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視覺
人們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可是人身上最會騙人的器官,就是眼睛。
當我們看到一樣事物時,大腦會把我們在生活中儲備下的認知習慣和經驗,結合這樣事物反饋出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這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性的處理過程。說得通俗點就是大腦會把我們看到的不完整的畫面,根據我們自己的認知和經驗來把畫面補充完整。就好比如果有人拿著一張被擋住了一半的蘋果手機logo的畫給你看,你在大腦中就會很自然地「腦補」出這個logo完整的畫面來。
但實際上呢,把遮擋物拿開之後,原本被擋住的地方其實什麼都沒有。我們的眼睛用看到了一半的logo欺騙我們的大腦做出了錯誤的想像,使我們以為這幅畫原本就是一個完整的蘋果logo。
除去此種視覺現象之外,還有一種視覺現象是我們最為熟悉的——視覺暫留現象。簡單來說,就是一切我們所看到的事物,其影像能夠在我們的視網膜上保留0.1至0.4秒的時間,電影的放映原理就是根據人眼的這一特性產生出來的,當多幅連貫的畫面被連續以短於0.4秒、長於0.1秒的時間展現在人的眼前,那麼人所看到的畫面就是「動」起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那一世網上用來做為表情圖片的動態圖,每一張動態圖都是由許多幀相似且連貫的圖片連續播放製成的,而最早把這一現象應用到實際生活中的,就是中國人,比如走馬燈。
那麼,如果把視覺「腦補」現象和視覺暫留現象結合起來應用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呢?
不,或者說,用來產生效果的是視覺暫留現象,而用來掩蓋這一效果的,則是視覺腦補現象的原始畫面。
就比如,淨室紙屏門上所噴灑的,那充滿浪漫抽象意味的,墨蹟。
燕七拉下了紫竹制的竹簾,紫竹成年之後,竹身會由翠色變為紫黑色,在光線並不強的淨室裡就同黑色沒有什麼兩樣,每一根竹片約有一指寬,竹片與竹片之間又有一指寬的縫隙,當竹簾拉下時,擋住了紙屏門上一部分畫面,而縫隙間所露出的墨蹟與黑色的竹身融為一體,降低了人眼對所看到景象的分辨力,於是就像被擋住了一部分畫面的蘋果logo,大腦認知中的經驗主義開始作祟,十分迅速地就將被竹片擋住的部分畫面腦補了出來,並在大腦中形成了一個完整而生動的畫面。
所以現在,出現在燕家伯侄倆眼中的畫面,就是一幅白底黑畫的,大蛇。
大蛇直起上半身,露出尖牙與信子,做出兇惡的攻擊狀。
燕七抬手將竹簾掀起來,沒有了遮擋物的紙屏門,又恢復成了雜亂的噴墨畫。
噴墨畫,就是為了掩蓋大蛇的圖案——目的是要在紙屏門上弄出一條蛇影——但是不能被人看出來——所以要用視覺腦補手法,利用竹簾遮擋,就這麼堂皇地把道具擺在所有人的眼前!
可是,只有一條蛇影就能嚇得人不管不顧地跳下池塘去嗎?燕七拉動竹簾,隨著黑色的竹片與空白的縫隙在紙屏門上的交錯滾動,那條大蛇的影子竟就像動畫一樣活動了起來,它像條真蛇一般搖擺著身軀,張大了利口,作勢欲向燕子恪所立的方向撲來!
