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白的天花板在眼前逐漸清晰。
她眨了眨眼,試圖讓眼睛看得更清楚,慢慢的,她已能看見日光燈的形狀,接著,她感覺到握著她手的力道更為強勁。
是媽媽嗎?
但印象中,母親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冰涼涼的,每到冬天寒冷的季節,更常故意突然將雙手印上她溫溫的臉頰,引得她尖叫閃躲。
是誰?
偏過頭去,一張被口罩遮掩住半張臉,僅露出一雙深邃有力、充滿欣喜與期待黑眸的臉龐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是曜!
她第一時間就認出他來了。
「曜……」許久未曾開口的嗓音顯得有些低啞。
「薰,妳醒過來了,太好了。」舒曜開心的眼眶濕濡。
他聽過有很多人動完手術之后,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讓他自陸薰一推出手術室之后,心臟跳動次數就一直維持在一分鐘一百二十下以上。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希望能將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分一點給她,更殷殷祈求上天讓他的薰快點好起來,在未來的歲月裡頭,繼續疼她愛她。
還好她是幸運的,她醒了,而且認出他來,更叫了他名字。
陸薰還記不得,記不得自己曾狠狠的推開他,舒曜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在他的旁邊是她最愛的母親,生命中最摯愛的兩個人都陪伴在她身邊,她只感到幸福,嘴角情不自禁微微的上揚了。
仍很虛弱的她閉上眼睛,在舒曜的一陣驚慌中,發出均勻的鼻息。
「她睡著了。」陸雁的手穩定的按上舒曜的肩,「別擔心。」
「是嗎?」他吁了口氣。
手術開始沒多久,他就來了,以很堅定的語氣告訴她,他已經把她的問題全面想清楚,未來的路不管有多艱困,他都會陪陸薰走過。
將近五小時的手術時間,這孩子一直陪在她身邊,明明自己緊張得臉色發白,仍不住的替她打氣。
他帶了本與腦瘤有關的醫療書籍來,一閱讀到關鍵處,即忙不迭與她討論,將所有好的、壞的情況皆做了心理準備。
陸雁笑看自可進入加護病房探病時,手一直緊握著陸薰的舒曜。
他的手很大很大,可以將陸薰的小手完全的包容,給予她足夠的保護與安全感。
她相信將女兒交給他,絕對萬無一失。
「抱歉,探病的時間到了喔!」護士走進來道。
「我不能再繼續待下去嗎?」舒曜一點都不想離開她。
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一天只有三個時段,一次半個小時,這怎麼夠!
「醫院有醫院的規定。」護士露出愛莫能助的笑容。「明天早上十一點再來吧!」
「舒曜,我們走吧!」陸雁拍拍他的肩。
起身的舒曜想了想,又轉對護士問道:「那如果我在外頭等,可以嗎?」
「可以啊,但我不認為有比較好。」護士聳了聳肩,「倒不如回去洗個澡、睡個好覺,明天再來陪她。這裡有醫生護士在,陸小姐的開刀情況很好,人也清醒過來了,沒問題的。」
「就交給專業的護理人員吧。」陸雁雖然也想陪在女兒身邊,可醫院的規定就是這樣,且若因為待得太久,害得女兒受到感染,這也不好。
「好吧!」舒曜只能順從。
回身再握了握陸薰柔弱無骨的小手,承諾道:「我明天再來陪妳,明天見。」
※※※※※
第二天早上,陸雁十點四十五抵達醫院時,訝異舒曜已在病房前的長椅上就坐。
他彎著腰,肘抵在大腿上,雙手有些緊張的互握。
「幾點來的?」陸雁坐到他身邊。
「九點左右。」
「這麼早來?」
「我在家待不住。」他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所以就先過來陪她了。」
「小薰一定可以感應到你的期待,早早恢復健康轉入一般病房的。」
「這次換阿姨鼓勵我了。」讓他覺得有些赧然。
「咱們互相加油打氣啊!」陸雁握緊拳的前臂在空中揮舞。
然而探病時間一到,穿著隔離衣戴著口罩的兩人進入加護病房后,迎接他們的是陸薰的冷然面孔。
「媽!」她先喚了母親。
「小薰,今天感覺有沒有好一點?」陸雁關切詢問。
「嗯。」陸薰點了下頭后,說道:「妳可以叫那個人走開嗎?」
「什麼人?」
「他!」蒼白的纖指指向一旁臉色大變的舒曜。
「為什麼?」兩人異口同聲。
