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流行
月曜日星期一,是七天一次的到上房請安的日子,昨天綜武賽結束之後,雪停了一陣子又開始下,大大小小,停停下下,折騰了一整晚,終於在今日早起放了晴,從坐夏居出來,通往竹林外的白石甬路已經被下人們打掃乾淨,兩邊的竹葉上的雪也被清理過,否則昨天那樣大的雪怕是會將竹竿都壓彎。
從竹林中穿出,外頭是一片廣闊的雪世界,也不知是誰那麼不畏嚴寒,半夜裡在已結了冰的湖岸邊堆了個一人高的雪人——至少昨天晚上回來之前這地方還沒有這雪人的,見胖墩墩的身子,圓圓的臉,兩顆黑溜溜的眼珠映著雪,分外乾淨清澈,妙的是還用紅絛子勾出一張咧著大大笑容的嘴,陽光燦爛地望著竹林的出口處,仿佛特意等在這裡,要給從中走出來的人一個明媚溫暖的笑。
一路往四季居去,到處都是正在掃雪除冰的下人,遠遠地看見燕七姐弟過來,一個個兒十分恭謹地早早彎下腰去,待兩人走得近了便都敬聲地請安招呼,這在往時可是從未見過的情形兒。
跟在燕七身後的煮雨不由納悶兒地悄聲和烹雲道:「這些人是怎麼了?往日見著我們要麼假裝沒看見要麼隨便曲曲膝,瞅她們現在這樣子,恨不能撲過來往姑娘腳底下跪。」
燕九少爺聽見,唇角勾起個微嘲的笑,昨天跟著長房那夥人去現場看比賽的下人有不少,在燕府這樣的大宅子裡,芝麻大點的事都能一夜間傳得人盡皆知,更莫提他姐昨兒個那殺神一般的表現了,人之本性就是這樣的卑劣,欺軟怕硬,慕強淩弱。
「七小姐小心,這裡有塊磚子,沾上雪就格外的滑。」
「九爺今兒出門可得穿雙長靴,外面的雪厚著呢!」
「喲,煮雨姑娘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水墨你扶好九爺,這路不好走。」
在眾人的親切關懷與注目中,燕七姐弟倆像走了一路的明星紅毯,進得四季居院門,來自下人們的類似的熱忱仍然不減,搞得煮雨烹雲倆丫頭都有點無所適從了,好在終於進了上房,早有老太太的兩個丫頭爭相打起紅緞繡五彩芙蓉花卉紋的棉門簾把燕七姐弟倆讓進屋內,才一進門就見燕四少爺跳過來,抬手沖著燕七比了個中指:「七妹,早啊!」
燕七:「……」
燕九少爺:「……」
「早啊四哥,以及你這手勢是想?」燕七問。
「這是你昨天的那個手勢啊!我跟你學的!」燕四少爺把手指比劃到燕七眼前來,「我覺得這手勢太霸氣了!相當有力!」
「……呃,你覺得這手勢是什麼意思?」燕七又問。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啊!」燕四少爺眼睛晶亮,「七妹你太霸氣了!居然能化用這個典故哈哈哈!」
「恕我沒吃早飯……這個典故是?」燕七試探地問。
「也是小時候爹給我講過的,」燕四少爺邊說邊比劃,「說佛祖釋迦牟尼誕生時周行七步,腳下現出七朵蓮花,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道:『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七妹你看,可不就是這個樣子?」說著兩手比著中指,一指天一指地,寶相莊嚴地看著燕七。
「……」罪過……罪過……「但還是用食指更好一些吧。」燕七趕緊補救。
「中指是直接連著心的,且又是所有手指中最長最直的一根,用中指更好!」燕四少爺據理力爭。
