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慕薄雲靈魂出竅了。
他浮在半空中,望著底下的身體。
當靈魂脫離了身體的時候,他的腦子忽然清明了起來,過去的混亂記憶重整,一片一片,像拼圖般回歸原位。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慕薄雲。
很該死又剛巧的和阿狗同名同姓。
他本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負責人,年紀輕輕三十出頭就已經賺得上億資產,就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的公司準備上櫃時,他發現自己得了腦瘤,而且已經是末期。
早先,他就有不明頭痛、莫名就有噁心嘔吐感,但他忙著擴張公司,哪有時間讓他去想上醫院檢查的事。
先緩著吧,等正式上櫃了再去檢查,而且負責人身體出狀況,對股價有嚴重影響,故他即使好幾次痛到忍不住拿頭去撞牆,還是一樣止痛藥吃一吃暫先忍耐。
直到他人在辦公室暈過去了,被送到醫院,才知道為時已晚,腫瘤長在無法手術之處,他的人生已宣判死刑。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僅剩的日子,為公司設定接班人,將大好江山全部拱手讓人。
他怨。
好怨。
躺在安寧病床上,他惱恨的詛咒上天。
他將所有的精力、時間都奉獻給公司,他沒有朋友,更別說是女朋友或老婆了,他的人際關係除了公事上的應酬,幾乎是一片空白。
他犧牲了所有的私生活,好不容易打下一片大好江山,他卻沒有辦法好好享受努力所得到的美好果實。
他咒罵,沒日沒夜的咒罵,直到他嚥氣的那一刻。
也許是上天垂憐,也或許是上天被他罵得怒了,開了他一個大大的玩笑,將他的靈魂穿越時空,附身到一個素行不良、無惡不作的敗家子身上。
但'這名敗家子有他前世沒有的東西--父親以及未婚妻。
也就是孤兒出身的他未曾擁有過的家人。
多可笑啊。
上億富豪的他,變成負債累累的窮光蛋,但他的父親卻無盡的包容,未婚妻即便討厭他的所作所為,還是認命的願意嫁給他。
在前世,陪伴在他身邊可說是只有「錢」而已。
然而,那位慈祥包容的父親,現在卻是拚死命的扼緊他的喉嚨,要不是因為這樣,他的靈魂也不會出竅。
「兒啊,你去吧……你去吧……」慕老爹痛苦的淚水成串滴落在慕阿狗掙扎的臉頰上,「爹馬上就會跟你去的。你走了,辰兒才能重新開展她的人生,不會毀在你的手上……你去吧……」慕老爹更用力掐緊慕阿狗的脖子。
原來慕老爹為了被婚約所束縛的吳思辰能獲得解脫,不惜掐死無可救藥的親生子嗎?
慕薄雲像個局外人般,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天,你就該去的……你就該去的啊……」
慕薄雲悚然一驚。
莫非,那日的意外,不是單純的事故?
「你失去記憶後,我巴望著你能回复小時候的單純善良,但我錯了,你還是一樣嗜賭,甚至還搶了辰兒的玉佩去賭……你沒藥救了……辰兒嫁給你,這輩子就完了,我不能害那麼善良的好孩子賠上一生……我們一起走吧,是爹不好,沒把你教好,是爹的錯,所以我們一起走……」
「唔呃呃……」在睡夢中突然被襲擊的慕阿狗眼睛暴突,舌頭都露出來了。
身體與靈魂相連的那條銀線,越來越細小,快要斷了。
糟糕,他可不能繼續看戲啊,人都要死了,他可不想再死第二次啊。
他迅速回到慕阿狗的身體裡,用盡殘餘力氣,抬腳踹向慕老爹。
慕老爹冷不防被踢中,鬆了手,摔下床。
「咳咳……咳咳咳……」慕薄雲坐起身來,咳得滿臉通紅。
一旦兒子清醒,慕老爹是決計再也沒有機會了,於是他抱著頭,蜷縮在地上,痛哭失聲。
慕薄雲看著那可憐的慕老爹,一個不過四十出頭的男人,模樣卻是比五十歲還蒼老,是對兒子的事情太過操心,所以才早衰的吧。
慕薄雲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會下這樣的決心,必定經過十分痛苦的心裡掙扎。
要掐死的是自己的兒啊。
他寵愛溺愛,極盡所能,卻救不回人生的兒啊。
慕薄雲下了床。 聽見腳落地的聲響,慕老爹抬起頭來。 在僅有月光透過窗櫺的可視度,他瞧見慕老爹的眸中沒有任何情緒,像是,若親生兒子殺了他也無所謂的淡然了。
哀莫大於心死。 他想。