「我不想看到他!」陸薰別過頭去。
「小薰,他從手術開始就一直陪著妳,妳怎麼……」
「又不是我叫他做的!」陸薰絕情道:「請他走,別影響我的病情。」
「薰……」
急著表白的舒曜被陸雁所阻止。
「先出去吧!」
「但……」
陸雁搖搖頭,以眼神要他先出去。
舒曜暗自咬牙,身側拳頭緊握,黯然離開。
「小薰,告訴媽,為什麼要這麼做?妳的手術很成功,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后遺症,為何還要拒他於千里之外?」陸雁問。
「他只是同情我罷了。」
「他怎麼會是同情呢?他……」
「妳告訴他了對不對?」陸薰的眸中淚光閃動,「關於我們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病?」
在陸薰的目光逼迫下,陸雁點了點頭。
陸薰閉了閉眼,「妳還記得我小時候住在永和時,隔壁有個大我三歲的哥哥對我很好嗎?」
「我記得,他非常疼妳,每天等妳一起去上學,還會幫妳背書包,是個好孩子,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妳。」
不過后來不知怎地,陸薰突然不再理他了,倔強的她不肯說出理由,大人們也莫可奈何。
「他並不是喜歡我!有次他同班的女同學問他,為什麼我們不是親兄妹,他還對我這麼好?他說,因為他爸媽說我很可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所以要對我好!」
「怎麼會?」陸雁掩著嘴不敢置信。「這就是妳后來不再理他的原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陸薰堅決道。「同情維持不久,他過一陣子就會跟那個哥哥一樣再也對我不聞不問了。」
「他是不一樣的,而且你們交往過……」
「一樣!都一樣!我打一開始就沒決定跟他長久下去,更何況,手術成功后,我們就得搬家了不是?」
聞言,陸雁神色黯然低下頭去。
「我差點忘了這點……」
「只有同情,沒有未來,不如早點結束!」
沉默了好一會,直到護士催促探病時間已到,陸雁才沉沉的開口,「我明白妳的想法,我會叫他以后不要再來了。」
「嗯。」陸薰瞪大眼,努力不讓難過的淚水滾落。
※※※※※
一個星期后,陸薰轉入普通病房,恢復情況良好的她,在半個月后順利出院。
回到家,她意外發現母親完全沒有整理行李的跡象。
「媽,我們這兩天不是就該起程去南部外婆家嗎?再不準備的話,萬一大老婆又來亂怎麼辦?」陸薰偏頭詢問在廚房裡忙的母親。
端茶出來的陸雁笑了笑,「我們不用搬家了。」
「為什麼?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們?」
王李雲一直視她們為眼中釘、肉中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放過她們母女?
「之前因為手術而跟他們借的錢已經還清了。」
「妳哪來的錢?」
母親的收入不多,若不是王家那邊願意在她大學畢業之前,每個月給予一萬元的生活費,她們根本入不敷出。
陸雁笑而不答,轉頭對著她的房間喊道:「出來吧!」
一位身材高䠷纖細的女孩走出。
「舒蕊?」陸薰訝異。「怎麼會是妳?」
她還以為會是他……
「妳記得我的名字了?」舒蕊開心的喊,「妳終於記得我的名字了!」
舒蕊明顯興奮過度的樣子讓陸薰一整個莫名。
「是妳幫助我們的?」怎麼可能?「妳不是很討厭我?」
「我先回答妳第一個問題,不是。」
「那……」
「我再回答妳第二個問題。」舒蕊兩手托著腮,喜孜孜的望著她,「我沒有討厭妳,我只是討厭妳眼中沒有我而已!」
「要表白愛意等待下次吧!」舒蕊的后領被拉起,直接拖到另外一張椅子上。
「我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一看到舒曜出現,心頭鼓譟的她仍是強板起臉色。
「樣樣事事我都可以聽妳的,只有這點不行。」舒曜難得一臉嚴肅。
「妳住院的時候,他每天都有來看妳。」一旁的陸雁插嘴道:「可他怕妳生氣,影響病情,所以都坐在病房外頭,只有妳入睡的時候才敢進房間來。就連晚上,他都裹著毯子在外頭守護著妳。」
他的有心,她全看在眼裡。若只是同情,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嗎?她希望女兒能看清,別再因心魔而誤了自己的幸福。
「為什麼要這樣?我明明都叫你走了!」陸薰激動的低嚷。
不要對她這麼好,她不配!