「呃……好吧……你開心就好。」燕七嘗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果,脫了外面的毛披風坐到窗根兒小炕上喝薑蜜茶甜嘴兒去了。
燕老太太還在梢間屋裡梳頭,次間只先來了燕四少爺和燕七姐弟倆,燕九少爺坐在炕邊椅子上,燕四少爺就同燕七一起坐到炕上,一邊對著喝薑蜜茶一邊同燕七閒聊:「我昨晚躺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老覺得耳朵邊上有風聲雪聲還有武器對撞聲,許是他們昨兒燒得炭太熱了,燥得我不行,一閉眼就像是還在場上同人周旋,七妹你是不是也這樣?」
「我還好,昨天累著了,一沾枕就睡沉了。」燕七道。
「七妹,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綜武社的一員了——你說教頭不會這場比完了就用不上我了,又把我從社裡踢出去吧?」燕四少爺擔心地看著燕七。
「不會啊,你可是他們叔侄倆挖到的寶,哪有把寶貝往外扔的?」燕七道。
「是嗎?哈哈哈哈,我是寶啊?那好那好,那我就放心了!」燕四少爺露著後槽牙大笑,「他們要是能早點發現我該多好,這樣咱們倆就可以並肩作戰很多場了!」
「不要緊,明年咱們可並肩作戰一整個賽季。」燕七道。
「好吧,可今年我還沒有打過癮,就打了一場,意猶未盡啊!」燕四少爺一臉少女懷春的神情憧憬著明年的綜武大賽。
「明年你就能和隊友磨合得更好,發揮也能更出色的。」燕七道。
「好!從今往後我要更加刻苦練習騎術和擊鞠,到明年我們倆來比比看,看誰在場上擊殺的對手多,怎麼樣?」燕四少爺熱力十足地道。
「好,輸了的請吃糖炒栗子。」燕七道。
「我已經迫不及待趕緊到明年了!」燕四少爺跳到地上,揮手做了個擊鞠的動作。
「做什麼?!」燕大太太正帶著燕大少爺燕二姑娘燕三少爺燕五姑娘燕六姑娘並一大群丫頭婆子從外面堂屋跨進來,見了這情形不由皺眉,冷聲喝了一句。
「和七妹在說明年的綜武。」燕四少爺收了勢,同燕七和燕九少爺一起行禮後躲什麼似的坐回小炕上。
「明年?」燕大太太在正座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來,冷冷盯著燕四少爺,「明年你什麼都不要想,我絕不許你再參加那什麼綜武賽!」
燕四少爺假裝沒聽見這話,歪著身子只和燕七說道:「如果不是像昨天那樣罕見的天氣,我的發揮還能更好些,關鍵是冰面太滑,雖然雪月蹄子上有防滑的馬掌,可終歸還是有些受限,而且我覺得咱們應該給隊員也都人人做一副鐵掌備用,專防著這樣的天氣。」
「這個提議好,回頭你同武五說。」燕七道。
「波哥兒!」燕大太太提聲喝著,「你給我過來!我方才所說的話你可曾聽到?!」
「娘,我進屋去看看祖母可梳好了頭!」燕四少爺起身便躥進了梢間去。
燕大太太板著臉不言語,也不去看燕七姐弟倆,燕七姐弟倆就更不理會她了,一個慢條斯理地喝茶,一個慢條斯理地閑坐,燕老太太還沒從梢間出來,燕子恪倒先由外面進來了,一眾人紛紛起身行禮,燕大少爺便問:「爹怎麼今兒休沐?昨兒不是才休了?」
「哦,今兒不上朝,皇上龍體欠安,略感風寒。」燕子恪說著坐到了臨窗的小炕上,早有丫頭端上一碗熱騰騰的薑蜜茶來,燕子恪接在手裡,掀開蓋子吹了吹,歪頭問燕七:「那手勢是什麼意思?」
原來這位也正好奇著呢。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燕七道。
「真正的意思呢?」結果這位直接認定燕七哄他呢,不依不饒地把耳朵湊過去要細聽。