慕薄雲走到房間的角落,移出櫃子,後方赫然出現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挖的洞,他將藏在裡頭的包裹拿出來,打開。
數顆銀錠子,是他這幾天流連賭坊所贏來的。
前世,他在金錢方面的運氣就特別好。
毫無背景實力的他,能夠白手起家創立公司,在他三十五歲這年就能上市上櫃,除了本身的經營能力,看貨的眼光,時機拿捏準確,還有一點就是--橫財。
每一次買彩券,他一定中獎,賭博也必贏,即使中的不是上億大獎,幾萬、幾十萬累積起來,也是不小的一筆錢。
他將這些錢拿來投資,投資得來的錢開公司,錢滾了幾番,年紀輕輕就靠一己之力成就大事業。
一窮二白還負債累累的慕阿狗,是沒有任何能力做起自己的事業的。
靠著出賣勞力連負債都還不了,更別說是搞生意賺大錢了。
所以,他也只能拚拚看前世的運氣是否還跟隨著他的靈魂,為他賺來大筆橫財。
所幸,上天還沒遺棄他。
不過這裡的賭坊都不老實,贏了兩三次就開始出老千,難怪慕阿狗完全被操控,輸了一屁股債。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是個鬼來附身的,所以他的眼睛比以往更犀利,只要專注精神,莊家的動作像是分出了時間格,一格一格的讓他看出裡頭的玄機,繼而破了手法,贏進更多的錢。
不過估量估量,既然賭坊不老實,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他贏了這麼多錢,哪天突然橫死街頭都不意外。
他從來就不是會向命運低頭的人,老天丟給他一副爛牌,他也要想盡辦法換出一副同花順。
他從包裹裡頭拿出一顆銀元寶,放在搖搖欲墜的桌上。
可憐,明明是個優秀的木工師傅,卻連家裡的家具都沒有閒錢修理。
「爹,」他有些不自然的喊慕老爹(在這世清醒過後,他從沒喊過他),「這錢你拿去把房子贖回來吧。」再破再爛,至少也是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相信,憑慕老爹的手藝與功夫,沒慕阿狗在旁邊揮霍扯後腿,很快的就可以恢復安穩的生活。
「誰要拿你賭來的錢!」慕老爹直接翻桌。
元寶在地上滾了滾,慕薄雲也沒彎腰去撿。
「我走了。」他低聲道。
「你要去哪?」慕老爹火大站起,「又要去賭了?」
「你多保重!」他將裝錢的行囊擱上肩,義無反顧的走出去了。
「阿狗!」慕老爹在後方叫嚷,「你給我回來!不准再去賭!阿狗!」
慕老爹淒厲的喊聲在空蕩蕩的胡同里迴盪。
夜深人靜,慕薄雲在無人的街道上躊躇一會兒,走向吳家。
他敲著吳家的門板,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吳父出來開門。
一看到慕薄雲,他毫不掩飾眸中那淡淡的厭惡之意。
「這個時候你來幹嘛?」吳父沒好氣的問。
「我找一五零……吳思辰。」
「你找辰兒做啥?」吳父眸中豎起防備之意。
雖然說這是他未來的女婿,但他簡直把他當賊來防。
慕薄雲覺得好笑,既然討厭阿狗(也就是他),那乾嘛還要堅守婚約把女兒嫁過來?
聽說都正式下聘了,年底就得嫁了。
這古代的人還真是鄉愿,慕老爹也是,為了「救」吳思辰,乾脆父子倆一起走,這樣的思維,他想他窮盡一生也無法理解。
「我有話要跟她說。」
「有什麼話要說,等白天再來。」吳父存心刁難慕薄雲。
「我現在就得說。」他都要走了,當然要跟未婚妻說一下,免得被以為「逃婚」了。
離開這個城鎮,一是避開賭坊那可能起的殺機,二是他這幾天晚上賭博,白天在街道上做著「市場調查」,這鎮子小,樣本數不多,幾天下來,心裡已經有底,既然盤纏跟資金已經籌足,那麼他就要離開這,往更大的世界去開展他的事業了。
「辰兒是姑娘家怎可跟你夜晚相會,有什麼話白天再過來……」
「爹,怎了?」像是要打吳父臉似的,吳思辰細軟的嗓音在父親背後響起。
「她來了,」慕薄雲指指吳父身後,「我跟她說一會兒話就走。」
吳父不爽的撇撇嘴,轉頭道:「阿狗說他有話跟你說。」
「喔。」吳思辰點了下頭,「爹,這我來就好,你先去歇息吧。」
「嗯。」吳父心想慕阿狗壞歸壞,但也沒出過人命,就回房了。
「找我什麼事?」吳思辰站在大門門坎內,手還扶著門框,望向慕薄雲。
慕薄雲睨了扶在門上的小手一眼,猜測她八成是想萬一他起了什麼歹念,可以直接將門摔在他臉上吧。
「我以前是不是做過讓你討厭的事?」他問。
「你的所作所為我每一樣都很討厭。」這還用問嗎?