「我不會走的!就算妳拿槍抵著我,我都不會走!」他握住陸薰的手,陸薰抽開,他再握住,更加重了力氣,不讓她有第二次抽走的機會。
「你有沒有想過,我以后每年都要定期追蹤,說不定有天會復發,說不定會長出一顆惡性腫瘤,就算手術成功也沒多少時日可活?」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我更要珍惜能夠擁有妳的日子!」舒曜輕輕的將小手抵在唇上,柔柔的親吻。
一旁的舒蕊用力搓著手臂,搓掉一手的雞皮疙瘩。
「我會花掉你很多錢!」他竟然幫她出了手術費用,這怎麼可以!他也不過是個學生啊!
「我很開心我得到的各項攝影獎的獎金,有了重要的意義。」沒什麼比這更令他開心的了。
「你好傻,大傻瓜!跟我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她又不是值得交往的對象,他怎麼會這麼傻?
「如果要變成傻瓜才能擁有妳,那我願意變成一個傻瓜!」
「你……」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我千方百計趕你走了,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
「除了死亡,」大手捧住雙頰,「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將我們分開。」
不行!她受不了了!太肉麻了呀……舒蕊捂著嘴,衝入浴室。
「你好傻!」陸薰哭倒在他的懷裡,「好傻……」
「那妳願意嫁給一個傻子嗎?」
「什麼?」陸薰愕然抬頭。
一旁的陸雁,跟在浴室內嘔吐的舒蕊都未料到有這一招,驚訝回頭。
「我想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陪伴在妳身邊、照顧妳的身分!」
他自口袋中拿出秀氣的絨盒,打開,裡頭擺放著一款戒指,秀氣的指環以白金與玫瑰金雙層交疊,一顆小小的鑽石鑲嵌在最右側,彷彿象徵著兩人的情感互相糾纏,心思扣結,最終閃耀出亮麗的幸福光輝。
「願意嗎?」誠摯的眼眸牢牢的盯著她。
她能拒絕嗎?她還能再拒絕嗎?
她一直希望自己至少擁有健康的身體,才有資格陪伴在他身邊,但他從不嫌棄她的出身、她的病,不顧一切的付出,只為了能陪在她身邊。
她再也無法狠心推拒他的好意,只因她也是好愛好愛他,希望這輩子能夠長長久久,一直一直相守到永遠。
陸薰雙手掩住早已淚濕的臉龐,點了點頭。
「妳手不給他怎麼套戒指呢?」一旁的陸雁也跟著哭了,拉下女兒的右手來交給舒曜。
「等我畢業我們就結婚。」他笑著擦掉她不曾停歇的淚水,「妳是讀外文的,要不要一起去美國學習,會事半功倍喔!」
「美國?」陸雁吃驚瞪大眼。
「曜,你要去美國?」舒蕊驚愕大喊。「我怎麼都不知道?」
「我早早就有這項規畫了,爸媽那邊也沒問題。」
「可是學費……」陸薰遲疑。她連助學貸款都還沒有還清耶!
「有我在妳怕什麼?我只要妳點頭,其他什麼都不用做。」
「我真的可以嗎?可以這樣接受你這麼多的恩情?」
「傻瓜!」聽到她說「恩情」兩字,舒曜佯慍的板起臉,「夫妻哪有什麼恩情?我的就是妳的,不需要分彼此!」
「好,我跟你去!」陸薰點頭,「我一輩子都跟隨著你!」
※※※※※
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尚在被窩裡的舒曜眉頭一皺,下一秒掀開被子跳下床,衝到另一邊的廚房。
「你醒了?」正在烹調早餐的陸薰轉頭衝著丈夫微笑,眉宇間有著勝利的得意。
「又妳贏了!」舒曜喪氣的一撥額前亂髮,「我昨天明明有調鬧鐘,還偷藏在枕頭下,以為今天一定會比妳早起床做早餐,想不到又輸了!」
寵陸薰是他最大的樂趣之一,每天早上將早餐做好,再在耳畔低喃,喚她起床,她睜眼,他親吻,然后再滾在一起磨蹭一會,再共用早餐,是多麼快樂的事啊,為什麼她就偏要每天每天都比他早起,剝奪他的樂趣呢?