燕七拿手擋著嘴附耳傳授機宜,燕子恪聽明白了,哦了一聲,還呵呵了兩句,燕大太太垂下眸去,袖裡的手狠狠地攥著帕子。
說著話,燕四少爺扶著老太太從梢間出來,一見燕子恪在,立時跳過來,沖著他爹比起一記中指:「爹早!」
燕七:「……」
燕子恪:「……」
燕九少爺:「……」
因改成了七日一請安,早飯便比平時更豐盛些,有薑醋糖醃漬的白梅花拌冬筍,有用薄荷紫蘇釀的青瓜乾兒,有玉蘭片白豆腐加高湯煨的竹松,有灑著肉鬆芝麻花生碎的蒸麻山藥,還有蝦油煎豆腐、香熏魚籽、醬炒三果、五味麵筋,並八蒸糕、脂油糕、羊肉饅頭、筍絲饅頭和七寶薑粥胡麻粥,末了還端上來一盆熱騰騰的鳳髓湯,燕大太太令人給孩子們一人盛了一碗,叫喝熱了才許離席。
待要上學去時也不許燕四少爺騎馬,只許坐車,燕四少爺便跑去同燕七和燕九少爺一車,一路上不停嘴地說著昨日與紫陽的那一戰,待到了書院門口,見大石屏上已經貼出了昨日綜武隊的戰果,一群學生裹緊了身上的棉袍披風圍在那裡邊看邊議論:「綜武隊行啊,連紫陽都能贏!紫陽那可是綜武三連霸啊!」
「但還是沒能晉級啊,怪可惜的。」
「要求別太苛刻嘛,昨兒那場我去現場看了,好傢伙,精彩得很!到最後全場人都站起來在那兒齊聲喊,硬是喊出我一身汗來!」
「我也去看了!炮擔當的那個丫頭太凶了!連紫陽的丁翡都給幹掉了!哎,你們誰知道那丫頭是哪家的啊?」
「不知道哎,我明明記得炮擔當以前是個小胖子來著,這是又換了一個?」
「沒換,還是那個。我覺著那丫頭的箭法就是元昶怕也未必比得過。」
「照你這麼說那丫頭豈不是快能和箭神一較高低了?」
「哈哈,開什麼玩笑!箭神是神,那丫頭再厲害也不可能戰勝神啊,但在人裡面她的確已經算是佼佼者了,那一手箭法,嘖嘖,歎為觀止!」
「瞧!綜武隊的哥兒幾個過來了。」
綜武隊的哥兒幾個湊巧在門口碰著,搖搖晃晃地往門裡進,有氣無力地接受著眾人的誇讚——昨兒那場實在是太累了,這會子還沒緩過來,一走路感覺全身骨頭都嘎嘣響。
「早啊。」燕家三兄妹從馬車上下來,沖著隊友打招呼。
那哥兒幾個一見燕七,嘎嘣著骨頭齊刷刷舉起一隻手來,沖著這廂比出一片中指。
燕七:「……」夠了!我錯了還不成嗎?!
燕四少爺歡天喜地的沖那哥兒幾個回以一記中指:「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噢噢噢!」綜武眾呼喝著,七倒八歪地拐進了錦院大門。
「預計這個手勢會成為今冬全京最流行的打招呼動作。」燕九少爺悠悠地看著他姐說道,「感想如何?」
「你要是知道大伯打算今兒下午去宮裡探望皇上時用這個手勢向皇上請安的話,就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有多平靜。」他姐幽幽地道,「眼前這些還叫事兒?」
「……」
淩寒香舍外頭,幾個同班的女孩子正拿著拂塵清理梅花樹上的積雪,還有幾個則拿著小甌收集梅花瓣上的雪,陸藕也混在其中,手都凍得通紅還在那裡孜孜不倦。
「這是打算用來泡茶喝嗎?」燕七過去打招呼。
陸藕扭過頭來笑:「才剛大家說今兒路上雪多不好走,中午就都不回家吃了,索性在課室裡開個小茶會,說得興起便都跑出來收集梅花上的雪。」
「甕澄雪水釀春寒,蜜點梅花帶露餐。成日同你們這些文藝少女混在一處,感覺我此生已可以梅夫鶴子了。」燕七說著上來幫手。
一句「梅夫鶴子」把陸藕說得笑個不住:「能鎮得住你的『夫』只怕還真不多……對了,你昨天比賽時的那個手勢……」
「快別問了,我那是在伸懶腰,真的。」燕七道。