有人對紙屏門上的墨蹟做了精心的推導與設計,ta把形成動畫的每一幀畫面重疊在一起做為底圖,覆上竹簾之後進行精細的塗抹修剪,利用視覺暫留現象,每當竹簾移動一個單位的空隙區域,竹片與未被遮住的墨蹟就會在人腦裡形成一幀畫面,每一幀畫面都是連貫的,隨著竹簾的不斷移動就會在這紙屏門上逐步呈現出不同幀上的畫面,從而流暢銜接成一段動畫,當拉動竹簾使遮擋部分與空白部分交錯在底圖上滾動時,循環畫面的動態效果就產生了,幀數越多,畫面就越流暢,也就是說,這紙屏門上的墨蹟做得越細,動態效果就越逼真。
古人沒有見過電影或是動畫這種在這個時代屬於超越常理存在的現象,所以在光線並不充足的情況下,乍一看見紙屏門上出現蛇形的黑影,並且還在真實地晃動,任憑是誰也會第一反應認為有條巨大的蛇就在門外,甚而十分兇惡地想要破門而入。
更何況在此之前眾人的話題一直停留在對蛇的恐懼之中,比起怕蛇的本身,這些女孩子更怕的是因蛇而受到難以彌補的傷害,從此嫁人無望,無助於家,生死兩難,一世折磨。
而引出這一話題並且將對蛇的恐懼深深植入眾人心底的,正是崔美琳。
一條大蛇出現在門口,很可能下一秒就會闖進淨室,以及在崔美琳曾說過「挖池塘時發現了一條巨大黑蛇」這一說法所提前植入的心理暗示下,何二小姐所能做出的第一反應,只能是選擇從臨著池塘一面的門處逃跑——何二小姐會游水,這是喬樂梓向眾人調查證據時從何大人口中打聽到的線索,既然何二小姐會游水,那麼她肯定會選擇跳下池塘,然後借游水逃脫,至於褲子沒穿好,這並不要緊,跳進水中之後再穿也來得及,哪怕上了岸後再穿亦無所謂,當時天已經黑了,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再說外面還有裙子遮擋——這些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不要被蛇傷到,不要落個肢體不全,不要落個終生殘廢、無助淒涼。
那麼,控制這卷竹簾上下拉動造成滾動視差效果的方法呢?
燕子恪說:「用門。」
去換水的小丫鬟拉開了隔壁的門時,何二小姐在淨室裡尖叫了起來,這門是推拉式的,只要將一根結實的線一頭拴在隔壁的門上,一頭拴在竹簾上,竹簾事先拉下來,對到一個看不出背景紙屏上畫面的位置,當小丫鬟拉動隔壁的門時就會扯動線,線扯動竹簾,竹簾向上卷去,造成滾動效果的同時還能將竹簾重新卷起,恢復原狀,這樣的手法並不難做到,只要讓線走對線路,能吃得上力、控得住方位。
燕七記得崔美琳從淨室出來之後下一個進去的就是何二小姐,因而崔美琳有充足的時間將事先布好的線設置到啟動位置並且將竹簾拉下來——如果提前就設置,肯定會被別人預先見到這一手法,所以她必須保證自己從淨室出來之後,下一個進去的就是何二小姐。
怎麼保證呢?燕七想起琳堂姐從淨室回到茶室後的言行,她對何二小姐說:「淨室地上放著香爐呢,你眼神兒不好,當心別踢著。」——何二小姐眼神還不好。
這是一個語言及心理花招,她一進門就對何二小姐這麼說,那麼別人在心理上就會下意識地認為下一個上廁所的就是何二小姐,因此不會有人同何二小姐搶著去,而何二小姐聽琳堂姐這麼一說,也就會下意識地有種被敦促著「該你上廁所了」的意念。
就算當真有那不長眼的非要同何二小姐搶著去,相信崔美琳也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哪怕再回淨室一趟,將預備啟動的機關暫停也不過秒秒鐘就能完成,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是難事。
退一萬步來講,這個機關並不是一個殺人機關,它只是一個從心理上誘導目標主動投向布有殺人兇器之地的一個無害設施,就算失敗了,崔美琳也大可用惡作劇為藉口將之掩飾過去,大不了日後再想別的辦法殺掉何二小姐,所以哪怕是暴露了這個機關,也不會暴露她的可怕心思。
