不適合自己的腳,買來也沒用啊!我還是想依爹之言,晚兩年再成親,您就先甭操心我這事了,我先走了,朋友們還等著我呢!」

  「你給我站住!此事務必要聽我的!終身大事不是兒戲,豈容你自己作主!」

  「娘,此事爹也不會同意的,您可先問過了他?」

  「怎麼,你大了,我竟是管不得你了?」

  「管得了管得了——哎喲我肚子不舒服,我去個茅廁!」

  燕大少爺從快晴閣裡跑出來,都沒注意到遠遠站在路邊等著的燕七,匆忙向著另一邊逃躥了。

  燕七聽見燕大太太說第一句時就回避開了,遠遠站著,順便幫著放風,倒不是她忽然加持了聖母屬性,實在是裡面這位的一言一行也代表著整個燕家,代表著燕子恪,真要犯蠢犯得讓外人聽見,整個燕家都要跟著她丟臉,而這位也實在是不能讓人放心,有什麼話不能回家說,非要在別人家裡謀算,這是急到什麼程度了,難不成還打算今日定要做成這事?

  見燕大少爺跑了,燕七又等了一等,這才不緊不慢地往快晴閣門口走去,走到門外,燕大太太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我是想著只要潮哥兒願意,老爺也不會反對,誰想這孩子牛心古怪,這樣好的姑娘放著不要,一味貪玩!真真是氣死我!」

  尼瑪還沒完沒了了。

  燕七直接敲門,裡面頓時靜寂無聲,估摸是嚇著了,半晌才有人過來開門,卻見是貢嬤嬤,臉色不大自然,一見門外站的是燕七,更加不自然了,怔了一怔才道:「七小姐?」

  「才半日沒見嬤嬤就不認識我啦?」燕七說著話就往裡邁,「聽閔家下人說大伯母在這裡休息,我有事要請個示下。」

  燕大太太正假裝歪在屋裡面供人休息的小榻上,見燕七進來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坐起身來,十分沒有安全感地向著窗外看了兩眼。

  「大伯母,我有些事想先回府去,討您個示下。」燕七行禮後講明來意。

  「為的什麼?」燕大太太強作鎮定地問。

  「惹了些小麻煩。」燕七道。

  「怎麼?」燕大太太目光微動,面露關切。

  「大家說我是鬼狐,非要我現場表演個附身,這我哪兒成啊,大白天的,被他們纏不過,只好先回府去避避風頭。」燕七道。

  「……」燕大太太覺得燕七是在嘲笑自己。

  「七姐兒慣會說笑,」貢嬤嬤在旁笑道,「那傳言太太才剛也聽說了,還訓斥了那幾個碎嘴子,都是些無聊之人作興的無聊之事,七姐兒可千萬別往心裡去才好。」

  「誰說不是呢,」燕七道,「我還是先回府去吧,一會子再讓我表演胸口碎大石,我晚上還怎麼吃飯。」

  「那便回去吧,」燕大太太淡淡道,「莫要亂跑,讓家裡擔心。」

  「好的。」

  看著燕七出門,燕大太太冷下臉來,貢嬤嬤站在門口一直目送燕七消失在路的盡頭,這才回身將門關上,與燕大太太相視一眼,半晌無言。

  「那傳言……」燕大太太皺眉沉思,「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七姐兒方才這話中意,倒像是在暗指太太。」貢嬤嬤道。

  燕大太太惱恨地一扯手中絲帕:「她怎就敢如此有恃無恐?!莫不是故意挑明瞭想要來個以進為退?」

  貢嬤嬤思忖著道:「那符水她也喝了不少日子,似乎並未見效,如今又這麼有恃無恐地當面示威,恐怕應了魯道婆那話——說不得是有著千年的道行,普通符水根本奈何不了她,功力淺的僧道也未必能降伏住她!」

  燕大太太手裡絞著帕子咬唇想了一陣,忽而搖頭,道:「真若有千年道行,早把我們這些人禍害了,又何苦天天潛身於府上?我倒更信那魯道婆的另一說法:有些鬼生前心願未了,不肯去陰間投胎,盤桓世間時陰錯陽差附入了活人肉體——說是活人,實則也是將死之人,體內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正逢這鬼附進身體裡,將散去的魂魄補了上,這鬼便與肉身契合,致使肉身不死,鬼也不會再怕太陽與活人的陽氣,成了一個『新』人。」

  「因著肉身的制約,這鬼無法作法害人,卻也殘留著些陰氣與蠱惑人的本事,且如鬼一般鐵石心腸,毫無感情,只以害人為樂——當初她不就是沒了氣息後又突然活轉了過來麼?!這便能同魯道婆的話對得上了!她從來不笑不哭,這不是鐵石心腸毫無感情是什麼!」