「你少騙人,」武玥的聲音響在身後,見穿著橙色底子銀線繡著雪花的襖子,襯得整個人白裡透紅神采飛揚,「武十三說了,你一共比劃了兩次,第一次絕對是在挑釁,第二次是在震懾,對不對?」
「完全不對。五哥的腳怎麼樣了?有沒有大礙?」燕七問。
「說是蹠骨骨折,在家上夾板呢,郎中說半個月左右也就差不多能行走如常了,但是想要用武的話還是得過上倆仨月,傷筋動骨一百天嘛。」武玥道。
「方便的話今天散學我和小九去貴府探望探望他。」燕七道。
「那你還客氣啥,直管去,順便在我家用飯。」武玥高興道。
「不啦,路不好走,天黑得又早,況今兒是請安日,我得回去和家裡一起用飯。」燕七道。實則她是不敢在武家吃飯,武家四十幾個孩子外加二三十口大人,去一回打一回招呼都能把嘴皮磨出兩層厚繭。
「在做什麼?」第一堂課的詩書先生燕子恒披著條竹青色的斗篷悠哉遊哉地踏雪而來,笑著問穿梭在梅林間的女孩子們。
「集雪烹茶。」女孩子們齊聲答他。
「先生中午到淩寒香舍來參加我們的小茶會吧!」有女孩子盛情邀請燕子恒。
「榮幸之至,」燕子恒笑道,「只這雪水現煮的茶就罷了,雪水雖味清,然卻有土氣,以潔甕儲之,經年始可飲。若說煮茶,山泉水最佳,江水為中,井水為下,而茶聖陸羽所評天下好水,雪水只排在第二十位……」
眾人默默地收了傢伙什轉身回了課室。
結果燕七沒能等到中午的茶會,才下了第一堂課就鬧起了肚子,又是拉又是吐,讓武玥直接給扛到百藥廬去了,高越人高醫師給燕七把了脈,查看了嘔吐物,問了問燕七早上吃的東西,道:「應是吃壞了肚子,症狀如此劇烈,怕是同你一起用飯的家人也……」
話沒說完呢,燕七已經吩咐跟來伺候的煮雨立刻去錦院那邊青竹班打問燕小九的狀況,早上吃的飯菜都是一個盤子裡挾的,大家吃的什麼她就吃的什麼,她這樣的身體底子都吐成了這樣,燕小九那邊還不定怎麼著了。
煮雨去了半晌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九爺沒事,好著呢,小婢依姑娘吩咐也沒敢告訴九爺姑娘這廂的事。」
「好。」燕七聞言放了心,繼續在百藥廬的病房裡躺著。
難不成全家就她吃壞了肚子?家裡的孩子都在錦繡上學,如果別人也鬧了肚子,這會子也早送到百藥廬來了,可到了現在這百藥廬除了幾個想要裝病逃課的學生到這兒來纏了一會兒高醫師外,再無一個燕家人被送來。
燕七想了想從今天早上一出坐夏居院門到出府門上學的這段過程,她並沒有入口過任何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連早上的薑蜜茶都是從同一個壺裡倒出來的,菜,乾糧點心,粥,湯,全都是無規律隨手拿隨口吃的,究竟是哪一樣吃壞了呢?
……
「魯道婆說那符水要連下七七四十九日方能令妖物妖力盡失現出原形,」抱春居上房起居室裡,門窗緊閉,貢嬤嬤附在燕大太太耳邊,將聲音壓至最低,「今兒個是請安日,大家能在一處用飯,使了個伺候舀湯的信得過的丫頭,袖兒裡藏著個小瓶子給倒進去的,明日各人在各房裡吃,怕是就不好下手了……」
燕大太太坐在椅上,手裡摩梭著一串才從寺裡求來的開了光的瑪瑙佛珠,垂著眸子半晌不言語,良久方淡淡地,一字一句咬著吐出來:「花重金,買通她課室裡司茶的茶奴。」
貢嬤嬤應了,接過燕大太太親手取出的一疊子銀票,這銀票厚得丟在人頭上都能砸起一個大包,一交一接之間卻眼都不須眨。
所以經商又有什麼不好?有了錢,還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