而且事發之後崔美琳是最後一個進入淨室的,當時大家都圍在臨池的門邊尋找何二小姐的下落,這個功夫她正可以趁機弄斷那根制動機關的線,簡直神不知鬼不覺。
燕子恪在淨室與隔壁之間的門縫裡找到了一根頗不起眼的線,這線同用以將竹片串聯成竹簾的線一模一樣,即便事後有人發現,也會認為是做竹簾時被丟棄掉的線,毫不引人懷疑。
可以說,這半個下午,琳堂姐所說的一切話題、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在為這一出犯罪手法所做的鋪墊和收尾,不管是從心理上、語言上、視覺上、行為上、前期大手筆的鋪墊造勢上,還是每一步的細節安排上,都被她設計得天衣無縫結合完美,如果不是因為在場之人中有燕七這麼一個時代bug,這場殺人騙局,只怕真的要伴隨著何二小姐的死而永遠沉於塘底了。
然而這場殺人手法設計得再巧妙,也有一個最大的缺陷,那就是當手法被揭穿時,崔美琳無論如何也無法狡辯抵賴。因為證據就擺在眼前,並且再明顯不過,這麼離奇的、對於古人來說前所未見的手法,絕不可能是崔美琳或是誰無意中造成的效果,它必然是特意設置在這裡的,而那條大蛇的影像與崔美琳對眾人所講的話題一結合,再遲鈍的人也能想像得到這其中的含義與目的。
琳堂姐對於擺在眼前的證據毫無辯駁之力,默然點頭承認了自己故意殺人的犯罪事實。
喬樂梓對於崔美琳殺害何二小姐的意圖感到非常奇怪,雖然崔氏一族崔老太爺這一支是官家,但崔美琳父輩那一支卻只是平民商戶,她並沒有資格進入官辦女學,更罕有機會結識何二小姐,究竟是怎麼與之結下的怨恨呢?
蛇影殺人事件塵埃落定的時候已是淩晨兩三點鐘的光景了,焦張二位小姐以及武玥陸藕在做完證詞筆錄之後就被允許離開,此時早就跟著各自家人回了府,茶室裡剩下燕七和崔晞,崔夫人派人來叫了崔晞好幾次,崔晞只不肯走,這會子靠著熏籠已睡了過去,燕七坐在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盹。
聽到腳步聲響,燕七睜開眼,見崔美琳在兩名衙役的扭扣下走了進來,臉上淚痕未乾,卻故作堅強地露了個笑:「聽說是你識破那竹簾和紙屏上的玄機的?」
燕七站起身點了點頭:「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到這樣的手法的。」這手法所涉及到的知識面實在不似崔美琳這樣年紀的人能想得到的,除非是她誤打誤撞發現的其中原理。
「這個不能告訴你,」崔美琳笑了笑,眼中再次浮現出哀傷,「好在我已達到了目的……縱是死也無憾了。」
「為的什麼要殺她?」燕七並不是沒有好奇心,換作別的情況下她或許不會問,但這一次不同,原因還是在於那個殺人手法。
「我有個弟弟,」崔美琳眼裡現出淚光,儘管早就真真假假地哭到眼睛乾澀,可此時提起她的弟弟,淚水仍舊迅速地溢了滿眶,「家母去得早,父親續了弦,難免對我姐弟兩個有所疏失,可以說,我姐弟倆是自小相依為命長大的。我這個弟弟,特別的善良,對誰都好,但古怪的是,他這樣的性子,卻喜歡養蛇。他的念頭也好笑,他說,蛇的身體總是這樣冷冰冰,一定是因為缺疼少愛,大家覺得它長得醜,不肯同它接近,它的心冷了,身子也就越來越冷,我給它些溫暖,它或許就不會再用兇惡的樣子來保護自己了。
「其實他就是單純地喜歡養蛇,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陰暗冷血的人,他就只是喜歡而已,像女孩子喜歡小兔小貓小狗一樣。他時常會去野外捕捉一些沒有毒性的小蛇回來養,那些小蛇也會被他養的溫馴聽話,甚至連我家裡的下人們都在他的影響下對蛇消除了畏懼心。
「可就在那一天,他如往常般上山尋蛇,遇到了在山中進行草藥社活動的何二,何二與草藥社其他的成員上山采藥,進得山後就分散開來各采各的,而後何二不幸碰到了一條含毒的大蛇。