「一定至少有一件是讓你會怕我的事。」他想問個清楚。
這個問題不知怎地如鯁在喉,不問個清楚,不痛快,走得無法灑脫。
吳思辰抿了抿唇,「你殺了我的狗。」
「啥?」殺了她的狗? 「你有養狗?」
「我有一隻狗,養在外頭一間沒人住的屋子裡。」吳父不准家裡養那些不能吃的畜生,浪費口糧,所以她只能在外頭偷養。 「有一次你發現了,很故意的作勢欺負牠、嚇牠,我的狗也沒怎樣,只是咬你的褲管,你就把牠踹死了!」
想起這事,吳思辰仍氣怒的眼眶紅。 「我一直阻止你,你還打我,你說我怎麼不恨你?」
慕薄雲聞言,張口結舌。
難怪,她看見他會害怕、會驚慌、會憤怒。
他摸摸鼻子,心想這又不是他做的,但他既然已經成了這身體的主人,還是得道歉啊。
「對不起。」
「啊?」他跟她道歉? 「你在跟我道歉?」
她從沒聽過阿狗道歉,因為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事,故他竟然會向她道歉,讓吳思辰難以置信。
「對,我在跟你道歉,很抱歉踹死你的狗。」
意料之外的發展,讓吳思辰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沒辦法原諒他,說不出「沒關係」三個字,但失憶後的阿狗,除了仍賭性堅強外,似乎真的變比較好了,竟然還會道歉了。
「你來,就是為了問這事?」這麼特地跑一趟?
「不,因為我要走了,來跟你道別一下。」也說不上是為什麼,他就是想在臨走前見她一面。
「你要走去哪?」她好奇的問。
「還不知道,先走再說了。」他聳肩。
「那你爹呢?你要丟著不管嗎?」吳思辰急問。
「說不定他不見我心不煩呢。」眼不見為淨。
她沉默。
好歹也否認一下啊,幹嘛用沉默來默認?
「我這一去,應該三年五載回不來了,如果我五年內沒回來,你就換個人嫁吧。」
「你要退婚?」吳思辰詫異瞪眼。
「我這麼久沒回來不是跟失踪沒兩樣?那你當然可以換人嫁啊。」他還覺得這是個好方法呢。
「五年後我都二十二歲了。」這麼老的老姑娘,誰要啊?
「還很年輕啊。」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二十二歲就結婚,十個有九個半都是因為先上車後補票,不然誰會那麼早就埋進愛情墳墓裡。
「如果你不回來,我這輩子也沒得嫁了。」
「為什麼?」他不解。
「因為我們已經訂親也正式下聘了,我已經是慕家的人了。」
「不會吧?」太扯了吧?
「反正我本來就沒打算嫁過去你會對我多好,我只想代你好好孝順慕老爹而已,這輩子我早就認命了。」她垂眸道。
「換言之,你非我不嫁了?」這樣他就不好丟著她不管了。
「這也不是我願意的。」她惱恨咬唇。
「嗯,」他思量一會兒,「那你跟我私奔吧。」
「什麼?」私奔?
「反正你都是慕家的人了,不是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去哪你就該跟去哪,我要走你也該跟我走。」
慕薄雲覺得這主意甚好,有小老頭在,一路上必不會無聊,而且她還挺聰明的,說不定會對他有幫助。
「但我們還沒正式成親。」
「一五零……」
「我叫吳思辰!」
「小老頭,話都是你在說,一會兒說你已經是慕家的人,一會兒又說我們還沒正式成親,你到底想怎樣?」別這麼反反复覆好嗎?
「我才奇怪你想怎樣!」竟敢跟她說要私奔?
私奔那是彼此有意,但遭到家長阻撓的男女才會做的事,他們兩個之間完全夠不成這項要素啊!
「我就叫你跟我走啊。」
「你想把我拐走然後賣掉!」壞蛋慕阿狗為了錢一定會這麼做的!
「販賣人口?我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把妻子給賣掉?