  「魯道婆說這樣的情形比單純驅鬼除妖還要難些,因為附身於人的鬼,與人之肉體已是合二為一,極難剝離,不論是法器還是咒文,都很難起到作用,所以她才這樣的有恃無恐!這是篤信沒人能拿她怎樣,沒人能用有效之法證明她是個鬼物!」

  這話聽得貢嬤嬤不由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向著屋當間的炭盆處挪了挪腳,道:「怪就怪在這傳言是誰傳出去的?除了我們,還有誰懷疑到了她的真身?」

  燕大太太眉頭皺得更深了:「不論是誰,這傳言一起,對我們都沒有什麼好處,最怕是驚春和驚夢因此損了名聲,且又要給潮哥兒議親,知道我們家裡有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在,誰還敢嫁進門?!」這傳言起的真不是時候,再晚一陣子才好,那才是真正助了她一臂之力了。

  「不若請老爺去查一查,這傳言究竟從何而起。」貢嬤嬤道,末了又輕輕補了一句,「還能討個巧。」老爺最疼七小姐,太太若是為了此事去請老爺徹查,再做個義憤填膺的樣子出來,想必老爺也是喜歡的。

  燕大太太聞言眸子一亮,轉而又略略黯了黯:如今竟要靠著燕七才能博自己丈夫的歡喜,此情此境還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燕七沒找著燕子恪,只好託付給了武玥,讓她看著她大伯的話就幫著轉告一聲,武玥是不能提早離開的,同樣,陸藕蕭宸燕九少爺沒個正當理由也不好說走就走,只得繼續留在閔府,唯獨崔晞,甩給他爹媽一句「身子不舒服」就跟著燕七跑了。

  「要回府麼?」崔晞坐進燕七的馬車,他的車在後頭跟著。

  「倒是不著急,逛逛?」燕七說。

  「逛逛。」

  逛也不是去逛街,兩人讓車夫趕著車一直往城東去,出了寅門便是躍龍河,而後就沿著河一路慢行。

  「離京後去哪兒呢?」崔晞問。

  「還沒想好,」燕七道,「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哪裡都行,」崔晞笑,「你想去哪兒我就想去哪兒。」

  「南邊鬧雪災,北邊在打仗,那我們要麼往東要麼往西去吧,」燕七想了想,「就去東邊好了,我們一直走,走到東關,疆土的最東邊,再往東就是大海大洋,洋上聽說有許多島國異域,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坐船去那些國家看一看。」

  「好。」崔晞笑得燦爛如光。

  「但首先我們得有一個結實點的馬車,」古人的馬車又慢又顛,燕七花了好幾年才適應了這速度和顛簸,「途中說不定沒有館驛可住宿,我們還要帶足裝備,哎,要是有個房車就好了。」

  「房車?」崔晞看著燕七,眼睛裡染著玻璃窗外河面上的波光。

  「就是吧啦吧啦吧啦……」燕七連比劃帶講解,「……這樣的車就叫做房車了。」

  「的確適合行旅,」崔晞笑著點頭,「不如我們來試著做一輛吧。」

  「好啊。」燕七道。

  兩個人說做便做,立時調轉馬頭奔回城去,不回燕府也不回崔府,反而直奔了錦繡書院百藝堂,課室裡空空蕩蕩,崔晞便去挑木頭,燕七點起炭盆來,兩個人圍盆而坐,一個參謀一個動手,慢慢地做出一個馬車式房車的木頭模型來。

  「還可以再改動幾處,」崔晞擺弄著模型,「多些實用功能,少些不必要的累贅。」

  又是一番商討修改,至太陽落山時,一架更完美的房車模型誕生了。

  「就是為著這輛房車也一定要和你一起出去啊。」燕七歎道。

  崔晞就笑成了花兒:「明兒我就讓人照著它做出來。」

  ……

  燕七回到坐夏居時,她家燕小九同志已經在她書房裡等候多時了。

  「說吧。」燕九少爺揣著手,半垂著眸子,等著他姐坦白從寬。

  「這要從何說起呢。」燕七坐到他對面,感覺今天真是炸裂的一天,每個人都要應付一遍,同一件事還要分成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人交待。

  可不得不承認,被這麼多人關心著在意著,這滋味品嘗多少遍都不會膩。

  不過眼前這貨大概是最不好打發的……果然,這貨慢慢地挑起眸,嘴裡慢吞吞地吐出幾個足夠讓她立即狗帶的字眼:「我看得懂唇語。」

  塗彌今日與他姐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什麼前世,什麼棄嬰,什麼師父師兄師妹,什麼今世魂魄附身,什麼情仇愛恨,什麼雲飛鳥。

  他的姐姐……不是現在的她。

  他的姐姐,已經死了。

  他的姐姐,他的爹娘,統統不在身邊。

  眼前的她是鬼魂,是雲飛鳥,是箭神的師妹,是個有前生的陌生人,她不姓燕,她不是今世人,她不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親人,不是……

  燕九少爺深深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而後慢慢地呼出去。

  「說吧。」他說,「咱們離京後要去哪兒,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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