「舍弟當時就在附近,聽見有人尖叫,連忙趕了過去,對馴蛇很有一套的他很快便將那毒蛇控制住,並且驅離了現場,可何二——何二她以為這蛇是舍弟故意拿來嚇唬她的,因為這蛇很聽他的話,她連問都不問竟就這麼以為了!她——她惱怒起來,竟是趁舍弟不備,上來狠狠推了他一把——那是在山上啊!到處都是亂石,到處都是陡坡,舍弟就這麼被她推得滾落了下去,一頭撞在石尖上,當場便腦漿迸裂!你說——你說我該不該殺了何二?!她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崔美琳渾身顫抖,即便她當真已殺了何二小姐,此刻卻仍有無窮無盡的恨意無從發洩。見燕七木著臉沒有表態,崔美琳不由一聲哂笑,帶著幾分輕蔑地故意問她:「聽說你好像也有個弟弟來著,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不會像你這麼做。」燕七道。
「呵。」崔美琳譏笑了一聲,還未待說話,卻聽燕七繼續說道:「我會親手把對方用三萬六千刀活剮了,我不會讓對方死得這麼痛快。」
崔美琳愣了一下,轉而哈哈大笑,笑裡帶著淚:「你說的沒錯,我讓她死得太痛快了,以致我現在仍覺得不夠解恨!可惜,可惜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殺掉她,我並不想這麼快就被人發現,我還想再活幾年,至少也要幫舍弟找到一個會養蛇、像他一樣把蛇當朋友看的善心人,好將他養的那幾條蛇交付出去……所以我也只能用這樣掩蓋自己的手法試著矇騙住人,以令自己儘量久地脫罪,可惜了,可惜……你養不養蛇?」
燕七拼命搖頭,並且試圖岔開話題:「你所說的那條黑蛇,是不是就是他養的?」
「是,那條蛇沒有毒,性格又溫馴,我悄悄拿來趁人不備丟進正在挖的坑裡,然後編造了這個謊言。」崔美琳淡笑。
「你怎麼能保證崔家人就肯由著你重建映紅軒?」燕七問。
「老太太心軟,又頗信神鬼之說,知道舍弟才剛過世沒多久,便教家裡人都由著我胡鬧尋開心,再加上神婆天花亂墜地一通胡謅,老太太就信了十分。」
「神婆是你買通的?」
「是先母陪嫁莊子上一個擔糞的婆子,舍弟救過她兒子一命,讓她做什麼她都肯的,而且絕不會把我供出來。」崔美琳壓低聲音,身後的衙差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燕七是燕子恪的侄女,他們根本不會允許崔美琳同她聊這麼長時間。
「那削尖竹子的下人呢?」燕七又問。
「崔府下人並不善營建,所以造房工匠只能從外面找短工,那負責削竹子並將竹子插進池塘中的人,就是受我之命混入工匠中的那婆子的兒子。」崔美琳笑得淒涼,「他的命是舍弟救下的,如今舍弟卻已不在人世,有時候真是寧可他不要那麼善良,如果不是因為他好心去救何二,他就不會因此而送命……這世上,為什麼好心之人總是沒有好報?」
這一點燕七也答不出來,因為她也曾經這麼問過,問不到答案的話就只好我行我素,她不需要為自己的三觀找到一個正確的標準,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哪怕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渣。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不計回報地對你好,無條件對你好的人,那就一定要珍惜。
如果這世間衡量是非善惡的標準崩壞,又當如何?很簡單。
我喜歡的,再壞也是無可匹敵的好;我不喜歡的,再好,也與我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