「我昨天半夜趁你熟睡的時候,偷偷把鬧鐘從枕頭下拿出來,關掉了!」
陸薰將煮好的味噌湯、香甜的白米飯跟烤魚、小菜放上托盤,手才剛碰觸到盤緣,一雙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搶走,端來餐桌上。
「我做的早餐有這麼差嗎?」舒曜瞇著眼問。
「人家喜歡做早餐給你吃嘛!」藕臂圈住舒曜頸項。「你都不給人家表現的機會,我只好使暗的囉!」
怎麼會有男人對服侍妻子如此樂在其中的?
自她跟他結婚之后,一起到美國求學,她常覺得自己就像個千金大小姐一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凡事他都弄得好好的,讓她在出嫁前努力學習的家事技巧、各式烹飪料理,毫無用武之地。
這樣很悶耶!
她不要當廢物,她要當可人的小妻子,用食物慣壞他的胃的那一型,偏偏他都不讓她有表現的機會,於是她只好耍心機,無所不用其極,每天都比他早起床,搶廚房使用權,搶做家事,她還偷偷學會了開車,總有一天,可以兩個人輪流開車到其他州去旅避,讓他也有放心睡在助手席的時候。
「我不想讓妳太操勞。」他撫摸著烏亮的長髮,無限疼惜道。
他細心的呵護,就是希望她能一直健健康康,陪著他直到白首,他無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這種苦,一年前嚐過一次就足夠了,不需要再來第二次!
「煮個飯、洗個碗、拖個地怎麼會操勞?」
就連她提洗衣籃去陽台洗衣服,他都怕她會累到,這太扯了吧!洗衣服的事是滾筒洗衣機在忙,她只是把衣服塞進去,加入洗衣精而已,會累到什麼?
「醫生說……」
「我已經痊癒了。」
「但是……」
「如果你還是堅持都不讓我動手的話,那我們離婚吧!」對付他,就是要撂狠話。
「離婚?」他果然面色變了。「我不會答應!」
「你老是將家事一肩挑,不准我出去打工,這樣專制獨裁霸道的老公我不要!」她不悅哼了聲,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妳明知道我不希望妳太累。」
「醫生說適當的活動對身體好!」
「不然妳去學瑜珈……」
陸薰忽然將舒曜的頭拉下來,以平等的高度與她對視。
「那我們就繼續比!」她指了指外頭還未大亮的天色,「我永遠都會比你早起,若你忍心看到我三更半夜在做早餐,每天睡眠不足,那你就繼續專制下去吧!」
「薰……」
「怎麼樣?」
「好!」他無奈的舉雙手投降。
「以后我們輪流做早餐。」
「好……」
「輪流做家事。」
「好……」
「出遊時輪流開車!」
「好……開車?」他一愣,「妳又不會開車!」
「誰說的!」纖足旋往另一邊,走進書房,拿出抽屜中的駕照,「我已經取得駕駛執照了,以后我也可以載你!」
「我能說不好嗎?」
「不行!」她板起臉,「我不要當公主,若你不答應,我們離婚算了!」
她才不是公主,她是……
「是!一切依妳所願,我的女王陛下!」他戲劇性十足的單膝跪地,左手彎於后,右手貼在左胸口。
「起身吧,我親愛的騎士!」陸薰將裝模作樣的他拉起。「我做了日式早餐,很好吃喔!」
「我相信!」
「你又還沒嚐味道,怎麼知道?」敢再說只要她做的都好吃的肉麻話,她一定會瞪他。
「妳以為我是為什麼會發現我的工作被搶了?都是因為早餐的香味洩漏了一切!那麼香的味道,怎麼可能難吃?」
「你說肉麻話的等級越來越高了。」
「這都是因為女王的關係,若不是在妳面前,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好噁心!」嘴上嫌棄,她仍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快吃早餐,怕冷了。」
陸薰拉著他一起坐上桌,在他嚐過每一樣飯菜之前,對自己廚藝頗有自信,卻仍怕不合他胃口的陸薰緊張兮兮的望著他。
「如何?」
「好吃!」他露出幸福的表情,「比日式料理店做的還好吃!」
「太好了!」陸薰開心的鼓掌,「那我要一個獎勵。」
一見她臉靠近,舒曜默契十足的吻上她的唇,甜甜的幸福微笑在貼合的雙唇間漾開來。
他們相信,他們會一直一直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永遠永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