「當你沒錢賭博時,你把老爹原來的房子抵押了、把他的上好木材賣了、
把他吃飯猢口的工具典當了,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也會把我賣掉! 」她聲色倶厲的指控。
「那你守一輩子活寡好了!」慕薄雲生氣了,轉身便走。
「你要去哪裡?」吳思辰追上來。
「我剛不是說了,走到哪算到哪。」
「你離開家鄉想幹嘛?」
「做生意。」又不跟他走,問這麼多幹啥?
「做生意?你又不是做生意的料!而且做生意要本錢的,你除了一屁股債,你哪來的錢?」
「哼,哼哼哼……」慕薄雲亮出他的包裹,「這就是我做生意的本錢。」
吳思辰瞪著數錠大元寶,「你去哪偷的?」
「我賭博贏來的!」
「是不是這裡的賭坊因為你欠太多錢,所以不讓你去賭了?」吳思辰厲聲指控,「你一定是要去其它鄉鎮繼續賭博,輸個精光才回來!」
「我跟你有代溝。」無法溝通。
「代溝是什麼?」
「代溝就是……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跟你從來就沒什麼話好說。」
「那你還在這囉嗦什麼?快滾回去睡覺啊!」不跟他走就別煩他了。
吳思辰突然語重心長道:「阿狗,我求求你別再執迷不悟了,慕老爹只有你一個兒子,他年事已高……」
「他才四十多歲!」什麼年事已高。
「但他已經白髮蒼蒼了,還不都是操煩你的關係,你為什麼就不能讓你爹省心一點呢?」只要一點點孝心就夠了啊。
「我這走了不是讓他省心嗎?」
「你是他兒子,你不見了,他一定會很操心的。」
「我已經跟他道別了。」
「你跟我有代溝!」吳思辰生氣的嚷。 「這不是道不道別這麼簡單的事。」
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你學話學得很快耶。」就知道她很聰明的。
「你不要弄錯重點。」休想轉移話題。
「我爹剛想掐死我。」慕薄雲忽道。
「你爹他……什麼?」吳思辰驚愕瞪大一雙杏眸,「慕老爹他……想掐死你?」
「他已經對阿狗灰心透頂,不要這個兒子了。」
「阿狗就是你!」為什麼他講話時常讓她有種他是第三者,阿狗跟他無關的感覺?
「那不重要!」慕薄雲擺擺手,忽然心生一計,「我因為知道我爹已經放棄我了,所以我痛定思痛,決定改過向善,所以我要離開這裡,出外去發展我的事業,日後衣錦還鄉,讓我爹過好日子。」
吳思辰望著他的眼神充滿懷疑。
「只要五年時間,我一定回鄉幫他蓋大屋,有傭僕伺候,以後也不用辛苦做木工了,直接退休頤養天年,然後你跟我生兩個孫子給他玩玩。」
「你是說真的嗎?」他真的打算改過?
「當然是說真的。」他以無比誠懇、堅定的眼神回視。
他當然是說真的,只是他一開始的企劃只有發展自己的事業,並未想讓慕老爹贍養天年。
畢竟慕老爹不是他真的爹,相處的時間短,他又忙著理解這個時代跟環境,產生不了什麼父子情誼,更別說,不久前,慕老爹還想殺了他呢。
只不過,前世的他,一個人孤伶伶打天下,原本他也是這麼打算的,可了解就算他人死在異鄉,也無法解開束縛在吳思辰身上的婚約,說不定他的死訊傳回來,成了寡婦的她還得縊死陪葬(他曾在某部電影看過這樣的情節),既然她橫豎都得是他的人,那麼,他乾脆帶她一起走吧。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小老頭能有什麼用處,但有個人陪他吵架生氣,倒也不無聊。
他穿越來此時代,有了父親跟未婚妻,不就是上天給他的伴嗎?
他詛咒著他的前世,全心全意在事業上,最後卻兩手空空離開,心靈孤寂,身邊空虛,那麼這一世,他就不該「辜負」上天的「美意」才是。
「你真的改過向善了嗎?」吳思辰有些激動的問。
她雖然個性像個老頭子,但畢竟才只有十七歲的年記,生活又單純,不太容易懷疑別人,雖然阿狗前科累累,但當他以無比堅定的口吻告知他的「夢想」,她還真願意相信他。
他可是她的未婚夫,未來唯一的依靠啊。
「我一定會努力賺錢。」慕薄雲舉手做發誓狀,「給你跟慕老爹……我爹過好日子。」
「……那好,」吳思辰思忖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道,「我要盯著你,讓你實現諾言!」